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网事

作者: 梁晓声 来源: 《钟山》2023年第5期 时间: 2024-01-20 18:29 阅读:

   苗先生逐渐有点儿大V的意思了。并且,声名日隆,接近是老网红了。年龄不饶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谁,六十五六岁了,即使成心表现得像一个年轻人似的,那也还是往往徒劳。但这是指一般人。毕竟的,苗先生已经不一般了,被某网络公司收编为主播后,经专业形象设计师一设计,一捯饬,看去确乎年轻了几岁。然而看去再年轻,那也仍是一位看去年轻的老者——染发、植眉、祛皱纹和老人斑,实际上都不能使他真的年轻起来;所以首先仍是老者。

人类社会经历了几次飞跃的时代——报业时代、广播时代、电视时代、网络时代。这几次飞跃,使人类社会在意见表达方面的速度快上加快,自由度越来越大。网络催生出了自媒体,所以本时代亦被形容为“自媒体时代”,好比平地忽啦出现了百万千万电视台,人皆可成播主。倘所播内容极其吸睛,短时期便名利双收的例子不胜枚举。

苗先生原本是某省一所什么学院的教师,教文秘写作专业。曾几何时,那专业是香饽饽。教育事业大发展的几年里,该学院换了牌子升格为大学,但他所教的专业却不再香了,过气了,于是他开创了该大学的传媒课,成了传媒专业的元老,传道授业直至退休。

那一时期,他的知名度仅限于校内,在校外基本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即使在校内,除了教学活动,并不喜欢弄出什么个人响动,连同事之间的聚餐也很少参加。网聊啦,刷抖音啦,应酬朋友圈啦,这类时兴的事与他几乎不沾边。除了回家睡觉,他的时间也基本上是在办公室度过的。他虽是专业元老,却无单独的办公室,与三四位中青年同事共用一间办公室。他给他们的印象可用“安静”二字概括。是的,苗先生确乎曾是一个喜静之人。

普遍的平头百姓,只要家境无忧无虑,经济上还不错,大抵挺享受退休生活,并都挺善于将退休生活过出各自不同的幸福滋味。但某些人不是那样,不,他们不可被一概地说是人——他们应被视为人士,人一旦成了人士,许多方面便与平头百姓不能同日而语了。退休后一个时期内不适应,甚至找不到北,便是不同之一。

苗先生乃教授,一般大学之教授那也是教授嘛。教授者,人士也。所以,苗先生对于退休后的生活一度极不适应。他老伴已故,儿子早与他分过了。儿子没能像他一样成为“人士”,换了多次工作,那时在开网约车。儿子分明觉得自己没成为“人士”是特别对不起他的事,便送自己的儿子到国外留学去了。而儿媳妇居然很“佛系”,早早就躺平不上班了,甘愿做丈夫的“专职女佣”。做网约车司机的女佣,占不了她多少时间的。但她也并非终日挺闲,参加广场舞组织的活动和打麻将分散了她大部分富裕的时间和精力。“广场舞组织”绝非用词不当,大妈们也是在“组织”的女性,她们那“组织”也是有领导者的,还不仅一位,她是副的之一。正的不在,可代之发号施令。因姓艾,被一大帮麾下戏称为“艾副统帅”。这女人很享受她在她们中的地位和权力,因而胜任愉快。除了经常抱怨退休工资太低(在该省会城市中比起来,不算太低,属中等),她对现实再没多大不满情绪。丈夫心甘情愿地将家庭的财经大权拱手相让,这使她抨击社会分配不公的过激言论日渐少了。

退休后的苗先生起初巴望校方主动返聘自己,等来等去等不到好音讯。有知情者向他透露底细,劝他别再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等下去了,校方根本没那打算,他这才终于死了心。后来他又巴望省内别的哪所大学特聘自己,结果也是一厢情愿地傻等。而孙子在国外,开销渐增。结果儿子去他那里的时候就勤了,孝心看望的色彩淡了,另外之目的性明确了。

“爸,我儿子可是你孙子,当初你孙子出国留学可是你的主张。他说自己与其他中国留学生相比,他花钱够掂量的,但我一个开网约车的也供不起你孙子了,只能找你了,不找你我又能找谁呢,这事儿你寻思着办吧!”

