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静:忘忧草

作者: 胡 静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11-15 05:17 阅读:

刘富康离开家已经两年了,两年的时光,像长了翅膀,没了踪影。     

那时,刘富康有点单纯、木讷,他像一只离群的蚂蚁,独自站在城市交叉路口,看人来人往、霓虹闪烁,尤其在繁华的夜幕里,看着自己又细又长的影子,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无力和忧伤。后来,找到了工作,才在城市边缘落脚。没有知识和技术,找不上好的工作,只能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扛水泥、绑钢筋。两年时间,他绑过的钢筋能戳到天上去,他扛过的水泥能盖起一幢楼房,他搬过的砖一块一块连起来,大概能从城里铺到他的家里。

刘富康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家,每天都想着家里的老人和妻儿,但有啥办法呢?家里只有几亩地,干旱缺水,产不出多少粮食,变不出钱来。家里盖房子要花钱,老人看病要花钱,他只能到城里打工赚钱。

刘富康每天穿梭在坚硬的柏油马路,在水泥、砖块和钢筋之间拼了命地干活。干活间隙,他也努力把自己装扮成“城里人”。城里承载着刘富康的梦想,可在川流不息的街市,梦想比车辆人群还要拥挤。

这几年,他很少回家去。他想着,来回一趟,耽误时间,少赚很多钱。赚到的钱,他舍不得花,每月都把工钱按时打回去。钱回去了,他觉得这样就对得起妻子家人了。

现在他才明白,家人需要的不只是钱,他自己需要的也不只是钱。刘富康突然想回家了。

他给女人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女人二话没说,让他回去。

刘富康的女人是个勤快人,每天要下地干活,还要进进出出操持家务。那双手,不像是个三十岁女人的手,粗糙得像个洋芋擦子。脸晒得紫黑,用红色的纱巾遮挡着大半脸。刘富康出门这几年,她白天忙碌着,还好过些,到了晚上,更难过。每天吃过晚饭,她就在院子里坐着,托着下巴,对着天空发呆。她想刘富康这会儿在干啥,收工了?也许在城里转街?她想和刘富康去城里看看商场,看看城里的女人,尝一口肯德基到底和家里的鸡肉有啥不一样。她想了很多,直到天上的星星满了,她眼睛里的泪花也满了。她低下头来,抱着双腿,盯着脚底下被眼泪溅湿的泥土。农村女人活得是男人的势,男人在家日子还好点,男人不在家,满院子都是荒凉。

听说刘富康要回来,她当然高兴了。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日子再苦再累,也能过去。再说了,政策这么好,只要肯下苦,在村里照样能过上好日子。

她心里高兴,干完活,没有回家,先到村头小水塘边坐了一会儿。平日里,心烦了,她也到水塘边坐坐,看着一塘清水水,解解心慌。今天的心情不一样,塘水明得像镜子一样。水塘不知谁种了些荷花,正到了开花的时节。有的完全绽放开来了,粉嫩得像是绣出来的,有的还是花骨朵儿,饱满得马上就要裂开了。水塘里面长满了水草和蒲苇,周围有槐树,有柳树,也有榆树。女人在水里看到了自己,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盈盈的,原来自己还这么好看。她摘了几朵荷花,一路哼着小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

刘富康回来,不光对女人是大事,在村里也是件新鲜事。村里一年四季不断有外出和回来的人。而刘富康不一样,他出去打工,两年光景,中途没有回来过一次,他娘病得差点让阎王爷收走了,也没见他影子。可这一次,他是彻底回来了。铺盖卷儿、旧衣服、烂鞋袜都背回来了,连工地上用的安全帽,都没舍得扔掉,也背回来了。

刘富康回来,正赶上麦收,一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大包小包的背着,拎着,腰弓得很厉害。他原本是个结实的农家汉子,可是这几年被水泥袋硬是压弯了腰。他回家放下袋子包袱,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急匆匆地往地里赶。到地头上,手搭在额头上,遮挡着阳光,找自家的婆姨娃娃。这几年在工地上绑钢筋、焊接钢筋,刘富康的眼睛刺伤了,总是流泪。这会儿站在村头张望,太阳光刺眼,眼泪差点流出来了。

刘富康站在女人身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媳妇我回来了。

女人身子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来,瞅着他说,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言喘一声,我去接你。

