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灵魂在大山里穿行
一
在城市里窝居得太久,心便愈来愈迟钝,连目光也短浅了。
往来于眼前的就只有两类人,一为名来,二为利往。而且总是行色匆匆。有一首老歌这么唱道:“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在这行色匆匆的奔波中,淡薄了亲情,疏远了友情,扼杀了性情,有的甚至连做人的道德底线也在这盲目的奔波中被丧失贻尽了!
人有病,天知否?我们所需要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生活么?
“你还是趁早逃离这世俗的人群,到老家的大山里去透透气吧!说不定还能够碰上高人,也好治一治你那久病的良知哩!”有一种理论说,人是从猿进化的,那么我们原本不就是来自山中?仿佛受了神的指引,我这么自言自语着,便催促着灵魂从容上路了。
清明四月天,这是人们忙于扫墓祭祖的季节。而我的肉体却是不能不去扫墓祭祖的,我是一家之长,而且还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之长,有许多事不是你愿不愿去做,而是你必须得去做。正如某些不大不小的领导一样,头戴一顶安全帽,由秘书与随从左右搀扶着深入某个矿井,这其实与采矿无关,但他却不无苦衷地拖着声调说:“有的秀是不能不作的!你不这么去秀一把,人家就会说你不重视安全生产。”而这一次对我来说,能让自己的灵与肉作短暂的分离,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拯救从灵魂开始。与任何笃病乱投医的浅薄行为毫无关系。当我的肉体率领着儿孙们来到老家井湾里的祖坟地去扫墓的时候,我的灵魂便已经进入到大山的深处了。
祖坟地里已炸响了鞭炮,点上了香烛,燃起了纸钱……
而灵魂在大山深处所见识的,却是在雾聚雾散中一条如牛绹绳般的小径,却是烂漫山花贴面相迎,往人鼻底里喷丝丝缕缕微馨,搔得人心思痒痒,撩得人神魂颠倒,就连刺条儿也如恋人般多情,时不时伸出柔软长臂挽人胳膊,或是缠人腰身;就无须再多说路边野草是怎样托起晶莹露滴如托起一颗透明的痴心相许了,就无须再多说两面林子里的树木是怎样为实现一个诺言而青翠苍郁了……
就这么从容地向前,灵魂悉心地阅读着也领会着大山呈现给他的全部含义。他当然是想在从容的阅读和领会中不断地拷问着自己。也就愈来愈有一种不满足的情绪升腾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大山的表象罢了。恰在这样的时候,山雾就整个地消散了,“是有意想袒露出所有的内蕴么?是要与我作推心置腹的交流么?”多少年来,我也真想能有机会把心掏出来,让受潮的心思见一见光亮。可是我的躯壳却正在接受着世俗的支配,无法做到心随意念动,身与灵魂行。这其实并是我一个人的悲哀,而是社会群体的不幸!我们想想看,在现实社会中能有几个人是身心合一而又灵魂附体呢?
大山沉默着。灵魂便顿生了疑虑,但不是怀疑大山的坦诚,而是怀疑自己:我是否能够真正地领会其沉默?就是领会了一些,又是否敢于言表?上帝和人类都喜欢听赞歌。对于无休止的礼赞他们不会感到厌倦,于是惟有歌者和颂者才是上帝与人类的宠儿。但是不言的大山肯定有着难言之隐。不知何时流行着这么一段话:“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我们只需花一两年时间就学会了说话,却要花几十年时间才学会闭嘴。能说会道是一种能力;能说而不说则是一种智慧。”即便此时我的躯体不在又能怎样?习惯本来就是一种惰性,灵魂一时半会也难得真正脱俗的。惟有大山是一位大智者。
大山不言,自有大山的道理。说假话者肯定是心虚或胆怯,但说真话又未必被认为是诚实和勇敢!在这为着争名夺利的浑浊尘世,处处满布着陷阱,人人心揣着怀疑原本就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
那么,自己才是最有资格怀疑自己的。
鸟翅抖不落残阳,却撒下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满林子。“是这禽类世界中最微小的生灵也在嘲讽我么?”灵魂并没有驻足,而是要继续去寻找真正地能够意会又不一定硬要言传的真谛么? 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一个山谷了。是很深的一个山谷。