“这事儿”的核心就一个钱字。

于是他只得去银行往儿子卡上划钱。

儿子说的是硬道理。

“爸你单身一个,存钱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全得留给我们两口子?连我们的也算上,将来还不都是你孙子的?想开点,莫如在孙子需要的时候雪中送炭,解孙子的燃眉之急,使他能常念你的好!爸你这么做是不是更明智啊⋯⋯”

儿媳妇曾当面这么开导他,那话不无教诲的意味,显然也是硬道理。硬道理在谁那边,谁就成了理直气壮的一方。

苗先生觉得,有两次,儿子也许是在打着孙子的旗号向他要钱。可那么觉得也不能将内心的疑问真问出来啊!他不仅只有一个孙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呀。得罪了儿子,不是就等于得罪了孙子吗?若将儿子和孙子一并得罪了,自己的晚年活得还有意思吗?不是连必要也没有了吗?

故所以然,面对被儿孙啃老的情况,他总是要求自己表现得十分泰然,每每还装出被啃得很爽的样了。儿子反对他直接给孙子划钱,多次说那么做“不妥”。为什么“不妥”,他从没问过。不太敢,也认为多此一举。究竟哪一口是儿子啃的,哪一口是孙子啃的,后来他也不愿推测了。

苗先生的退休工资八千多,在省城绝对是不低的,然而比退休前少了岗位工资一块,那一块四千多呢,少得每使苗先生的晚年添了种忧患滋味。存款嘛,他自然是有些的,但那是他的保命钱——专款专用,这也是硬道理嘛!儿子总想从他口里探出实数,而他总是说得含含糊糊。世间诸事,唯钱可靠。耳濡目染的,这一人世间的通则,退休后的苗先生渐渐领悟了。

他总想谋份职业,将退休金中少了的四千多元挣回来。因不知怎么才能挣到手,于是陷入郁闷,进而苦闷,进而找不到北。又于是,加入了网民大军,在网上消磨时间排遣忡忡心事。

网络真乃神奇“奶嘴”,没了正事可做的人,一旦对上网入迷,似乎成为资深网民便是堂堂正事了。

苗先生毕竟是退休教授,他在几家网站的跟帖写得颇有水平,引起一家网站的关注,主动联系上了他,请他参加了该网站的迎新茶话会,还获得了“杰出跟帖者”的称号及一万元奖金。只不过跟跟帖居然还能“杰出”起来!奖金还是税后的现金!苗先生不但受宠若惊,而且一下子找得着北了。当晚他在该网站发了篇获奖感言性质的千字文,引用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两句诗,真诚又热忱地表达了自媒体时代带给自己的光荣与梦想,于是结束了以前大半辈子“述而不著”的“用嘴”生涯。不久,苗先生被该网站聘为正式播讲人,有份多于四千元的工资,粉丝多了另有奖金。粉丝倍增,奖金亦倍增。播讲内容由自己定,可用提示板,文章也由自己写——自己写是他作为条件提出的,正中付工资的人的下怀。

一向谨慎惯了的苗先生,专对某些安全度百分百的话题发表观点。那时又到了夏季,穿凉鞋的年轻女性多了——对于是上班族的她们不但穿露趾凉鞋还染趾甲是否构成对男同事的性诱惑,不知怎么成了热点话题(其实不足为奇,是网站成心提出并自带节奏炒热的);苗先生就那一话题首次在网上露面,驳斥了所谓性诱惑的歪理邪说,对年轻女士们美己悦己的正当权利予以力挺,坚决捍卫,并以诗性语言赞曰:夏日来临/十点娇红/美我足兮/养尔心瞳。他的播讲还有知识性——汉民族女性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受封建礼教和缠足陋习的双重压迫,何曾有过美其天足的自由?又大约是从哪一年始,染趾才渐摩登的?由摩登而寻常,又是多么符合时代尚美心理的释放规律!如果是位女学者女名人如此这般,大约也不至于多么的吸引眼球,而苗教授可是位年过花甲的老男人哎!于是粉丝由几万而破十万也,女性居多。留言区的跟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老先生显然食色能力依然棒棒的,可喜可贺!他对那类“坏小子”们的恶搞文字甚不受用,但一想到粉丝破十万后翻倍的奖金,也就坦然面对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嘛!

