在沅江水面上漫步

作者: 中国作家在线 来源: 张建湘| 时间: 2018-02-11 12:55 阅读:

 有一天,我与几个文学寻根发烧友一道,乘搭县航运公司的货船,从老县城的老码头出发,进入沅江的水道,开始了我们在沅江水面上的漫步。

我们是沅水养育的儿女,沅江对我们似乎也格外宠爱,她流经我们的土地,恩泽着我们的生命,滋润着千百年来的沅水文化。在三湘大地上,在无数的江河中,沅江的风格是如此独特:她时而急流飞湍,险滩峭壁相接,让人望而生畏;时而江平水静,岸绕芦花,温馨慈爱如母亲的怀抱。她在流经湘西的山山岭岭与旷野峡谷的同时,流经过历史与我们的生命,创造着关于沅水的神奇而瑰丽的故事。生活在沅水流域的人们,对她心怀感恩与深重的敬意。

 沅江源自贵州东南部,分南北两源:南源龙头江,出于都匀市城西云雾山鸡冠岭;北源重安江,出于麻江县北之大山。沅江首先进入湖南大湘西地区的芷江,流经会同、洪江、怀化、中方、溆浦、辰溪、沪溪、沅陵、桃源、常德等地,然后自常德流入烟波浩瀚的洞庭湖。沅江主干流全长一千多公里,在湖南境内也有五百多公里,流域面积有五万多平方千米。在长江的大支流中,沅江仅次于岷江和嘉陵江。沅江东以雪峰山与资水为邻,南以苗岭与柳江分界,西以梵净山与乌江相隔,北以武陵山与澧水分野。这样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她拥有了独特的风貌。

在这个秋天,我们所要途经的水路,只是沅江位于湘西地面的泸溪、沅陵、桃源与常德这段水路。

因为我们乘搭的是货船,为了赶时间,我们几个文化寻根发烧友起了个大早。当如约来到泊于县城老码头的船上时,清秋时节的晨曦刚刚染红东边的峰峦,水面的雾与沅江两岸山林间的雾相互交融,天与地、山与水,似乎融为一体了。船工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把船上最顶层、也是最好的房间留给了我们。为了便于我们下船采风,船长计划在这条水路上走两天,所以,我们将在船上呆上两天两晚。

走出房间,就是顶层上宽敞洁净的甲板。当我们踏上甲板的那一刻,清秋时节的晨曦在给江面与两岸山林洒上轻红的时候,给这艘大货船也洒上了一层瑰丽的轻红色。我们的运气真好!

嘹亮的气笛响过之后,我们的船便开始在沅江水面行驶。那一刻,江面平如明镜,庞大的船体行驶于江中,竟如飞鸟于蓝天作悠然自在的滑行一般。船头无声地劈开轻纱般的晨雾,带动轻柔的江风,温柔如天与地、山与水交流的耳语。当晨雾淡去后,才知红日已升上高空,江面上立即流光溢彩。刚离开县城一带的水面宽阔,河流平缓,除了大货船之外,还有短途客船。这些进行短途载客的船只,当地百姓一律称之为“机帆船”,其实就是靠柴油机作动力的小型木体船。没有了传统的风帆。但是,船怎么可以不用帆呢?所以老百姓将“机动”船,称之为“机帆”。想来最早提出这个称谓的人,一定是个充满民间智慧的人物。乘坐那种小机帆船的,基本上都是沅江两岸村庄里的村民,他们进城交易,或者办事,这条沅江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当我们的大货船与那些小机帆船迎面而时,能看见那些机帆船除了运人,还堆放着蔬菜瓜果和鸡鸭们,于是,小船上红红绿绿,热热闹闹,一派过日子的勃勃生机。他们的村落和庄稼地就在沅江两岸边,深得沅江的恩惠。不能想像他们的日子里如果没有这条江,那将会是一种怎么境况。当然,我们也一样。 

秋日的江水清澈透亮,两岸青山与田野如画卷徐徐展开。画中有临水壁立的悬崖,悬崖下无声地不停旋转着的大小漩涡,这寂静的旋动中却蕴藏着让人无法预知的力量。这一点与老百姓的生活有着相似之处——在看似不动声色下的平常日子里,却总是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正是这股力量才使得沅水亘古至今不停地奔流涌动着,沅水两岸老百姓的日子生生不息地延续着。

眼前展开的画卷中不时出现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或者是黑褐色的木楼与青砖白墙的民居。山野里,那些红黄紫绿的林木,是榉树、枫树、板栗、楸树等落叶乔木的颜色。这碧蓝的江水,映衬着五彩缤纷的山林,是任何一位画家也将叹服的大气山水画卷。这是只有大自然的来神之笔才能描绘得出的瑰丽景色!