“很深能有人心深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向灵魂发问了。天地是在倏忽间变得窄小的。就使得灵魂生出了一种感觉来:感觉得这美好的一个大山的世界原来也很无奈,感觉得在白昼里也有着黑暗……于是,空旷的凄凉和永恒的悲哀复又灌满着我的灵魂了。其实更深的还是山谷中的一个潭。那潭水似是凝固着的,如铁板一块。有杂树花草遮掩着。莫非这深潭也积着忧郁与痛苦?那么,它又封存着怎样的故事呢?惟一可见的是那如丝似缕的氤氲之气在漫舞。但谁又知道那不是深潭在痛苦的压抑之下嘘出的叹息或怨气呢?却不忍心投石进深潭探询个究竟。灵魂知道,只需小小的一颗石子,这看似沉静的深潭,便也会激起无数个问号般的微澜……
又很奇。很奇的是在这样的山谷深潭之上居然有一座石桥横架南北。那是很古老的一座石桥。青黑色的条石被风雨啃蚀,已是凹凸着累累伤痕了。但又意外地坚实。这当然就可以推测出建造者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了。可是在如此幽深的潭中,那桥墩的基脚是怎样竖立起来的呢?向桥边靠近,果然就发现有一石碑傍桥而立。原以为有碑文一定记载了这桥的始修年月,以及主修石匠的姓名,可碑是空白着的。仅仅有指南指北的小小箭头,那箭头的前面,分别刻着两个字:新化→←叙浦。 是怎么回事呢?人们从这桥上来去,岁月从这桥上来去,却是无人知道这桥是始建于何年何月,不知道能在这无底深潭中竖立起桥墩的能工匠上是何许人……劳动者创造了历史,却没资格书写历史。石桥,可怜最后只有由你来证实生活了。那些建筑你的人呢?他们建造了你,结果反而要靠你才能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真不知道这是生活的悲哀,还是建造者们的悲哀?抑或是两者之间永远也不可弥补的不幸?
历史当真是那般公正么?灵魂突然记起,他与肉体在若干年前一道来此山寨中搜集民歌时,在一册族谱中曾见对某某山寨头人找过几位相好都有着详细记载,而却偏偏不允许劳动者们为自己的创造成果留下一个记号。 潭水幽幽地于石桥下凝固着。石桥静静地在山谷中默立着;山谷也渐渐地被天地的暮色严严实实裹住了……全然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
山谷中,灵魂似找到了答案又没有找到答案。
二
是的,压抑得太久了,灵魂只不过是有意想与我的躯体作暂时的分离,出来换一口气,独立地想理清楚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间或地拷问一下蒙尘的俗心,灵魂还会无条件地回来的,回到我那一具表面上看起来还算道貌岸然的躯壳和那一个似乎光鲜的家中。
此时,我躯体已率儿孙们按照乡俗常识扫墓完毕,“你们去村里的亲戚家四处走走,替我去拜访拜访亲友们吧。我想在这祖坟地里独个儿静静地坐一会。”我的肉身泰然自若地对家人们说。
老婆带儿孙们鸟兽般散去。祖坟地里顿时就沉寂了。我忽然就记起了前几日由热心者组织的一次原安化文化系统在长沙的同事们的小型聚会。已经很久没有人牵头搞这样的老乡聚会了。韶华已逝人亦老,当年意气风发的帅哥靓妹们,各奔前程几十载,如今一聚,几乎全都是爷爷和奶奶辈的人物了。但彼此却尽拣好听的说:
“嘿呀,主席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有人恭维着同我打招呼。
“你这是在批评我没有长进吧?”我却依旧想保持着往昔的幽默。
“哪里,哪里,都四世同堂了,看你站着像一棵松,坐着似一口钟哩!”善意的假话亦是无法乱真的。我照例只是笑笑而已。
但也有说实话的:“我们都是被名利弄得精疲力竭后,又被儿孙们绑架的对象,哪还是什么原来的样子哦!”大家顿时便有了同感。