半年后的某月某日,苗先生受邀观看省内某县地方小剧种进省城的汇报演出,那一个县希望能使那一小剧种成为省内的非遗剧种,请了省城方方面面的领导,半数是从该县“进步”到省城的。有的早已熟悉,有的未曾谋面。苗先生是少数几位文艺界人士之一,多数人他不认识,于是沉静地坐在贵宾室一隅,偶尔起身与经人重点介绍的什么领导握手。是的,那时的他在省城已是大大的名人了,出过书了,剪过彩了,常作讲座了,有几项头衔了,如“大众社会心理学者”、“女性文化心理研究会长”、“网络美文作家”、“自媒体发展研究所名誉所长”什么什么的。总之,收入更丰,性格更温和,修养更高了。贵宾室并非多么消停的地方,一会儿有人进一会儿有人出,一会儿全站起来等着与某领导握手并合影,一会儿坐下填什么表。

在片刻消停之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着一身西装的胖子进入,径直走到苗先生跟前,蹲下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苗先生愣了愣随即微笑点头,对方便从公文包中取出本苗先生著的书和笔,苗先生认认真真地在书上签名。贵宾室沙发不够坐了,这儿那儿摆了多把椅子。对方接过书收入公文包,俯身对苗先生耳语,苗先生摇头,对方却自作主张,站苗先生身后,为苗先生按摩起肩颈来。

苗先生只得向大家解释:“我肩颈病重,他会按摩。”

最后进来的是一位职务最高的领导,于是全体站起合影。

那胖子说:“我就不加入了吧。”

职务最高的领导说:“别呀,合影一个不能少。”

胖子又说:“那我站边儿上。”

于是他自觉站到一侧。合影后,坐在苗先生旁边的椅子上了。

苗先生要去卫生间。

胖子说:“我替老师拿包。”

苗先生略一犹豫,将自己的布袋交给了他。

忽又进来了县里的两个青年,向大家分发礼品袋。胖子替苗先生领了并说:“不给我也行。”

二青年皆愣,一个看了看手中单子,试探又拘谨地问:“您是⋯⋯”

有位贵宾便说:“是苗先生助理。”

胖子将一只手探入西服内兜,笑着又说:“要看请柬是吧?我有。”另一个青年赶紧说:“不用不用。”他对自己的同事接着说,“你继续发,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往外走,显然是去请示领导。

胖子看着他后背说:“如果不够,我不要没什么的。”

贵宾们都笑了,胖子也呵呵笑出了声。

片刻那青年拎着几袋礼品回到了贵宾室,将其中一袋给了苗先生的“助理”,并说了几句没搞清状况,无意冒犯,请多原谅之类的话。

那次苗先生得到的是一件真丝睡衣和内装五千元现金的红包。对于他,这已是寻常事。没嫌少,却也没多么愉快。倘仅有睡衣,他还真会觉得出场出得不太值。睡衣是名牌,标签上印着的价格是一千几百元。

大约一周后,麻烦找到苗先生头上了。那个县的纪委派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同志,登门向苗先生核实某些“细节”,还录了音,还要求他在笔录册子上签字,按指印。

苗先生非常光火,声明自己之所得不但是正当的,也是惯例。那是自己最低的出场价,也是友情价。若非被动员,自己还不想去呢!

“可您领了双份对吧?”

男同志请他看一份复印的表格,白纸黑字,其上确有他“助理”的签名。

“荒唐!我哪有什么助理!我根本不认识他,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他只不过买了我一本书,在贵宾室要求我签名!”

“可他还给你按摩来。”

“他偏要那么做,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能当众斥退他,给他来个难堪?他也那么大人了,我至于那么对待他吗?该讲点儿的修养我还是得讲吧?再说我也搞不清他身份!”