当我们沉醉于沅江风光,不舍得离开甲板时,发现总有大群大群的白色鸟围绕着我们的船只飞来飞去。我以为是这些美丽洁白的鸟儿不舍得离开我们,想一路跟随我们沅江水面上的漫步,心中便把这些鸟儿们当成了一同在水上漫步的同伴。有船工告诉我,说这些白色鸟跟随着我们,是因为船后的螺旋翻动了江水,有很多鱼儿在江面跳跃,于是,白色鸟们便围绕着船体周围的浪花在觅食。丰沛清澈的江水,非常有利于鱼虾们繁衍生息的。这天地间万物,自然循环,息息相通。比如说这大江小河,终归流向大海;形形色色归于我们的眼底,最终归于心间。

正午时分,船行驶到了著名的辛女岩。这里水面仍然宽阔,秋色浓染两岸青山,天蓝水碧,阳光在山峰间投映深浅浓淡的山影,江面上的水,也随之变幻着不同层次的颜色。

有船工特地跑上楼顶来告诉我们:“到辛女岩了,你们看到了吗?”船工是常跑这条水路的,对沅江上的一山一石、一滩一浪都了如指掌。循着船工所指的方向望去,江岸陡峭的悬崖上方,高高耸立着一座石峰。石峰宛若一位女子临江而立,作眺望状。据古籍记载,高辛,即高喾,《山海经》中又称作帝俊,为东夷之神。当日犬戎入侵东夷,国家危急,高辛皇(神)为了打败敌人,下诏求贤,说若有人能崭得番王首级来献者,即将公主嫁他为妻。高辛皇有一只名叫盘瓠的神犬知道后,便前往敌营,乘番王酒醉时,咬断敌人的头颅,衔回献给了高辛。高辛只好将女儿嫁给自己的犬(盘瓠)。辛帝女便随盘瓠来到山林,“乃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妻,是为南蛮。”“南蛮”一词,对外来文化而言,似乎是不开化、封闭、野蛮强悍、依山居洞、骁勇好战与神秘等等的综合词。其实,对于盘瓠与辛女的子孙们来说,“南蛮”一词的含义更为丰富与厚重,它是一册南方民族在山高水深的自然环境里求生存、图发展的宏大历史。这支民族继承着盘瓠与辛女的勇敢、坚强、智慧、勤奋与深明大义。他们一边辛勤地猎狩着自己的山林,耕种着自己的土地,一边与洪水猛兽和企图奴役他们的外族抗争,在这块土地上顽强而又快乐地繁延生息着。

湘西沅水一带的苗族、土家族一直视盘瓠和辛女为始祖。在这一带沅水两岸,除了这座辛女岩,还有辛女祠、辛女溪、辛女桥、辛女滩、辛女潭、辛女坪、辛女村等等地名。正是因为盘瓠文化的影响深远,在沅江流域,关于盘瓠与辛女的传说故事已深深融入到民间文化中,如绘画、雕塑、服饰等民间工艺中处处融入了这一元素。已有数次全国性的盘瓠文化研讨会在沅水畔的泸溪县举行,通过研讨会期间专家学者们的论证,确认了沅水流域的泸溪县为盘瓠文化的发祥地。流传千百年来的《沅水船歌》中有“油房溪,木马口,罗家湾上敬狗头”之句,这“敬狗头”,讲的就是敬奉盘瓠神。 

