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良:钢轨像两根放下的筷子(组诗)

作者: 王国良 来源: 原创 时间: 2022-09-18 12:42 阅读:

 ◎ 采山人 

 

还没等霜染红叶,山沟里的

乡亲就成群结队,沉入林海

去采撷山珍,孩子的学费

和一家老小的柴米油盐 

 

他们背着雨衣 绳子 干粮 火柴

镰刀,还有烟酒,都是一点点

放到一起,就是一麻袋 

 

他们都是山里通,知道哪座山长满了

松籽蘑菇,哪面坡熟透了榛子核桃 

 

树枝的撕扯,忙碌的剐蹭

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只有被山泉水

洗过的脸,清澈得只剩下了皱纹 

 

当夜幕吞噬了高山密林,吞噬了

一天的跌跌撞撞,他们就点燃一堆篝火

烘烤汗湿的快乐和劳累,喝酒 抽烟 拍快手 

 

或用树叶 围巾拦住蚊虫的叮咬

只露出两只眼睛,透过夜雾

和猫头鹰的啼叫,看一眼爬上树梢的月亮

之后,穿着星光入梦 

 

◎ 小山村

  

住在里面,觉得自己就是山村的一部分

就像村子里的一棵树,一棵草,离去后

才觉得她已离我而去,越走越远 

 

那些光腚的玩伴,像夜空的星星

远远的眨着眼睛,还是那么顽皮

却听不到他们童稚的乡音

  

那些马厩里能叫得出名字的马

“黑大个”“银鬃子”,也拉着一辆

遗忘的胶轮车,穿过了岁月的高粱地 

 

偶尔,颠颠簸簸回一次老家

在太祖父的坟头洒下几杯薄酒

用方言唠唠家常,又回到喧嚣的异乡 

 

遥远,把故乡装扮得愈加神秘

像一个摸不到的影子

更像一个喊着我的乳名,走丢了的娘 

 

◎ 牛 

 

黄牛黑牛与黄土和黑土同色,一鞭子

抽过来,抽打的就像不怕疼的泥土 

 

本身就是一块地,被农人一辈

接一辈的播种,收获的是大豆高粱

也是呼哧带喘,哞哞叫着的命

  

也曾赶着黄牤子顶风冒雪去拉煤

六十里村道,饿着肚子

为嗷嗷待哺的小火炉运回半冬的口粮 

 

风雪弥漫处,我牵着你,你扶着我

从鼻腔喷出来的一场场大雾

温暖了一条冰雪覆盖的乡路 

 

一直模仿你拉车不松套,拉着一个小家

和大半生的忙碌,滑倒了爬起来

直到把早晨拉进黄昏,把初春拉成晚秋 

 

也学你的样子,反刍岁月的过往

一口口把风雨雷电嚼碎

爬坡上坎,留下一路落日的蹄花

  

◎ 诺敏河的黄昏 

 

河水湍急,有如小村的日子

河水清澈,就像山里人的实心眼 

 

傍晚的诺敏河,是静静的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洗衣的

女人,洗澡和钓鱼的汉子 

 

上游是男人的世界,下游是女人的港湾

早就划好了楚河汉界

美人松就是站岗放哨的老者 

 

也有小伙,扒开野百合

偷看心仪的姑娘,浣洗蜡染的山歌

也有胆大的媳妇,爬上老柳树

欣赏水里扎猛子的爷们 

 

越不让看,就越想看,好像隔着

一棵树,男人和女人都变了样子 

 

捣衣声和蛙鸣,与浪花一起翻腾

花香和人语,与河水一道奔跑 

 

每次归来,总要去中流击水

出浴后就像一棵滴着月光的白桦树 

 

◎ 拉过大山的人

 

喊过高一声低一声的“顺山倒”号子

一片片大树就会砰然倒下

砸起一阵阵滔天的雪浪 

 

之后,砍去枝杈,截成原木

拴上一根绳子,再一路小跑拉出山谷 

 

风雪中,有十九岁的我

人过中年的父亲

还有一群像山一样强健的山里汉子 

 

从天不亮,到夕阳跌落西山

我们一直往返于雪山上下

累了,就躺进一堆蒿草

啃几口冻硬的玉米饼子,再吃一捧雪 

 

养国和家,也养一个雪青色的梦

在别人发呆的时候,悄悄翻几页书

在桦树皮上写几行小诗 

 

走出大山,也遇到过长短不一的原木

有的在纸上,有的在看不见的山顶

而对于一个拉过大山的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 红蜡烛 

 

记忆中的故乡,五月的蒲公英

飘落母亲的肩膀,雪白的

李子花,点亮浅绿的初夏 

 