我算是聚会者中较年轻的一位吧,不过也已五十有五了。我当年是因文学创作卓有了成就,获得了百花文艺出版社第二届《散文》月刊奖后,被破格招工转干进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的。是改革开放后获得成功的典型个案。从农民工到干部,是一夜间的事。那时我已与如今已是老妻的菊儿结婚并有了儿女。先后从文学专干到县文联秘书长、主席及县委机关报总编辑。但遗憾总是有的,那就是正应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古话,其结果是我后来居然放弃了文学创作,离开了轻车熟路的老家安化而进了陌生的省府机关。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来到长沙的,个中得失,我已在一篇题为《做一棵城里的树》的自传长文中有过淋漓尽致的描述。不过我算是有了觉醒的,虽然觉醒得晚了些。今年初,我总算向单位递了辞呈,把二级法人资格的实职给辞了,只挂了个省文联一协会副主席的空头衔,终于回归到文学创作的正业了。但是莲子有苦在心中,虽然家有豪宅,却上有老,下有小,千斤重担一肩挑。我原本是有打算的,在约七十平米的临江阳台上装修了一间十平米左右的玻璃房当创作室,又在阳台正中弄了一张长条桌想偶尔练一练书法,却是几个月下来,练书法的条桌上摆满了孙女和外甥的各类玩具及老婆顺手一搁的晾衣架,或当成了晒豆角和辣椒的农家晒台;小小的创作间也常被当作小朋友一加一等于二及玩贴贴纸的儿童乐园了。更使人哭笑不得的还是每次想收拢心思投入创作时,年近九旬的后母就总会像一个幽灵般在客厅与阳台之间颤颤巍巍地晃来晃去,偶尔还会念念有词说出些不置可否的言语乱人心魄……
“还是主席你有福气,满桌中怕只有你是四世同堂的台柱子吧?”这是东道主彭向红女士的声音。哦,我突然想起来,今天的聚会者中,向红美女应该是年龄最小的。说她是美女,当然是记忆里的印象。那时我刚参加工作,隔三差五就喜欢往电影院跑。又不仅仅是为看一场电影,而更想看到的就是隔着窗口的售票员。
“美女,买一张票罗!”声音里充满了雄性。
“哎,好哩!”笑笑地票就递了过来。
还有的时侯,我骑一辆破自行车从电影院与新华书店的巷子里穿过,远远地就能看到一位身材窈窕,蓄着两条乌黑长辫子的美女背影。于是便猛蹬几脚追上前去,然后又吱地一个急刹,尔后回头一张望:果然便是电影院售票的向红美女无疑了。
我正满怀着深情对流逝的岁月感叹着,知深美女彭向红就有些不好意了,“主席你是在搞创作吧!”她是有意想引开话题。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我再定睛看彭美女时,确实也成半老的徐娘了。大家又一阵唏嘘,然后纷纷举杯敬洒。
也许作家确实要多愁善感些,一巡白酒过后,我复想起心事来。
说什么四世同堂哦,家中常住人口其实也就是四至五人:后妈、老婆、儿媳、孙女及周六偶尔回家的小外甥,儿子远在甘肃工作,家中唯一的大男人便是我了。为了使这个家在生活上横向比较不至于掉队和落伍,我确实可谓是费尽了心力的,也就是说为名声为利禄而行色匆匆是必然了。但到头来自己也就掉进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和世俗社会的染缸中不能自拔:本已折腾得身心疲惫,半秃的头颅却还要努力地昂着,想想都让人倒抽一口寒气。但局外人却觉得我廖作家、廖主席幸福得了不得。也是嘛,一个从大山里走出的,毫无背景可言的自学成才的农村伢子,却成了时代的所谓弄潮儿。这不是功成名就修成了正果么?那你又还有什么理由能不知足呢?!
我却一时无言了。
“廖作家最近又有了新作吧?”几杯五粮液下肚,老友们终于拾起了二十多年前对你的称呼,把一口一个主席改口成作家问起近况来。原来称呼也是能缩短矩离的。亲切感便在心底里油然而生。
“年初把辞呈一交,确实手与心又痒了。”我为迟到的觉悟深感自豪,便信口就朗读起写在手机上的一首短诗:上有老,下有小/我是母亲的儿子/又是儿子的父亲/儿女的儿女是我爱孙/是两颗明珠托在掌中//四世同堂的家庭/旁人眼中的风景/却是我肩上的责任/老牛拉着重轭/埋着头一路前行 //淡薄了亲情/疏远了友情/扼杀了性情/甚至失落了良心//我是深植于污泥的莲藕/看似一节比一节白嫩 /素洁的莲花沐着和风//莲子藏在莲蓬/莲心苦啊!苦莲心//带着酒兴的朗诵居然赢来了热烈的掌声。人们总是在更多的时侯不敢把自己的心迹坦露。哪怕分明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也要努力做到家丑不外传。尤其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于是童话《国王的新衣》依旧是孩子们教科书中经典的故事;“能说而不说是一种智慧”的所谓格言则成了聪明人的处世信条。