这一刻,我看到了那座被称为辛女岩的石峰,正耸立于蓝天碧水之间,面对滔滔江水和连绵起伏的群山,辛女立于阳光下的形象似乎有些孤独和落寞。这让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在三峡站立了千年的神女峰。三峡神女是以爱人的形象,坚守着天长地久的等待和望断碧水长空的相思。它的形象符号是爱人、等待、思念。而这座耸立于沅江之畔的辛女岩,却是以母亲的形象站立于山水之间,代表的是牺牲、献身、母性。当日高辛皇将辛女嫁与为国立功的神犬,辛女是如何接受要将如花似玉的千金之体付给一只犬当妻子的呢?我想,应该既有心怀对英雄的崇拜,也有为帮助父亲践诺的牺牲精神,以及作为帝女的真诚与大义,才能使她成为一只犬的妻子吧。

所以,与神女峰相比,辛女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意义应该远远大于神女峰!

遥望着阳光的辛女岩,我用朝礼的目光拂去辛女岩上那暗淡的苍苔,使阳光更温暖地照耀于她的全身。遥遥的,我为辛女祈祷,希望这位伟大母亲亘古守望着的土地、山川河流,能更为富饶,更为美丽!因为,她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形象耸立于沅水之畔,守望着的是她的子孙们的繁衍生息。                    与湘、资、澧水相比,沅水的确可以称之为一条充满传奇色彩的河流。这除了因沅水流域所处地理位置最为险峻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沅水流域本来就是一块充满湘西地域文化色彩的土地。这是块产生赶尸、放蛊、落洞子、土匪、土司制度、南方长城等等最具有湘西地域特色文化符号的土地,这些神秘文化元素与充满传奇的历史故事,就散布于沅水两岸的村村寨寨,流淌于条条归于沅水的流水,飘摇于沅水之畔的山山岭岭中。只要你走进这条流域,一不小心就会遭际一个神奇故事,或者拾拣到一段不为外人知晓的传奇历史。这些往事,或者说故事,亦真亦幻,有些能从地方史志上查获出记载,有些却让人扑朔迷离。但是,就是这些奇奇幻幻的故事,使得真实历史与传奇故事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湘西文化。而这一切,又都是与这条沅水紧密相联的。

“你们看到了?那堵悬崖下的那个山洞,叫作花岩洞,洞下面水里的那两块大石头,叫卦子岩。”是的,我们看到了,就在前方水中靠山崖一侧,耸立着两块巨大的岩石,如一幅卦戳在水中。石卦后不远处就是一个幽邃的岩洞。船工说,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江边山寨里有位寨主家生得一个如花似玉和女儿,女孩儿长到十八岁时,生死不愿听从媒妁之言,不从父亲之命嫁人。奇怪的是每到夜晚的时候,姑娘关紧自己的房门,似乎与什么人在闺房里幽会,丫头佣人都在她窗下听到她与人说话的絮絮私语。寨主大怒,认为是小姐与人私通才不肯顺从父亲给她安排的姻缘。有一晚,当听到小姐又在与人幽会时,寨主带人突然闯进小姐的闺房,却什么人也没发现。后来才知道,小姐是被沅水边上的一位洞神看中了。夜夜来小姐房中幽会的,原来是沅水岸边的洞神。湘西山多,有山皆有洞,这些山洞里都居住着一位洞神。所以,旧时湘西未出嫁的姑娘不能一个人单独接近那些看上去很幽深神秘的山洞,怕被洞神看中。一旦被洞神看中,就将成为“落洞子”,既嫁给洞神为妻。(注:赶尸、放蛊、落洞子被视为湘西三大神秘文化)。

“那个寨主家的小姐后来成落洞子了?”我望着船工指着的那个叫花岩洞的山洞问:“那个山洞里也有洞神吗?”

船工说:“是的。”他说,寨主既然知道女儿是被洞神看中了,当然首先想到的是请巫师作法,想把洞神赶走。于是,就在江边大摆法坛作法。但是,那个洞神的法力太强了,法师斗不过洞神,被洞神掀翻了法坛,法师本人也被洞神打下了沅江,将作法事的卦丢在水里,落荒而逃。“你看,那卦现在还泡在水里哩。”

望着卦子岩,我问:“后来,寨主家的小姐真的嫁给洞神了?”