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的路上

你说,小屯像一艘月亮船,装满了

透明的梦,和比月光还朦胧的爱 

 

兴业我的出生地,弯弯的

小河,流淌着没膝深的蛙鸣 

 

坐在河边,把影子泡进浪花

浣洗星星,和星星一样多的话题

让小鱼小虾亲吻十六岁的青涩 

 

梨花淡白柳深青,时光的画面

如那晚的老电影《小花》

还散发着怀想的幽香 

 

说好的,还回到河边坐坐,走着走着

就走散了,而那片坐过的草地

却长满了芦苇和菖蒲的红蜡烛 

 

钢轨像两根放下的筷子 

 

那时,我们每天都要开着小火车

碾过“顺山倒”的号子,从两根

颤抖的铁轨上轰隆隆驶过 

 

把砍倒的红松白桦和小村

对外面世界的张望拉下山

再装满山下的故事,咣当咣当爬回来 

 

数十年如一日,差点掏空了

小兴安岭漫山遍野的宝贝 

 

于是,最后一列火车,载满斧锯

和一个爬冰卧雪的时代

晃悠悠的离去,拐进了一场大雪 

 

我们这些靠山吃山的人

把青山绿水山还给了苍鹰

有的南下,汇入打工的人潮

有的北上,去远东开垦黑土人生 

 

而荒芜的铁轨像两根放下的筷子

终结了一场盛宴,常有狍子和梅花鹿

走上去,模拟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 山丁子钉不住秋风 

 

秋风又起,老屋的桦木杆篱笆

被当做一架竖琴,弹奏着山野小调

挂在屋檐的红辣椒 玉米吊子

荡着秋千,像一群无人看管的孩子 

 

小村的老老少少都跑进了大山

山葡萄五味子,松塔榛子猴头菇

大摇大摆从山歌里走出来

挤满了柳筐,堆成背不动的落日 

 

晚霞披在山楂树上,给熟透的果子

涂上了腮红,等待与星星成亲

奶奶采蘑菇的小路已荒芜,开满了

粉色的野菊花,像孙男娣女怀念的脚印 

 

山珍和采山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屋顶的炊烟依旧不肯吐露时间的秘密

山丁子钉不住秋山,也钉不住秋风

只有诺敏河还在哼唱一首儿时的歌谣 

 

◎ 磨镰刀 

 

每到九月,都要把从老家带来的镰刀

放到一块父亲赠送的磨石上,磨 

 

嚯嚯的磨刀声,像小村秋收的晨曲

家家都在磨刀,之后拨开稻浪

把熟透的九月一行行割倒,码成垛 

 

稻海深处,银镰欢舞,笑语沉浮

一派丰收景象,让沉寂的小村犹如过节 

 

母亲总要搓几粒稻子,扔进嘴里

嚼出丰收的泪花,嚼出咯嘣作响的喜悦 

 

离开故乡,想家的时候就磨一磨镰刀

磨去乡思的锈斑,磨出怀远的月色 

 

磨石和镰刀也都老了,凹下去的时光

像两钩弯月,一边钩着蹲在山沟的黑崴子

一边钩着已把异乡当故乡的我 

 

◎ 家访的小路 

 

那年,被留校任教,我带的初二一班

四十名学生,四十个声部

每次诵读都像山沟沟最精彩的演出 

 

每个声部都连着一条家访小路

走进山坳,是只有一户人家的小村

迎接我的是好客的小鸡小狗小鹿 

 

穿过苗圃,是凯涛家的白桦小屋

蜜蜂在耳边缠绕,送来甜蜜的托付

一次次除草剪枝,幼松终于长成了大树 

 

趟过诺敏河,就是翠翠的家

边唠着孩子的嗑,边一起穿着蘑菇

榛蘑 元蘑 猴头菇风铃般挂满屋檐

晒干后就要背出大山,换回越冬的苞谷

  

走过独木桥就到了黑崴子

要退学的小军,父亲正劈一截老榆木

我接过斧头噼噼啪啪,汗如雨下

终于给孩子劈出一条返校的山路 

 

四十载如烟如雾,一条条小路已荒芜

当年的孩子也都成了顶梁柱

夜深人静,还常站在阳台踮起脚尖张望

小兴安岭的那山 那水 那人 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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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国良,黑龙江大庆人。中国石油、黑龙江省、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诗文见诸《诗刊》《星星》《诗林》《诗潮》《绿风》《地火》《岁月》《石油文学》《延河》《牡丹》等300余种文学期刊。入选《新世纪诗选》等文学选本。出版诗集《祖母绿》,有诗被译成英文、德文,编入国外大学教材。获中国诗歌在线2018中秋节诗赛一等奖,2021年“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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