在那次聚会上,我当然照例没有把后面的这一番心语说出来。而是回家后在自己的电脑空间里,看到朋友发来的聚会照片时写下了几个无端感叹的句子:同在一座城/往来没几人/原本如兄弟/久隔亦陌生//先是忙自己/再忙是儿孙/待到容颜老/皓首叙旧情//狗屁名和利/过眼成烟云/一旦全明白/满目夕阳红//
也许就是带着这一份不轻的心思,我的灵魂才决意要与自己的肉体于这人间四月天作短暂分离的吧?这兴许还真是不错的一种选择:大凡在生活中应对自如者不多是些如行尸走肉的人物么?会思想的芦苇在风中折腾挣扎,它那白发苍苍的样子又能有几许担当呢?不知不觉间,我的肉体在祖坟地里打起瞌睡来了……
三
好在独立了的灵魂依旧是鲜活的。他已经游荡在满是石头的大山顶上了。是亿万斯年前突然凝固在这山顶上的烈马么?奔驰的姿势依旧动人心魄。但灵魂终于没有把自己也幻化成一块石头。他已经不是当年豪气冲天的灵魂了。 “没有了凝聚成长城的希冀,也没有了补天的期望……我就是我,一个凡夫俗子的灵魂。”他如此感叹着,但又并没有循来时的路下山。这倒不是他不愿意重复自己走过的路,也不是有意要去做无畏的探险……都不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想绕开你想躲避?美好的想法又往往是幼稚得可笑的想法。没有了肉体的拖累,灵魂本是可以更随意的,但无奈在俗身中禁锢得太久,也照例变得迟疑和犹豫了。他只是如风影般随意游荡罢了。
这样的时候,就有一阵鸟叫声哀怨地飘过来:“后母——水牯!后母——水牯!”是这哀婉的鸟叫声吸引着我的灵魂,使他无法克制地走上了与来时完全相反的路线。也就是说,从正面走向了反面。但,正与反只是相对而言的,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遗憾的是,愈是简单的道理,也就愈是容易被人为地弄得很复杂。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鸟叫声如诉如泣,是在讲述着一个美丽而愁人的传说么?
传说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这山上住着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其实只有父女俩,母亲早已亡故,父女俩相依为命度着日月。父亲种地,闺女放牛,是一头水牛。父亲曾向闺女许诺,说:“女儿,你将来找了人家,爹就把这头水牯送你作陪嫁。”可是,后来父亲娶了婆娘,是一个很吝啬的婆娘,许诺自然没有能兑现,一气之下,女儿跳崖了,变成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便不分四季地啼唤着:
后母一一水牯!后母一一水牯!
这传说是我小时候就听得烂熟于心的,但传说不是历史,可以信其有,也可信其无,不过爱许诺的父亲是有的,很吝啬的后母是有的。何况这尘世间爱许诺和不守诺的人原本就不少。这不是传说。
循着鸟叫声游荡过去,灵魂就来到一堆荒冢旁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寻找荒冢的墓碑。拨开萋萋芳草,灵魂果然就看到一块小小石碑了,但碑上却无具体人名,只笼统地铭刻着四个字:“北兵之墓”。那么这荒山野岭也曾发生过鏖战?可林木深深,掩盖了一切,当然更掩盖了真相。有谁能知道这大山的过去呢?
灵魂便忽发奇想:这里是南方山水,北兵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抛妻别子而离弃家园故土来此作战?战争是残酷的,不胜则败,败了,丢盔弃甲,抛尸荒野;胜了,凯旋班师,论功行赏……当然了,还有,胜者为王,可王是惟一的,王位需要成千上万的尸骨垒成。看来是无法知道这荒冢中的北兵的队伍是胜者还是败者,但,这堆荒冢里确实埋有他们中某些将士的尸骨却是无疑的。在战前,他们也曾盟过誓言吧?或曰:“为和平而战。”可是一场又一场战乱平息了,而狼烟至今没有散去,或曰:“为历史而战。”可历史由谁写成?
创造历史的未必能书写历史。比如吧:万里长城是人民修筑而成的,但功劳却记在了秦始皇的头上;大运河亦是人民开通的,到头来,功劳不一样是记到隋炀帝的头上去了?“后母——水牯!后母——水牯!”鸟叫声愈是哀婉了。灵魂倏忽就觉得,这鸟儿是多么幼稚和浅薄,也包括那个传说。人心潮湿,原本就容易滋生仇恨和怨毒,还用得着去一味地鼓吹么?