女同志见苗先生脸红了,脖子粗了,柔声细语地解释——他们冒昧造访并非是问罪来的,也完全认可苗先生的所得是合法收入。但他们那个县有人揭发县委县政府的几个部门,多次以联袂举办活动的名义,向企业派收赞助,乱发现金,有趁机中饱私囊之嫌。纪委收到举报,当然得立案调查啊!

那日后,苗先生关注起那个县纪委的官方网站来,一有空就刷刷。如果该县各部门的所作所为真成了丑闻,自己的名声不是也会大受负面影响吗?他没法不重视此点。

官宣的结论终于出现了——经查,违规现象是有的,但中饱私囊查无实据,已对违规操作的同志进行了处分。

苗先生心里悬着的一块无形无状的石头也终于落地,又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摄像机镜头,继续作直播了。

他随后一期直播的乃是关于“格”的内容,从“格物致知”之“格”谈到商品价格之“格”进而谈到品格之“格”。以往,大抵由网站出题,他来作锦绣文章。自从主动破了“述而不著”的戒律,他“著”的水平突飞猛进地提高,每每妙笔生花,连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他之所以选择“格”的话题,端的是有感而发——那一时期省城出了一个新而异类的群体,被坊间形容为“蹭会族”,即不论哪里有活动,若能混入会场绝不坐失良机。冒领礼品是主要目的,倘无利可图,与方方面面的领导、名流合影,加微信也是一大收获。那么一来,后者们便成了彼们的“社会资源”,以备有朝一日能派用场。据传,“蹭会族”中资深者所获礼品,肥月价值万元。

苗先生旁敲侧击,绵里藏针地讽刺了“蹭会族”。依他想来,那冒充他“助理”的死胖子,必是该族一员无疑。一忆起对方周身浮肿般的样子,他嫌恶极了,生理上顿起不适反应。那样一个油腻又硬往上贴的家伙居然冒充自己的“助理”,使苗先生觉得是奇耻大辱。

播完他出了一闷气。

岂料一波方平,又起一波——苗先生似乎运里犯小人了!

那胖子竟将睡衣以极低的价格在网上卖了。而买下的人明明占了大便宜,偏偏鸡蛋里挑骨头,在网上给睡衣的品质打了差评。

这就激起了赞助商的愤慨,将那胖子以诈骗罪告上了法庭。得,苗先生必须作为证人写证言了。他也领了一件睡衣,写证言成了他起码应做的事。就是再不愿卷入诉讼,那也非写不可啊。

徒唤奈何的苗先生对那胖子恨得七窍生烟。

法院传到那胖子未费周折。

胖子没请律师,坦然镇定地自我辩护。

首先他振振有词地驳斥了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诈骗罪名——自己是凭请柬入场的,诈谁了?骗谁了?他承认请柬是买的,既非法律禁卖品,亦非文物或保护动物,有卖便有买,实属正常。而自己一平头百姓,为了看一场戏剧,支持该剧种的非遗申请,同时希望丰富和提升自己的文艺爱好格局,何罪之有?

起诉方律师严正指出,他那请柬上印的是“嘉宾”二字,而只有贵宾才能进入贵宾室。嘉宾与贵宾,一字之差,当日待遇是不同的。

胖子呵呵冷笑,对那一字之差冷嘲热讽——不论在人们入场前还是入场后,你们并没广而告之。既然没进行任何方式的告之,我一平头百姓,怎知在你们那儿“嘉”与“贵”不但不同,还要区别对待呢?不过就是看一场戏剧,非搞出如此这般的等级,企图复辟封建主义吗?

——但你冒充苗先生的“助理”是事实!

——从我嘴里说出过一句我是他助理的话吗?如果说出过,谁作证?冒充他“助理”?我干吗那么犯贱啊!

——那你当时为他按摩肩颈?

——他自己在网上多次说过自己肩颈病重,当时又晃头扭肩的,我身为晚辈,又会些按摩手法,及时为他放松放松,有什么值得质问的?我倒要反问你们一句:你们觉得自己心理正常不正常呢?

——可另一个事实是,你得到了自己不该得到的五千元和高级礼品!

