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沧桑:散文的及物之灵

作者: 苏沧桑 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时间: 2018-09-13 06:27 阅读:

 

  古往今来,好散文的味道,不仅仅是一草一木一石一花一鲲一鹏一人的味道,而是整个森林的味道、海洋的味道。反过来,写散文的那个人,眼耳鼻舌身意,首先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却是涓埃之微、秋毫之末,而正是这恒河一沙、沧海一粟,方构成一篇散文的大宇宙,蕴育出天地间的大情怀。

  从大了说,所有的艺术都是及物的,包括文学,包括文学里的诗歌和小说,即使是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或是网络文学里的架空小说,都不是空中楼阁。及的是万物,包括视觉里听觉里嗅觉里的万物,也包括历史里、个人记忆里的人物与事物,时空纵横,包罗万象。散文的及物,说到底不能脱离大地,脱离日常,脱离正在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否则便是瞎子摸象、闭门造车。

  王国维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多,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这段话前面说的是《水浒》《红楼梦》的作者,或者辛弃疾、苏东坡等,后面说的是李煜等等。但我想说,这不是绝对的。一部经典作品,只有一颗稚子之心是不够的,它离不开作者的文化底蕴、阅读视野、人生经历,就比如“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后主,若非经历国破家亡,何来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我们现在说的“深入生活”,看似口号,其实不是,我本人在散文写作中亦深有体会。

  我的长篇散文《纸上》(《人民文学》2017年第5期),写的是富阳一个古老村落里唯一一位坚持古法造纸的传承人的故事。“纸”是物,“纸上”便是“及物”。为深入体验、采访,我踩着泥泞,冒着严寒,顶着雾霾,忍着病痛,亲手触摸在水里泡了40多年的60多岁捞纸工的手。那双手的触感让我震撼,仿佛摸在一块没有生命的橡胶上,橡胶上层层叠叠结着白色的、厚厚的老茧和没有一丝血色的旧裂痕。当时跟着我采访的央视3套“文化十分”栏目的两位记者也特别感动,拍到了这个特写,打动了无数观众。《纸上》试图挖掘记录现场所有的气味、声音,将笔尖深入纸的每一层肌理,在“会呼吸的纸”“一些竹和另一些竹”“酿一坛酒”“水在滴”“铁煏弄孵出的爱情”“纸孩子”6个小节近2万字中,解剖一张纸的前世今生、它与主人公命运的深刻联系、它的传承与未来。《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说:“《纸上》是有来源、现场、去向的,是有声音、色彩、味道、纹理的,是密布质感和充满活力的。作品体贴着自然古朴绵厚耐久的人心,以及他们传导至手上活计的心爱喜欢,于是也便有了朗润透亮的语感,以及与文中人物冷暖共在的敏感和悄然不响的欢喜。”

  我写长篇散文《跟着戏班去流浪》(《十月》2018第1期)前,深入越剧草根戏班,和他们同吃同住同演戏,深度体验原生态民间戏班生活。文本分“路遇、戏痴、嘟嘟、住处、小生、吃饭、扮上、唱起、拆台、过台、封箱、官人、重聚、曾经、沉香”15个小节3万字,深情讲述大时代小戏班底层人的故事。《十月》在“卷首语”中写道:“文章真实地记录了特定人群的生存状态及思想情感,其真切、细微的描述,远非躲在书斋中所能完成。我们身边被忽略的现实人生,在文中挣脱了概念化的存在,变得如此鲜活且意味深长。”

  记得一位诗评家曾说,思是诗的骨头,盐。就像一个矿工,先一层层剥离掉杂草尘土,然后穿过岩石和黑暗,最终把矿藏挖掘出来。我认为散文亦如此,真情与美感,冷静与敏锐,深邃与无穷等等,就像盐粒,要从物的海水中升华而来,一篇散文才会“常有发人深思的洞见与剔骨般层层深入的追问。超越了事物的表象,篇篇都有其独特的思想发现”(张抗抗评论)。“哪怕视角很小的篇章,都会被她挖掘出大气象,以及大海般安然沉稳的力量。从一条河抵达大海。”(刘忠评论)。

  “守赤子之心,接人间地气,信万物有灵”是我的写作观。漫漫人生,人的内心必然会经历无数次价值观的颠覆重建,文学观的颠覆重建。我发现,越是年长,越深感自己的无知,越渴望触摸探究世间万物。优秀的散文,是作者与万物的同频共振,是作者与读者的灵犀相通;一个优秀的写作者,是万物与万物之间的灵媒。因此,笔尖已然不是笔尖,而是纳米针尖,它的使命是寻觅、抵达最核心。

  万物有灵,当你念念不忘,你找不到它时,它会来找你。清明节前,我去体验了24小时茶农的劳作生活,想写一篇散文,但两个月过去了,迟迟没有动笔。我确定已触摸到了茶的呼吸,但还未触摸到它的心跳,所以,我在等,等它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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