这样的时候,灵魂就想起了别的事情:倘若有别的人站在别的山峦上,看我所处的山峦,一定很有趣吧,一层套一层,像蓝天下的一幅背景极深的大山的油画,我在这油画中肯定是可有可无的,大山讳莫如深,我在山中只有自己知道。站在别的山峦上看我所处的山峦的人,他所知道的,是这山峦上有树有草有鸟有虫有石头……惟独不知道有我。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太阳是慷慨的,大度的,她温热地把光芒投射下来,使山野间时起时落地啼唤“后母一一水牯”的鸟儿背上镀上了一层银子般的光泽;它飞旋在这看来十分荒凉的山峦旷野之上,无论如何也就显得珍贵而又异常美丽了,倒像一件被抛在空中不知忧愁的发亮的银器。它不就是那个只想兑现一个许诺的闺女的不死灵魂么?
我的灵魂猛然便悟到了一个道理: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怨;愿莫轻许,许必还,不还则成债。万物在说法,看你如何着眼;一切皆是考验,试你如何用心。想开自然微笑,看破肯定心宁。
但试问有谁能真正地做到这些呢?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团体……做到了吗?我们做到了吗?于是微笑的人越来越少,心宁的人众里难寻。难道不是吗?所有的忧愁全是来自道德缺失的忧愁!
就如此时,灵魂的喜忧其实与鸟无关,与荒冢中的北兵无关?但是,我的灵魂却又已分明看到,有一匹小马驹精神抖擞旁若无人地从眼前奋蹄而过。那是一匹小野马,蹄声得得,擂打着大山浑厚的鼓面。它一定是哪位抛尸南方山水的北兵的战马的后代无疑了。
“这马驹在这无人管束的山野中长大后,一定会是短毛油亮,筋肉凹凸可见,头型非常精巧优雅,这种马天生就是为奔跑杀伐而生的,是为某一位英勇的骑士显示英姿的……”灵魂倏然记起了一位老作家对神马的描述。 哦,阴柔之气淋漓的南方山水中,毕竟拥有这样的一匹小马驹在成长。
灵魂便不由自主地又回到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肉体中了。那时侯,我其实就已经朦胧地意识到,所谓家国情怀,得先从亲情开始,一个连亲情都不热乎的人,又岂能妄谈家国与民族?此次我的灵魂出窍,他或许是想去替我把冷漠了的对已故亲人的那一份情感捂得更温热一些。这些年来,所有人都只顾向前(钱)看,朝前(钱)赶,已经少有人回头审视自己的来路,叩问自己的良心……这当然不只是一个家庭的小事,因为家国一体,如一棵树的树干与枝叶。但我的灵魂却不堪重负,不愿也无资格再往大里想,往深里说。
还是只说我自己吧。在自学成才的道路上,我曾以天才加勤奋的写作积累,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便创作和发表了大量以资水纤夫,船夫及家乡井湾里底层人物为题材的诗歌和散文,并被妙笔生花的省报及新华社记者誉为“资水河畔的‘高尔基’”和“闯入文坛的一匹黑马,”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轨迹,却是讳莫如深,难得开口一道。也就是今天,我的在大山里独自游荡的灵魂,却终于想起了属于我自己的那一段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往事……
四
往事是一济良药,尤其是经敦厚纯朴的前辈之手熬制而成的。
我至今仍不敢忘记已故的祖母和父母双亲。灵魂很是平静地想。
祖母出生于鸦雀坪,与我的老家井湾里仅有着一江之隔。江是资江,那澄碧清澈的江水,浩浩荡荡地从远处流来,又向着更远处流去,不舍昼夜,万古如斯的样子。
三岁多那年,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我的童年是在祖母身边度过的。祖母二十八岁起就守寡。自那以后,她总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娘家鸦雀坪一趟。从家里出发,走弯弯曲曲不到半里的田间小路,过一座双拱石板桥,然后再沿江边的纤道走五百余步,便到乘船过渡的婆婆崖渡口了。渡船是有一个老倌子看管的。但不收过渡人的钱,他的衣食,是由邻村的人们所供给。我祖母从家里出来过渡时,怀里就总是揣着两个鸡蛋,船刚一靠岸,她就从怀里掏出鸡蛋来放在船头的舱板上,并且喊应那渡船老倌子说:“这两个蛋你得收起来啊!”没等渡船老倌子反应过来,祖母就已离船一箭远了,倘是她从娘家乘船过渡回井湾里去,留给渡船老倌的酬谢礼物就总会是我的舅妈们打发给祖母的熟花生或油炸红薯片之类无疑了。从我能记事起,我就记得祖母是从来就不愿欠下任何人的人情债的。