船工说:“是的,就是对面的花岩洞,寨主家的小姐就是在那里‘落洞’的。”他说,有一天,小姐穿金戴银,披上大红嫁衣,从悬崖上跳进了沅江。寨子里的人看到她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行走在水面上,拖着绣花嫁衣,像一只彩蝶般慢慢地向那个幽深洞穴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关于“落洞子”的传说,我看过一些资料,有位湘西女学者也对此作过详细的田野调查和研究。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充满一种凄艳而哀婉的诱惑力。在婚姻不自由的旧时,我宁愿相信这种两情相悦的人神恋的故事是真的。为了真爱,那些美丽多情的女子毫不犹豫地舍弃生命,走向幽幽深邃的洞穴中。我相信“落洞子”们义无反顾地走向的世界里,一定会有她们向往的美丽爱情。所以,我认为,“落洞子”的出现,是湘西女子以生命守护真爱行为,是一朵艳绝人寰的爱情奇葩。 

抬头望着对岸水边的岩洞,江水正轻轻拍打着洞边的岩石,声音如从遥远时空传来,恍惚而又真实。岩洞与江水一同映在午后的阳光下,安祥,宁静。隐隐传来的鸡鸣犬吠声,在河水的流淌声下,显得飘渺而虚幻,只有那美丽神奇的人神恋故事,如浓墨重彩的画幅布满我心灵的天空。 

我们的船行到了一大片悬崖下。这里水流急湍,虽然不见险滩和奔腾的浪花,但水底却是一个个深深的旋涡连环相接,让人望而生畏。有经验的船工将船靠着悬崖下行驶。我看到了山崖下的水畔,卧藏着一条如蛇的窄窄石栈道。船工说,在过去的岁月里,船行至此处,一定要有纤夫在那条悬崖下的栈道上拉纤,船才能行过此处急流。在靠悬崖一侧如兽般静卧于水中的那些巨大的石头上,布满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圆形小凹坑,看上去象是人力所为。船工说那全是船只行到此处时,船工们手中的长篙给戳出来的!是的,滴水都可以穿石,何况船工们手中的长篙!这一带水急滩险,旧时,船行到此处,一定得请人拉短纤。拉短纤,就是船工在水急滩险的地方请当地村人临时拉纤。如我们现在行至的地方,小地名叫横石。旧时就有“横石、九矶不种田,家家户户靠撑船”一说。当地百姓中除了撑船与拉短纤,还作“救生划子”营生,即一旦滩上翻了船,救生小木划子(小木船,相当于现代人的冲锋舟)就能立即冲入急浪中救人。

船工说,在旧时,对于行走于沅水上的船工来说,沅水十八滩,滩滩都如鬼门关!

我知道,船工所说的“十八滩”,是指从沅陵至常德这三百九十里水路上的险滩。这是沅水最为险峻的一段,其中就要经过九洞十八滩。南宋绍兴年间王庭圭(诗人,当时为县官)谪贬流放辰州(今沅陵),后遇赦回杭州时经过沅水,作《离辰州》,其中有诗句曰:“逐客休嗟行路难,归鸿心在杳冥间。初惊草尾千重浪,又渡江头十八滩。”可见“十八滩”的名称古已有之。对于“十八滩”的名称,我从一本发黄并多处破损的油印地方交通志上得到的准确名称是:燕子滩、百滩、莲子滩、会石滩、嚷滩、滁滩、碣滩、何家滩、青浪滩、赤家滩、黄沙潍、闷篙滩、癞子滩、陈滩、乾滩、跑马滩、草鞋滩、娘娘滩。后来,随着电站的修建,水位的调整,有一些滩渐渐消失。在这里,我要记下这十八滩的名称,留作永久的记忆。 

从各种资料中,以及走过沅水十八滩的船工那里得知,沅水十八滩,又尤以青浪滩最为险峻。东汉光武帝建武十二年春,朝庭派伏波将军马援率师征“五溪蛮”。马军受阻于壶头山,而水路军又受阻于青浪滩,至使马援将军病亡于沅陵。后人立伏波将军庙于青浪滩,常祭祀于此。古人咏青浪滩、叹马援将军的诗句很多,现摘录其中唐效尧《过青浪滩》:“沅江锁滇黔,乱石棋在局。舟如破阵马,随人而屈曲。狰狞当中流,何年鬼神斧,已惊雷洄怒,夹板还相属。老龙喷白涎,盘涡不敢触。伏波有高祠,门前两黄纛。舟子匍拜诚,割鸡进香烛。忠节人岂知,坐飨亦同俗。遥望壶头山,莽莽云断续。须叟北风驶,百丈免尔足。踊跃舟子欢,明神祝所欲。轻帆抱夕阳,两岸寒烟绿。”