——也不是我厚着脸皮要的啊!我两次当众说我不要,他们非给嘛!却之不恭是我当时的正确做法,我有权不按照你们那一套思维逻辑行事,有权做一个识趣的人⋯⋯

在全部庭辩过程中,胖子始终占据优势,简直可以说出尽风头,大秀辩才。倒是起诉方的两名律师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几无反诘之词。

胖子还当庭宣布,将以诽谤罪起诉对方,要求赔偿名誉损失几十万云云。

法官只得声明,那属另案,一案一审,本庭只审当下此案。

休庭后,年轻的女法官离去时嘟哝了句什么。

又岂料,不知何方人士神通广大,居然将庭辩过程传到了网上。按说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却的确发生了。一时间如外星人档案泄密,看客云集。半日之内,破几十万矣。有猜是内鬼所为的,有的说不可能,绝对是旁听席上的人以隐形设备偷偷录下来的。当今之时代,民间什么能人没有啊!

不论真相如何,吃瓜群众笑开怀,留言区表情包排山倒海,证明几十万网民皆亢奋,乐哈哈。至于留言,无一不是盛赞那胖子的。或有极少数相反意见,但被淹没矣。“平头百姓”四字,使胖子仿佛成了英雄般的“百姓”人物,而法庭仿佛成了他维护“百姓”尊严的决斗场。最重要的是,他大获全胜了!于是两名律师和苗先生,便成了联合起来站在“百姓”对立面的可憎之人。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伎俩彻底失败也,评论区的留言中无数次出现“泪崩”二字。还有的留言具有鲜明的性别色彩,如“亲亲的哥,吻你!”“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求,妹妹我只爱哥一个!”至于留言者究竟是男是女,那就没谁知道了。又仿佛,一成为百姓英雄了,那胖子的虚胖有风彩了,明明油腻也是少见之气质了。亢奋啊!欢呼啊!力挺啊!打倒一切胆敢站在“百姓”对立面的人啊!打倒打倒!坚决打倒!

那日似乎成了百姓们庆祝胜利的狂欢节。

而苗先生不幸成了众矢之的。

“这老家伙,真不是东西!年轻人尊敬他才特有温度地对待他,他反而倒打一耙,道貌岸然,厚颜无耻!”

“弟兄们,操板砖,拍死他!”

“以后在网上见他一次拍他一次,绝不给他在网上露头的机会!”

苗先生看到那样一行行留言后哀叹:我完了。

第二天网站与他中止了合同,理由是鉴于“不可抗力”。

苗先生的儿子窝火到了想杀人的程度——他也在网上留言,威胁那“死胖子”小心哪天被车撞死!

同情吧同情吧,理解吧理解吧——他的儿子他爸的独苗孙子在国外仍嗷嗷待哺般地期待着多些再多些钱转去啊!自己老爸正顺风顺水地发展着的晚年新营生就这么给彻底毁了,这事儿摊谁身上能不怒火中烧血脉偾张呢?没有了自己老爸的第二份收入,自己和自己儿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人一失去理智往往祸不单行。

又几天后,他开的车将一个遛狗的人撞死了。

死者是那胖子。

他力辩自己不是成心的,然而他喝酒了。并且,他在网上的留言间接证明他有肇事动机。

苗先生闻讯昏了过去。

在医院,苗先生与辩护律师见了一面。

律师说:“关键是,要以不容置疑的证据,证明您儿子绝无故意心。”

苗先生气息幽幽地问:“具体怎么证明呢?”

律师说:“难,实在太难了。坦率讲,我现在还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苗先生两眼朝上一翻,又昏过去了⋯⋯

梁晓声,男,1949年生于哈尔滨,现居北京。当代著名作家、学者,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资深教授。著有《人世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今夜有暴风雪》《雪城》《返城年代》《年轮》《知青》等作品数十部。曾在本刊发表小说《龙年:一九八八》(1990年第1期)、《表弟》(1992年第1期)、《尾巴》(1996年第1期)及《1993——一个作家的杂感》(1994年第2-3期)、《1997,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1997年第6期)等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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