刘富康说,我刚回来。他接过女人手里的镰刀,走到没割完的麦茬处,揽着稀稀拉拉的麦子,嚓嚓地割了起来。

女人看着久违的声影,一股暖流和酸楚涌上心来。她走上前去抱住男人的腰,身体抽动,抽泣。刘富康丢下镰刀,扭过身来,忘情地抱着女人,亲了一口女人的额头。女人用手挡住了他的嘴,这一挡,刘富康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身体热得难受。他搂紧她的腰,她手指掐入他的后颈,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两个孩子拉着架子车又回来了,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女人听见了,用力推开了富康,俩人笑眯眯地对视着。几个娃娃也看到了他们,你捣捣我,我看看你,偷偷地笑起来。

刘富康拉着女人和两个娃娃,让坐在树影下,他来收割剩下的麦子。在外面打工几年,他并没有忘了庄稼活。他磨得镰刀霍霍响,居然有模有样。“他娘的”,他用镰刀割掉了一颗“麻子”它绿色的汁液血一样喷出来,立即渗进了黑沉沉的土地里。

他不是骂土地,他舍不得骂。     

    

这块地虽然贫了点,前些年耧耙它的岁月里,他载过杨树,种过花生,开出过黄灿灿的向日葵,就连胳膊腿粗壮的洋芋也生长过哩。就像女人扁平的肚子,虽然单薄了点,但照样给刘富康生儿育女。外出这两年苦了女人了,现在想起刘富康心里长了一块瘤子,能要他的命。

刘富康骂的是自己,你娘的,出去光想着挣钱,就把土地当抹布一样给女人,在城里就有能耐了?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刘富康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紧握着镰刀,他伸出青筋凸起的胳膊,揽住麦穗,用力往怀里揽,麦子却挣扎着从镰刀下逃出来。看着刘家湾里一大片麦子,稀稀拉拉的,又细又又黄,像狗尾巴草一样短小,干瘪的麦穗死气沉沉,就像一群丢魂落魄的寡妇,尤其是边角地上没有几颗麦穗。女人说边角地没长就没长,指甲缝里扣扣一样的。但刘富康觉得不是那回事,边角地也是地,也照样能养活人,慌着难受呀,就像没有穿内裤一样别扭,你不穿内裤你试试?刘富康心中繁茂的庄稼枯萎了。

秋天的糜子、谷子、玉米也都一样,没有多少收成。到了冬天,更是闲得心慌。

村里人闲下来,外面的生意人却来了。一天,村里来了一帮外地的人,搞交话费送手机活动。他们在村头搭了个台子,音响设备齐全。大伙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小伙子戴着眼镜,文绉绉的,在舞台中间又唱又说,宣传他们手机的优惠套餐。说一句话,鞠一躬,一口一个父老乡亲,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叫着,村民们乐得大笑。小伙子来回地在舞台上走动,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手机,旁边还站着一个配合的小姑娘。每讲完一段,他都会向台下撒好多小礼品,什么牙刷、花露水呀、纸巾呀。村民疯了一样哄抢,有几个人竟然因为一瓶花露水厮打起来。刘富康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也参与其中,女人让买种羊的钱,愣是让他买了一部手机,以及赠送的小礼品。

他抱着一个手机盒和几瓶花露水,几袋纸巾,走进屋里。女人正蹲在院子里腌咸菜,看他进来,放下手里的白菜,手抹了两把围裙,跑进了厨房,把盛好的土豆丝,又倒在锅里重新热了一遍。女人端着菜,走进了上房。她看见刘富康怀里抱着的手机,嘴张了几下,但没说什么。

刘富康呆呆看着女人,不知怎么开口。这是女人攒下的私房钱,合计着买几只种羊。可是他交了1000元,送了一部手机,还有一些赠送的小礼品,等刘富康后悔了,人家早都走了。

你那里来的手机呀?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他,手里端着一杯泡好的山菊花茶。

这手机是……是……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一句话。

女人的脸铁青,似乎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刘富康不说话,抱着头蹲在门口。

女人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往他跟前走了几步,压制着激动,声音柔柔地说,哪里来的手机?你说么,你看你把我急成啥样了?刘富康站起来靠在墙上,对着墙面说,我把买羊的钱买手机了。