这就注定了二十八岁起就守寡的祖母比一般意义上的寡妇所承受的生活负荷要沉重得多了。虽然曾祖父也给祖母分得了同其他兄弟一样多的田地,但请人耕种、收割,一日三餐茶水和饭食,全都是由祖母一双手来应酬。那时我也曾想,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琐事上的负荷,对于祖母这样一位年纪轻轻就开始守着空房的妇道人家来说,也许还根本就够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苦难吧。祖母裹着一双小脚从那个社会走来,走进我童贞的明眸里和年少的印象中,早就已经是一位干瘦的老婆婆了,而且脊背也微微地有一些驼。
祖母拼了老命供我的父亲读书,后来又让他学医做郎中,再后来果然有了出息当上了江南镇卫生院院长,我们兄弟姐妹是上世纪六一年初夏才从江南镇回到老家井湾里的。祖母的身边一口气多添了四张嘴巴,使她最感到为难的自然是填饱肚子的口粮无疑了。常常挂在她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饭伢儿,米鸡崽。”意思说这二者都是不能饿着的。然而,那年月,又正值国家最困难的时期,况且祖母又是老态龙钟的一个妇道人家,既不能开荒地种杂粮,又不能去用苦力挣钱换米,惟一可做的是把自家的那几分自留地侍弄好,将晒场边的一溜空地翻过来种上南瓜和芋头。也许有一些事情是不应该提及的:我们家的堂屋中,有一副古老的石磨,附近的几户人家,经常相就着这副石磨磨粉子。一地一风俗,凡是来他们家磨粉子的人,总是会剩一些垫磨米粉在磨盘里的。那叫做“余粮”,是农人最朴实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然而,每一回待人家端着磨好的米粉走后,祖母就赶紧把堂屋门关上,将剩在磨盘里的粉子清扫出来,为正吃长饭的孩子们和成米糊充饥呢。只是,祖母每回做这种事时,都总是慌慌张张的,像个小偷。这完全是为了怕饿着孙辈们,祖母才忍辱做下了这类丢自己人格的事情。
父亲当然是知道这一切的。为了减轻祖母的负担,两年后,父亲给我们找了一个后妈。然而好心没有得到好报,后妈来了,祖母的日子却更加难挨了,用祖母自己的话说:“我成个磨轴了,两头都受磨。”这得要从后妈的背景说开去。她原是江南小镇的居民,在镇办纸厂当临时工人,但吃的毕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粮食,每月有二十八斤指标,虽然中年死了丈夫,但她带着一个养女度日子还是很轻松的。父亲续了她后,嘴皮都磨薄了,才把她动员到老家井湾里来。为的是把两处的开支合到一处。
平心而论,后妈确实是亏了,丢了城镇户口和工作,到这么个有儿有女的家里为人后妈,图的是什么呢?祖母是个软心肠的人,将心彼心,就凭这一点,她也愿意凡事让后妈几分。
后妈初来乡下时,祖母怕她城里人吃不惯拌红茹米的杂粮饭,就总是诚心诚意地为她开“分食”。每每把大米煮滚时,就给后妈捞出一碗开花的饭坯子来,待红茹米放进锅中和大米煮一会儿,再滤尽米汤,然后将杂粮饭搅拌成堆,才把给后妈捞出来的饭坯子盖在一角。那时,我弟弟才三岁多,看着后妈吃的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就吵着哭着也要吃。这就使祖母为难了,为了防止不愉快的事发生,每每在家里人吃饭的时候,祖母就总是会借故拉扯着我和弟弟到外面闲逛一阵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兄弟俩忽前忽后地捕捉着草丛里的绿蚂蚱,追逐着红蜻蜓,倒也是很惬意的,但又毕竟只惬意了一会儿,过不久,肚子就饿了,身子也乏了,于是吵着闹着要回家去吃饭。这时,祖母转身望了望家中,她未见长孙女我的姐姐出来招手,就知道后妈还没有把饭吃完,情急中,祖母又会变着法子安定不谙世事的小孙子,说:“听祖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祖母出生于书香门第,虽然她自己没有进过学堂,在那种文化氛围十足的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却也能讲出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来那是一定的。情绪一下就高涨了,我拍着小手带头满口应道:“嗬,祖母讲故事给我们听罗!”祖母就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当真就为年幼的你和更年幼的弟弟讲起了故事来,她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天旱,整整一个夏天没见下雨,河流断水了,土地龟裂了,山坡上的草木也全都成了干柴,村子里的人们实在无法度日子了。忽然在一个夜晚,村子里有一个小男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须的老者向他走来,并且告诉他:“村口的小河边有一块黑色石头,里面压着玉皇传令下雨的玉旨,只要把那块石头挪开,老龙王就会洒下大雨……”停了片刻,那老者又慎重地补充着说:“但是,谁要是把那块石头挪开了,谁就不能再说话了……”老者飘然远去时,小男孩就从梦中醒过来了。但他没有犹豫和迟疑,爬起床就去挪那块石头……
