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良：母亲的灯火（组诗）
母亲的秋天
大地被涂满晚霞色
殷红如一片凌霜的枫叶
母亲弯下腰，拾起遗落的玉米
落日恰好落在她的脊背
像要在那里歇歇脚
母亲正提着一只篮子
沿着收割后的田垄寻寻觅觅
用一次次挎回来的黄昏
养大了小院里的一个个黎明
那时，五十岁的母亲
只剩下半口牙
却能啃动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
母亲的灯火
啄木鸟挥动一把小凿子
叮叮当当，像要打开
一个突破口，找到肥美的春天
苍翠的冬青，垂下林梢
模仿青葱岁月
被一群小鹿当成了快餐
我和妹妹的带杆爬犁
拉回一垛柴禾，一轮夕阳
雪路上，扭动着沉重的大山
柞树岭的豁口，飞来一只苍鹰
像一支箭，要把黄昏射穿
谷底传来几声犬吠
在向小村报告着平安
母亲的灯火，挤过白桦林
一个劲张望，晚归的孩子还有多远
母亲的好消息
这么多年母亲常用电话
传来孙男娣女的佳音
却很少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
一大早就接到母亲的电话
告诉我她又涨工资啦
是国家给九十岁老人的待遇
每个字都镶嵌着金子
母亲的快乐，就这样翻山越岭
来到儿子的家，坐上松软的沙发
母亲养育六个儿女，拖着一个
九口之家，清贫像个影子
总是跟在身后，早就压出了驼背
她却老来得福，一个好时代，几个孝顺儿女
让一个怕冷的老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
太阳，有时还掰下来一块送给别人
打了几十年电话，终于轮到了
说说自己，我把端起来的豆浆放下
凝神聆听，让母亲把迟到的春天夸个够
擦地板
总怕看见昨天的影子
父母家的地板
把岁月擦出了木纹
跪在地上，我像个忠诚的保姆
一寸寸擦过去
看到那么多衰老的细节
一根根扭曲的白发
像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凋落的皮肤，如残雪
却失去了化为春水的天性
一些真相潜藏在低处
抬起头来，往往会泪流满面
一天天擦下去，但愿
老天总给我这样的机会
写 诗
多半在晚上动笔
而太阳总是跟在身后
让时间忽略了黑暗
父母的鼾声
像一架老牌录音机
播放着岁月的混响
一些被泪水
拧干的日子压在枕头底下
此刻，听起来也很甜蜜
一只蛐蛐开始吟唱
我把它们一句句抄录下来
为这个夜晚分行
故乡躺在一张白纸上
像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削苹果
圆圆的苹果，像一轮夕阳的时候
就是一个饱满的句号
脱去大红的外套，裸露出来的
不一定就是秋天的本色
撬开芬芳的脆响
分解成一个个酸甜的顿号
让时光慢慢组合
阳光下的果盘，香气
弥漫，是父母午睡之后
又一个回味悠长的梦
把剩下的果核，塞进自己的嘴里
研磨生活本来的滋味
做 饭
一日三餐都在为父母调剂
可口的饭菜
菜板上的节奏
适合让回忆骑上一匹马
走进那个衣衫褴褛的小村
一大堆儿女，烀一锅土豆
就是丰盛的晚宴
剩下的几个被太阳穿上了
绿衣裳，双亲攥在手里
像得到了宝贝，然后大口吞下
如今，什么都有了
就是没有牙啦
把时间切细，把孝心切细
再拌上一曲东北小调
端给两尊笑眯眯的佛
给母亲梳头
母亲送我一把旧梳子
桃木的，是姥姥
临终时留给她的遗物
她说，留个念想吧
九十多了，说不定哪天走了
怕到时候来不及送你
说得好轻松，就像要出
一趟远门，而我迷离的泪眼
早已看不清外面的梨花
我请母亲坐下来
就用这把岁月斑驳的梳子
梳理一座安静的雪山
一根根白发，挂满了厚厚的
霜花和一生的酸甜苦辣
理顺的时候，能听到月光断裂的脆响
就这样梳下去，把积雪
梳成春风，让时光倒转
在桃木上抽出嫩芽
凌晨一点半
比尘埃重，比落叶轻
活着，对年过九旬的父母
已是瘦骨嶙峋的巴望
凌晨一点半，穿着棉衣的梦
再次被父亲唤醒
我和妹妹小跑而至
无非是吃喝拉撒里的一个字
写起来就变成了繁体
当忙碌的星星各就各位
小区才熄灭唯一亮着的灯
母亲的鼾声沧桑了夜色
却成了世上最动听的谣曲
为已不会翻身的父亲
掖了掖被子，也把他怕冷的肩膀
掖进一声轻软的叹息
母亲的木梳
母亲去世后，在所有的遗物中
我选了一把木梳，仿佛浅粉色的
塑料把，就存储着她的体温
弥留之际，曾为母亲梳过头
每一根白发都是那么柔软疲惫
好像用尽了平生的最后一丝力气
母亲走了，木梳还在
常捧在手心，抚摸她留下的指纹
感受沉默透明的母爱
世上最疼我的人越走越远
再也不能给母亲梳头了
时间从来都不给我们太多的机会
一直舍不得用这把梳子
唯恐碰掉一个齿，粘上一粒灰
当夜深人静，就打开手帕
用木梳把丝丝缕缕的月光
梳成母亲的银发，梳成白花花的怀想
敏感词
在路上每当遇到
驼背的老太太
就会停下脚步，把路让出来
或把酷似母亲的老人
从颤巍巍的步态中搀起来
送过潮起潮落的时段
如果有人喊一声“妈”
心就会一哆嗦
回过头去，寻找那个幸福的女人
2023年6月，母亲离世后
我就活在了敏感词里
总以为母亲还健在
常掏出电话
拨响那串磨出老茧的号码
在时空的那一端，多想听到
母亲的“喂”，或一声咳嗽
人海茫茫，我却没了妈
手机的忙音，如纷纷扬扬的雪
越走越远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站在雪地的我，像个不到一岁的孤儿
时间是冻不住的
气温一直向下，零下二十度
三十度，四十度，不管有多冷
时间都是不冻住的
如果时间能被冻住
奶奶和母亲就不会离去
就会组成一个庞大的家族
播种，收获，喝酒，赏月
母亲就会把豆面卷子做成驴打滚
摆上祖传的八仙桌
冻不住的还有春风，秋雨
白桦林的影子，种子的梦
早就做好了时间被冻住的准备
母亲做的最后一条棉裤
厚厚的，立起来就是两条思念的长腿
站在时间的岸边，偶有大鸟飞过
有人看到了白鹳，有人看到了丹顶鹤
而我只看到了呼扇着翅膀的雪
作者简介：王国良，黑龙江大庆人，黑龙江省、中国石油、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理事。诗文见诸《诗刊》《星星》《草堂》《诗林》《诗潮》《绿风》《中国诗人》《上海诗人》《地火》《阳光》《骏马》《延河》《牡丹》等300余家文学期刊。入选《新世纪诗选》等百余种文学选本，出版诗集《祖母绿》，有诗被译成英文、德文，编入国外大学教材。获大庆2021建党百年征文诗歌一等奖，中国诗歌在线2018中秋诗赛一等奖，2021“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诗歌金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