女人张开的嘴巴半天也合不上,手里端着的水杯,啪的摔在地上,满地的玻璃渣。

女人踩了富康一脚,他疼得跳了起来。这时女人顺势抓了把笤帚,照着刘富康抡过去,打到刘富康的头上。他站在那里不动弹,也不还手,由着女人打。

小儿子吓得不敢出声,大儿子明强哭叫着说,我不上学了,你们别打了。

女人把大儿子拉到一边,哭着说,老天爷呀,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人,那是买种羊的钱,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你怎么……女人哭起来,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这一下慌坏了刘富康,他几步跨过去,抓住了女人的手,死死的抓着。女人脸青紫青紫的,跺着脚说,你放开我,我要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刘富康慌了,死死地抓住女人的手央求着说,我错了,我真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可千万不能离婚,我改,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你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

两个儿子抹着眼泪,过来扯着女人的衣襟。

女人浑身硬得就像树桩,她鼻子里喷着热气,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她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她大声说,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我俩把证办了,你爱买啥就买啥。你不是以前说,早晨出去个穿红的,晚上进来个穿绿的嘛。你不在这几年我活的啥人?你还以为我滋润得很?

    这些年,上街赶集,别人家的媳妇,男人体恤,买这买那,什么口红呀,眉笔呀,水果呀,凉皮麻辣烫呀。她连五毛钱的雪糕都舍不得买,连酸梅汤都没见过。领居家的女子出嫁,她去添情,在餐桌上,她竟然把酸梅汤当成醋往面里倒,一桌子人呲牙咧嘴地笑,她没有察觉。服务员走来,盯着她碗里的面说,大姐那是酸梅汤,不是醋,她刷地脸红透了。女人想起那些心酸往事,就心口疼,哭起来。

    刘富康看女人这样,走到台阶上,摸索着掏出一支烟,缓缓放到嘴边,一连吸了好几口,却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这一吐,呛得他流眼泪,他感觉气管胀痛,咳嗽了几声,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住烟头,来回揉了几下,心里也揉了几下。

正好张老汉赶着一群羊,路过富康家门口,听见院子里不断传来女人的哭声,他趴在门缝里看了一眼,赶紧喝住羊,跑进来,拉起富康,你们两口子怎么了?这段时间不是挺好的吗?有啥过不去的么?有啥给我说说么。

刘富康是张老汉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买个本子、铅笔,还有糖瓜,张老汉三角五角地给他钱。刘富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张老汉骂了他一顿,你女人几年攒了那点钱,你还挥霍了,真是个败家的玩意,还不好好给你媳妇赔礼去!我放羊回来,还没哄好媳妇,我再收拾你。

张老汉又给富康媳妇安顿了几句,这才赶着羊走了。半路上看见村书记,他就喊,李书记,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情。你到希望组刘富康家里去看看吧,两口子闹着离婚呢。张老汉说了原情,掏出一根烟,递到书记跟前,李书记挥着手说,不抽了,我现在就看看去。 

书记姓李,是个大学生村官,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说一口普通话。平常不多言语,但开口一说,一套一套的。他刚来的时候,一头浓密的黑发,这几年,头发像春天脱毛的羊,快谢顶了。他才二十多岁,还没结婚呢,这几年很少回家,谈了个女朋友,出国留学去了,他索性就呆在这里。有一年开人大会,有个村名代表说,回族彩礼太高,长期下去不利于民族发展。李书记微笑着,借用了北宋文学家苏轼嫁妹的典故,回答了这个宗教人士的问题。全场的代表包括区上的领导更是瞠目结舌,感叹他的才思敏捷。

 

李书记刚从乡上开完脱贫攻坚大会,听到刘富康家的情况,就赶紧去他家。 

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人们去村委会活动室下象棋,打扑克牌去了,孩子们在村图书馆看书去了。一些麻利的女人,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午饭。马路两边的杨树,光秃秃的,路边落满了树叶,一堆一堆的。

 

 李书记走着,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转身一看,是区上人大干事王浩。王浩心底善良,虽然学历低点,但工作认真踏实,经常代表区人大参加区上一些重要的会议,常在一起开会,所以他们很熟悉。