听着这类优美的故事和传说,我和弟弟就一点也不觉得饥饿了,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小男孩啊!虽然那小男孩后来不能再说话了,却留下了这优美的故事和传说动人心魄。
祖母的忍耐和克制力是巨大的。两头受磨的她,还得常常以笑脸去迎孙儿们的后妈。“砍脑壳的,硬要死缠着把老娘骗到这屙屎不生蛆的乡里来受罪吃苦!”这是那时侯后妈常挂嘴上怨恨我父亲的一句话。祖母听了,就总是小心翼翼地上前说,“你就忍着点吧,儿女们大了,你也就享福了。”祖母说这话是有把握的,她相信孙辈们日后定能够帮她兑现这一份承诺。但自私的后妈却颇不以为然,“哼!我床头有一仓谷,还怕百年之后冒人哭?”其实呢,后妈来井湾里后,根本就没有为改嫁后的家庭操劳过,一不上山种地,二不下水作田,就连她的衣衫也是我祖母包洗包晒的。她之所以牛皮轰轰地说自己床头有谷,是我父亲每月的工资全由她掌握着。想到这里,灵魂便不敢往下想了,他害怕影响了我也影响了家人对待如今渐已衰老的后妈的情绪。让老人在还算和谐的家庭氛围中安享晚年吧!
在灵魂的记忆深处,慈祥的祖母也对孙儿们动过一次肝火。那时,我已上学念二年级,弟弟也启蒙了。是一个星期天吧,邻家养的一只老花猫蹿到了我们家的房梁上,正俯身张耳在捕捉鼠辈们的动静呢,顽皮的我和弟弟见了,忍不住要演恶作剧,便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边追赶着老花猫,边唆使着家里的大黄狗去吠。猫是敏捷的,跳这跳那,但它却终于未能逃脱我们用长长竹竿的追击,慌慌张张间,就“啪”地一声摔在堂中的地面上了……待祖母闻声赶来,老花猫已经丧身在大黄狗的利齿间…… “不可教化,不可教化呀!”祖母气得浑身哆嗦,随手就捡起一根柴棍向我劈过来,我和弟弟顿时被吓得呆了,兄弟俩都紧闭着眼睛,准备受皮肉之苦,然而,过了好一阵,柴棍却并未落到我俩身上来,睁眼一看,祖母高高扬起的手正僵在半空呢……她终于没有打向我,而是“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柴棍折断了,并且噙着纵横的老泪说:“可千万别造这样的孽了,人是有良心的,怎么能随便伤害一条性命呢!”
俩儿童无言以对,心里难过极了。祖母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辈子善良、勤劳、忍让,处处显示出东方女性的本质。但是,她却怀抱着满腔美德离开人世许多年了。离开了许多年…… 惟有澄碧清澈的资水,浩浩荡荡地从远处流来,又向着更远处流去,不舍昼夜,依旧是万古如斯的样子。
五
山路太长,山湾太深,山中的一切太神秘。 拖着长长而沉重的记忆,灵魂游荡的速度也变得缓慢了,他幸庆自己的肉体没有随同前往,不然两旁的荆棘肯定会不时地生出长满尖刺的手拉扯你,阻拦你,沿途的砺石也会千次万次地啃着你脚下的牛筋皮鞋。你的脚掌说不定已满是血泡,你的身上已遍布伤痕了。更令人难堪的还会是悬挂在山腰陡坡上的样子:人便整个地会成了爬行类动物,进是爬,退亦是爬,腿脚酸软,满身虚汗,胆颤心惊那是一定的了。灵魂同时也后悔自己的肉身没有同往,能让你也感受一下这样的艰辛多好啊,免得你在写作时只知道人云亦云,尽拣些顺耳的小情趣小欢乐,还美其名曰是什么哲理小品或心灵鸡汤。而恰恰是在这样的陡坡,农人们却把养活自己以及同类的粟米同麦子种了下来。有阳光慷慨地泼洒而下,灵魂深情地望了一眼几经农人精耕细作长势很不错的粟棵同麦苗,惴惴的神情便有了一种镇定。农人是朴实的。朴实的农人最大的长处便是能够把哲人们千百年来思考不透的道理简单化:“一锄三棵粟”,而粟可以养活人类。这是农人祖祖辈辈之所以能够吞下劳作中一切艰辛的不渝信念。从春到秋,开垦、播种、施肥、锄草以及收获,这一过程说短就短,说长就长。灵魂便想到了人类所有母亲从受孕到分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农人同孕妇的感觉绝对是相同的:他们饱尝苦痛而又满怀希望。也正是因为它们满怀着希望才在所有的苦痛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那么祥和。