青流滩是沅水最著名的险滩,上起潭口,下至鸡窠圩,全长约三十里。过往船只在此处弄不好就发生打船事故。一旦打船,多半会船毁人亡。三十里长滩波涛汹涌,船只从滩上闯到滩下,随着一声“飙滩了!”的长吼,你便进入了一种如被万钧雷霆挟持的身不由已的境地,风驰电掣中,你忽而被抛上浪头,倏忽间又被压于浪底。闯滩的那一刻,你便知道何谓生死攸关。也只有闯过青浪滩的人,才能感受得到什么是与一条不羁的河流搏斗的兹味。在这险滩上空,常飞聚着大群大群的乌鸦。据说乌鸦能通神,能预知祸福。过往船工过此滩时,便向乌鸦抛食,据说,如果乌鸦接食了船工抛掷的食物,便是吉兆,能顺利过滩,否则就有打船的危险。在由旧时船工创作的民歌《沅水船歌》中便有两句为:“青浪滩,三十里,神乌鸦接食都欢喜。”在行走于沅水的船工眼里,乌鸦是神鸟,相传在很早以前,洪江有一船老板无意中打死了一只来船上觅食的乌鸦,引来了群鸦攻击,一时间,乌天黑地,恶浪翻滚,危及众船。于是,大家要求那位打死乌鸦的船老板为那只死去的乌鸦在青浪滩旁修了一“神鸦庙”,用金子打造一只神鸦像供于庙中。这样才使船工与乌鸦相安无事。从此之后,便形成了船过青浪滩时给乌鸦抛食的习俗。

古人对青浪滩那动魂惊心的描述,以及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倒勾起了我们对过青浪滩的跃跃欲试的想法。我问船工:“我们应该快到青浪滩了吧?”

“我们已经到青浪滩了!”船工边悠然地摸烟来抽,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但是,船正行驶在一片平缓宽阔的水面。有白鹭时飞时落于江面,两岸青山妩媚动人。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浪滩?!是的,这就是让无船工丧魂落魄的青浪滩!随着沅陵五强溪电站的修建,旧时惊涛骇浪、神愁鬼哭的青浪滩,在眼前呈现出一片碧水如镜的美景了!

秋日午后的阳光显得有些慵懒,无声地盈铺于江面。闲暇下来的船工们,也与我们一道站在阳光映照下的甲板上闲聊。惊心动魄的闯滩场面、洒满纤夫血汗的纤道、让人敬畏无比的神鸦等等代表青浪滩的符号,都记录于历史的天空与人们的心灵硬盘上。 

黄昏的时候,我们的船泊在了桃源境内的一个村庄边。夕阳艳丽无比,红光遍洒于江面。天空的晚霞与水面的霞光交相辉映,使黄昏时的江水流光溢彩,摇曳生辉。这里两岸风光与白天所经过的水路又大不相同,没有了险峻的峭壁耸立于水岸,取而代之的是丘陵地带的村庄、田野,河道也显得平缓宽敞得多了。

船泊于岸边,船工要上岸去购买一些菜蔬之类的食物。增加我们一伙人在船上吃饭,给船工们增添了许多麻烦。于是,男同伴们自告奋勇地跟随船工去岸上的菜市,帮船工们搬拿东西。在等待上岸购物的时间里,我沿着水边的芦苇,独自在江边漫步。秋日的芦苇抽出了淡红的花穗,一簇簇,一支支,在黄昏的江风中轻轻摇曳起一片轻红。而另一种大量的水生植物蓼草,也正是开花时节,那细细的花穗却是白色的。这让我想起了一首古诗中写的“蓼红芦白断肠时”之句。原来,蓼花红芦花白的时候,就是这秋色正浓的时候。你只要留心,一定能看到天空中有排列成阵的大雁正往南方飞去哩。不过,置身于这样的沅水畔,你是不会生出悲秋情绪来的。比如我,现在想起的便是《沅水船歌》里“王子求仙桃花源,留下烂船后门潭”的故事。