说起来都是笑话,有一次去市里开完人大会。李书记坐的人大的车回镇上。一上车,一车尽是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女人们也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妇联主任上来了,另一说,不是,是猪八戒进了女儿国了。李书记笑着说小时候,玩游戏,演《西游记》,男孩都争着演孙悟空,我打不过其他男孩,当时头发又少,我就演唐僧。有几个女孩扮演蜘蛛精,用泡泡糖粘我,还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推去的,我很生气!现在想想,那其实是我人生的巅峰。李书记话音一落一车女人拍着腿笑,简直炸了窝。

王浩咳嗽了几声说,我去你们村刘富康家,我是他们的帮扶责任人。区上领导捐了一些学习用品,给他们家孩子送去。李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那正好我们俩一路。

李书记一进屋,就看见刘富康在沙发上躺着抽烟,向黑洞洞的屋顶吐着烟圈,他最近烟瘾越来越大,两个手指头熏得焦黄。抽完了这一根,再想摸一根,却没了。书记说,怎么不抽了?没烟了?

刘富康听到李书记说话,一下子站起来,低着头像犯了天大的错,眼神躲闪着,似乎在逃避什么。女人听到有人来,也从被窝里跳起来,摸了两把头发,跑着收拾家里,进来给书记和王帮扶泡茶。

王浩往炕上一坐,说,有这么能干的女人,你还有啥不知足的呢?刘富康开口说,王帮扶,是我上当了,干了件混事。

王浩说,你们的事情书记给我说了。为一千元两口子寻死觅活的,看人成啥了,让村里人笑话死了。

刘富康不做声,低下了头。

李书记回过头来对女人说,给他一次机会吧,两个人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到人前头,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搞精准扶贫,咱们要抓住机遇,首先脱贫。

女人嘟着嘴,半天不说话。李书记和王帮扶说得很在理,可是她的胸口,还是憋着一口气,最主要的是,本钱都没有了,哪里有办法脱贫呢。

王浩站起来,扭扭脖子说,这是区人大给孩子们带来的学习用品。

女人脸色泛红不好意思的说,怎么好意思呢?您每次来,宣传扶贫政策还经常给我们带东西,怎么好意思呢,女人哽咽着说。

王浩盯着刘富康的眼睛,目光扫过地面落到女人身上。你两口子把日子过到人前头,才是我最想看到的。

女人拽着衣襟,眼睛红红的看着王浩。

刘富康问李书记,村上有啥致富项目吗?

李书记微微一笑说,我们有一个试点推广项目,目前正在就看你两口子吃不吃苦。

刘富康和女人高兴地点头说,书记,我们吃苦,啥苦我们都吃。

书记说,有个种植黄花的项目,过几天要培训,本钱的事,不用你们愁。

两口子一连说了几声谢谢。

 

村上组织“种植技能培训”,讲课的是几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村民都嘲笑说,种地还要培训?都种了多少年了,还要一群娃娃培训?看那些娃娃呆头呆脑的,咋会种个庄稼?

刘富康本来念书少,一听这样,也不去了,女人却每天都去参加培训。

培训是在晚上进行,女人天天晚上出去,很晚才回来,刘富康就有些不高兴,怀疑女人是去看那几个小白脸。老人和孩子都睡了,刘富康盘腿坐在炕头上,斜着脑袋一脸的绿色。看见女人进来,手里还拿着书,他急忙跳下炕头,手指着女人,这么晚你去哪了?他夺过女人手里的书,啪的扔在地下。女人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径直走向炕头,扯开被子,捂住头睡了。

一连几天,女人还是照样晚上出去,回来也不理睬富康,自己捂住头睡觉。

刘富康一看情况不妙,扯了扯女人的被角说,媳妇,我错了,不该怀疑你。大半夜的,我也是担心你呀。女人狠狠地扯着被角,把身子捂得更严实了。刘富康说,我明天也跟着你去培训,顺便保护你。女人听了,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刘富康又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俩口吵架不记仇,白天吃一个锅里的饭,晚上睡一个花枕头!这才把女人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掀开被子,刘富康白花花的身子像一条棉被一样盖在女人身上。

第二天,刘富康早早地拿着儿子的作业本,去村委会参加培训。参加培训的人不多,培训的大学生却很认真,讲得口干舌燥,眼镜搭拉到鼻梁,嘴角两边起了一些白泡,在黑板上画着草图,认真地讲解。时不时地停下来,问有没有不明白的,不懂的,种植是一门学问,可不敢糊里糊涂。他还说,黄花菜又叫金针菜、萱草花、忘忧草,是一种营养价值高,有多种保健功能的花卉珍品蔬菜,吃起来清香、鲜嫩,爽滑。黄花易种植,耐瘠、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春季发芽,夏季开花,可以连续采收多年。生长在干旱地带的黄花菜,日照时间长,绿色无污染,价值更高,种好了,每亩能赚一千多。

刘富康没记住那么多,就记住了黄花菜是忘忧草,能赚钱。刘富康上学少,在本子上歪歪斜斜地画着一溜一溜的线条和一些花草。有的线条高,有的低,代表的是栽种黄花的深与浅。他本来只上了小学,这些年早就把字忘光了。他没忘记的是,一定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培训结束后,他心里亮堂了。还是冬天,肃杀的寒风吹得树叶窸窣作响,几片叶子落在已铺满黄叶的地上,在风的推搡下,吱吱作响。一片叶子落下来,落到了他的怀里,他没有一点儿感伤,倒是有了一种期望,期望春天尽快到来。

春天很快到了,土地在沉睡了一冬后,松软蓬勃。田野上,村里人开始在地里忙活了,机器马达的轰鸣,赶牛耕地的吆喝声,到处都是春种的景象。

刘富康在忙活他的一片黄花地。

黄花种苗是村上免费发放的,刘富康拿着黄花根,仔细端详纵横交错的黄花根就像人参一样,根系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疙瘩能量库,隆重地推出了肥胖白嫩的绿芽,刘富康的希望就寄托在这绿芽上。

刘富康开着三轮蹦蹦车,往地里拉了好几车羊粪。他把羊粪均匀散开,几天下来,黄花地里黑沉沉的,像铺了一层沥青。他起早贪黑,也不嫌累,女人来帮忙,他说这活儿苦大,支开女人干其他的活儿。女人也闲不住,一个人去撬树枝,一捆一捆的捆好,抱到三轮车上,刘富康晚上拉回,几天下来,小柴垛就和小山一样高。女人心里高兴,还跟着手机唱几句信天游: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茵茵的彩

生下一个蓝花花

实实地爱死个人

刘富康打线挖坑,女人种苗。富康身体匍匐在土地上,一步一叩头,挖一个坑窝子。女人跪着,一寸寸往前移动,手拿着黄花根,点种到坑儿中间,扶正黄花根,往下压了压,觉得瓷实了,才挪到下一个窝子。

一连几天赶下来,晚上回到家,刘富康躺在炕上,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女人把饭端来,像哄娃娃一样说,人是铁,饭是钢,你多少吃点,明天我去,你缓缓。刘富康强打着精神爬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便呼呼地睡着了。

夜已经很深了,女人没有睡着,摇醒了富康,钻进他被窝里。

刘富康说,我忽然有点担心,祖祖辈辈不知道黄花是个啥,现在大面积种植,万一种不好呢?

女人说,不会的,乡上村上推广的项目,肯定没问题。

刘富康说,要是赔了呢,今年的日子就难肠了。

女人说,再不要胡想,我们好好种黄花就是了。我把啥都看透了,黄花要是没有前景,乡上村上不可能推广。放宽你的心,把你胳膊给我,我想枕着你的胳膊睡觉了,刘富康揽过女人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第二天月儿挂在星空,刘富康从被窝里爬起来,到隔壁王老四家借铁锹。昨天几个铁锹把都断了,手掌心磨的全是血泡,有些出血了,他戴着黑色的手套悄悄的捂着。还没走出大门,他又回来了,女人正在叠炕上的被子,她低着头说,借上了吗?刘富康说,一个大男人,天还没亮哩,去敲别人家的门,还不叫人轰出来。

 女人说你以为你是书记呢,借个铁锹能有个啥么,还轰出来,他王老四活的啥人你就活的啥人。

刘富康挠了两把头说,话说的对着呢,可是大清早敲人家门终究不好。城里人是很讲究的。

女人在一旁闲笑着,你已经不在城里了,就不要操心城里的事情,既然你怕王老四轰你,那去其他人家借,我就不信你把人活倒了。赶紧收拾往地里走,一会天热了就干不动弹了。

刘富康低着头出门直走,一路上他思谋着啥,差一点点撞到一个张老汉怀里。张老汉小时候和刘富康的爹是穿开裆裤的发小,虽然比刘富康爹小七八岁,但当年俩人的关系铁的很。刘富康一直管张老汉叫“碎大”。