《沅水船歌》是由旧时的船工们集体所创作的原始声乐,基本上两句为一节,顺沅水流域而下,歌咏沿途各急流险滩、人情风俗、地方风物、历史传说、船工生活等等,有民俗学者称之为“沅水流域的民间离骚”。“船歌”中“王子求仙桃花源,留下烂船后门潭”,讲的就是此处。陶渊明所描写的传说中的桃花源,以及烂船洲、后门潭就在我正处身的这一带。据说,古时有一位王子乘船欲往桃花源求仙,遇上七个仙人与他同舟。王子得知七仙也是要去桃花源寻仙,便请求一同前往。王子将船只泊于烂船洲(想来当时应该不叫烂船洲,而是沅水中一座美丽的无名小洲吧?),跟随七个仙人进了桃源洞。在桃源洞里,王子与七仙一道下棋喝酒,其乐无穷。有一天,七仙忽然问王子:“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啊?”王子答道:“一共七个人。”却不料这正是仙人的一句禅机暗语,试探王子是否有仙缘慧根。当王子答出一共只有七个人,而没有把王子自己算在其中时,七位仙人立即隐匿,只剩下王子孤单一人,仍寻旧路来到叫后门潭的地方出洞。王子寻不着进洞时泊在外面的船只,便向别人打听。别人告诉他:“你讲的地方叫烂船洲,相传一千多年前有个王子求仙进了桃源洞再也没有出来,只有他的船烂在洲上。”一心求仙,却与仙擦肩而过,王子后悔莫及。 

在江边,我看到远处的田野里是一片收割后的景象,晚霞洒在闲置的干稻草堆上,竟有着非同寻常的光与色的美艳。不远处的江中有一片绿洲,洲上除了遍野的灌木丛,还有一些零星的高大乔木。有成群的白色鸟在洲上起起落落。我想,那片绿洲,不会是传说中的烂船洲吧?我想起了明代诗人王守仁咏叹此事的一诗首:“古洞何时隐七仙,仙踪欲叩竟茫然;惟余洞口桃花村,笑倚东风自惜年。”我想驾一叶轻舟,像传说中的王子一样泛舟沅水,是否能有千年奇遇?若能像传说中的王子一样遇上个什么仙人,就此消失于尘俗,真正融入沅水的灵魂中,岂不是一生的善果?! 

等到上岸购买物品的人员上船后,我们的船又开始前行,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才将船泊在一处芦苇边过夜。夜幕缓缓降临大地,江面颜色变成了一片平整的深黛色。这真是个宁静美丽的沅江秋夜啊,夜幕刚拉开,上弦的月亮就呈现于天空,如半块玉石,玲珑得可爱。没有风,江水无声地流淌着,只将那不舍昼夜的脚步掩蔽在风平浪静之下进行,像是怕惊扰了这美丽的秋夜。

这样的秋夜,实在不忍睡去,我便披衣来到船舷栏杆前,独自欣赏着沅江夜色。恍惚间听到有鱼儿在船下的水里,绕着芦苇丛在游戏着,我隐约听到它们嘴里发出吐泡沫的快乐的咕噜声。远处有航标指示灯在水面拖出红色绿色的美丽光影,每当有船行过时,推动水面,那美丽的光影便波光荡漾,幻化出如梦如幻的意境来。正感一阵凉意袭人时,忽听水面遥遥传来一阵悠远的渔歌声。循声望去,见那流动着红绿光影的江面上,慢慢滑过来一只小小渔船。小渔船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江面,竟让我觉得是一只渔船的影子从深黛色的天幕上滑过一般优雅宁静。

我忽然想:那只小小渔舟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今晚收获了多少?他岸上的家是否有菊花开遍篱下?

 “倚棹汀洲沙日晚,江鲜野菜桃花饭;长歌一曲烟霭深,归去渔郎绿歌还。”唐代诗人李群玉歌咏的,就是此情此景吧。

      夜越来越深,江面开始下雾了。夜宿于如此美丽宁静的沅水之夜,会拥有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在线责编 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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