  碎大你干啥去?今你的铁锹还用不?我家里的几个铁锹把都断了。刘富康说。

张老汉拿着旱烟锅往前走了几步说,富康你再不敢耍二杆子病了,才开始种黄花,一定要把劲使均。黄花地里有你忙的,娃娃日子还长的很哩。

刘富康对着手心吹了几口气,他感觉冰凉冰凉的,舒服极了。在张老汉面前摇晃着说没事,这点苦我能吃的下。张老汉点起一锅旱烟,一只手在他落满灰尘的头上摸了一把说,娃娃,我今天把羊赶到大牛家了,我给你帮忙种黄花。

刘富康劝他好好放羊就行了,种黄花是个很累人的活。

张老汉不服,瞪着眼睛说,我告诉你小伙子,我还威得很,种个黄花算个啥,去水泥厂抱水泥袋子,也不输给你们年轻人。

村里人听说张老汉帮着刘富康种黄花,骂的不是刘富康,而是张老汉。真是骚情的很,一把年龄了,胡子白的找不着半根黑的了,还和年轻人起哄哄。那土地和神一样,你供着它,它就保佑你衣食无忧,你哄它,它也会哄你甚至饿死你。黄花能当饭吃吗?不能,还是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好,热闹的事看看就行了,不要跟上龙王爷和雨。

张老汉几乎气糊涂了,在黄花地里吼着骂,我就是个老骚情,怎么的,不服气去中央告去,有本事自己咋不种呢?看着别人干啥,尻子痒的很。

这话传到书记耳朵里,连夜召开了村民“思想文明建设”专题会议。大会上,书记重点批评了这些散布谣言,说闲话的人。表扬了张老汉乐于助人的精神。张老汉突然觉得,心不再凉了,反而热气腾腾的跳着呢。

早晨太阳已经冒花了,刘富康掂起铁锹没命的挖起来,张老汉撅着尻子,像一只母羊一样吭哧吭哧的往窝子里点黄花。阳光火辣辣的晒在张老汉凸显的脊背,汗水很快把他的裤腰湿透了。种了四行左右,张老汉的体力有点不支,再加上昨晚喝了点酒,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刘富康让女人把张老汉扶回去,他一个人把剩下的黄花种完。

 

李书记带着几个讲课的大学生来地里指导。这些娃娃不光会讲课,种地也是攒劲娃娃。刘富康用脚撒了一条线,弯弯绕绕的,像蛇一样爬着。大学生没看上刘富康画的线,自己忙活起来。他们把白线绳子绑在木棍上,一前一后拉得直直的。大学生弯着腰,顺着直线,一铁锹一铁锹地给刘富康示范挖的厚度,黄花种植的深度。他们衣着普通,朴实厚道,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娃娃,却又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农。书记中午也不回去,和他们一起吃着馒头榨菜。许多人认为书记吃不了苦,种上一两行,可能就走了,没想到书记干起活来,也是一把好手。

 

这样辛苦了十几天,刘富康家十几亩地全都种了黄花。 

村里还有一些人家种了黄花,连张老汉都种黄花了。

黄花的长势很好,七八天就出了苗,十几天就扯出叶片,一个多月就满地都绿了。刘富康每天都在地里来回的打量着,他背搭着手,一大步一大步的测量着黄花之间的距离。稠的地方,减苗,稀的地方,补种。大学生们说了,种得稀了,黄花苗长得大而快,种得稠黄花苗小,对黄花都是有影响的。

李书记、王浩还有大学生,也经常到刘富康的田里来,手把手地指导他。他们弯腰蹲在田里,一窝一窝地观察黄花苗,一根一根地看长势。黄花长高了,遮住了他们的身子,只能隐约看到五颜六色的帽子在跃动,刘富康心里流动着一股暖流。

 

刘富康自从种了黄花,他的简直心掉到嗓子眼上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这黄花是何等珍贵,隔着以前,那都是达官贵人吃的,生怕出点差错。一有时间,就去黄花地里看着。他在地畔里搭了个简易的帐篷,有时呆在帐篷里抽烟,有时会沿着黄花地地埂漫无目的走着,有时他会对着黄花傻笑,甚至喃喃自语,走累了,刘富康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用眼前的黄花,驱散着劳动里的辛苦。黄花可真是忘忧草。

七月,黄花开了,一朵朵花瓣,有如一点点的星星,一大片的黄花,简直就像油菜花一样炫黄。刘富康真想等着一地的黄花都开放了,好好看一看。可花菜的生长成熟期很短,花开一季,只有一天,要尽早摘。今早采摘一茬,明早同一时间另一茬又成熟了。如果在摘的过程中不小心有落下的,等不到中午就开放了,开放了的黄花菜,看上去很美,但营养价值减半,更重要的是影响晾晒,减轻重量。指导他的大学生说,已开放的黄花菜可以选择放弃,任其自然凋谢。但刘富康则不然,他总认为丢了可惜,无论花开多少都一一摘回。在刘富康看来黄花就是命根子,卖不上价钱的,就留着自己家里吃。

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雀儿的鸣叫声,还稀稀拉拉的,刘富康就起身了,泡了一罐“转块子”茶,咬了几口干馍馍后,出门就朝黄花地里走。他越走越高兴,晚上疲惫的感觉一丝丝都没有。刘富康想,人是个贱皮子货,冷怂下苦着呢,心里却高兴很。管他呢,只要能挣钱,他就乐意下这个冷怂苦。

刘富康比往日更加勤快,他戴着草帽走进黄花地,顿时觉得暑热消散,神清气爽。他看着那一大片黄花,就咧着嘴笑。这个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采摘黄花,马虎不得。刘富康抽烟厉害,但只要胳膊上挂上菜筐子,他就忘了抽烟,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

 

刘富康摘黄花干劲更足了,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粗布口袋,弓着腰一朵一朵地采摘。刘富康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擦着流下的汗珠说,越多越好,摘个黄花能有多累呢?他唯一担心的是,黄花卖不出去,卖不上好价钱。过了几天,书记王浩还有大学生又来了,刘富康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在黄花地里,很卖力的摘着黄花。王浩喊,刘富康,你给我们来一段老秦腔么,书记最爱听那个。所有的人就跟着喊,来一段,来一段,听你唱秦腔我们不瞌睡。刘富康回过神来,清清嗓子,眼睛溜着帮扶人说,来一段?那我就来一段《游龟山》,说着他就摆起架势吼了一段。

太阳火辣辣的,像刺一样扎在刘富康的头上。汗水顺着眉毛流到下巴上,又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瞬间蒸发。女人看见刘富康汗水湿透衣衫,肩胛骨高高的凸了出来。她心疼起来,掏出手绢,踮起脚尖,仰视着富康的眼睛,用手绢粘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刘富康这辈子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心头一热。

 

留守在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不再有事没事聚在杨柳树下聊天,棋牌室里打牌的人也越来越少,田间地头,戴着草帽、提着篮子采摘黄花的人影多了起来,大家默默的采摘着黄花,暗暗替地里的黄花鼓着劲。刘富康提着篮子慢慢走过来,书记似的查看着黄花,苗还是瘦了点,还是要用羊粪催催。 

过了几天,王浩领着收购黄花的人来了,当着李书记的面签订了合同,刘富康终于松了口气。刘富康看着李书记又黑又瘦的脸,他身后是一座尖顶建筑,那是村委会,更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三面环抱着。刘富康忽然想起一个词“靠山”,心里有了靠山,就踏实了。他将生活的希望和快乐都采进了篮子里,采进了生活里。 

最近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议论黄花,刘富康在手机上查了半天:黄花菜……又叫忘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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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静,笔名冰静,90后,宁夏作协会员,吴忠作协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有散文、诗歌、小说百余篇(首),作品散见于《朔方》《黄河文学》《宁夏文艺界》《银川晚报》《吴忠文学》《罗山文艺》《山风》等纸刊及全国各种网络平台。在全国寻找仓央嘉措的诗与远方征文大赛中荣获散文类优秀奖;在深入贯彻十九大,建设幸福美丽红寺堡文学作品征文比赛中荣获小说类二等奖。2018年荣获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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