他从自己的父辈们用血肉之躯在春天播种后,无论遇到多大的旱灾或洪灾甚至疯狂的蝗虫灾害,仍信心百倍地侍弄着地里的庄稼的行为里;从自己的躯体在母辈们怀孕后,不管经受怎样的妊娠反应和疾魔摧残或种种生活的磨难也总是能双手护着肚里的生命胚胎而嘴角眉梢间流露笑意的举动中,感受到了“崇高”和“伟大”乃至“不朽”等字眼,原来并不仅仅只属于那些高耸着纪念碑的英雄们。 然而遗憾的是真正地能够感受到这一点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悲哀。 有山风拂过来,粟棵同麦苗激情地拥抱着他。他也似乎听懂了它们那翡翠般的言语。它们是在放声地呼喊着: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在这一时间里,灵魂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大开心,大快乐。他于是干脆在庄稼地里游荡着。他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替那具依然固守在生活常识中的肉体接受着一种庄严的洗礼。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激动的灵魂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时候,灵魂又想起了曾经在山寨中听到过的一个关于幼鹰食母鹰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母鹰在孵出幼鹰后便毫不犹豫地啄着自身的血肉喂给嗷嗷待哺的幼鹰吃……当自己的身子被幼鹰全部吃完时,幼鹰便羽毛渐丰,能够自食其力了。猫头鹰的历史便是一部噬食母亲的历史。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被这个故事骇得毛骨悚然的,无论如何也不理解母鹰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为幼鹰作此牺牲。 但是现在,灵魂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点点。他想,自己一定得记住把这一点点传递给衣冠楚楚的肉体。
他知道,也就是这一点点,对我以后的人生也是顶顶重要的。
其时,日头已坠落在远处的山谷,并且渐渐收敛了光芒。山与山铺成的背景也便愈发地厚重了。千年的山,万年的河,也许早就已经将所有的岁月故事一览无遗,无知的恰恰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类本身。更何况那些一生都懵懵懂懂的人呢?想到这一层,灵魂便预感到即使哪一天能真正地明白所谓的大快乐、大开心的我,内心中还会无端地生出大悲哀和大痛苦来的。因为,大悲大痛并不仅仅只属于每一个体,而是整个民族和人类。
六
滴水恩,不能忘。但曾几何时,人们在所谓的忙碌中连自己已故的父母是谁都给遗忘了。每每清明时节去扫墓和祭祖的往来人群中,恐怕是这两类人居多:一为祈求能得到祖人的庇佑升官发财;二为显摆自己光宗耀祖回乡作秀。谁又能说得准有多少人是捧着一颗诚心和孝心去的呢?我的肉身在祖坟地里小憩后,倏忽就觉得自己是在真心地怀念着已故的亲人了。这是不是正在大山中接受着大洗礼的灵魂与肉体有了某种感应呢?但是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印象中却依旧地模糊,尤其是母亲的死因更像一个谜团。
依稀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些片段。那时我只有三四岁,好像是在初夏资水江北的夜晚,很深沉的夜,正处在梦中的我突然被姐姐的抽泣声惊醒了。 姐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哭泣呢?但我却是无法忘记那一场梦的。母亲一手抱着未满两岁的弟弟,一手拉着我从江北中心小学前的横渡码头一级一级矮下去。码头是青石板,光滑可照人影。完全是和往常放学回江南镇的家里一样,哥哥和姐姐早已登上了渡船,拍着手招呼母亲和弟弟快到船上来。他俩都是少先队员了,江风掀起红领巾的一角,飘呀飘的,很美的一种意境。是姐姐接弟弟上船的。母亲空出了手来,将我抱起,轻轻一托,我和母亲也相继登上了船舷。晃晃荡荡中,船就启锚出发了。船开了,我的梦也断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我顿时被惊得呆若木鸡:弟弟还扒在母亲的身上吵着吃奶,母亲的身子却己经凉了……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读过私塾,也上过新学堂,是当时少有的新女性知识分子中一成员。母亲是读新学时认识父亲的。他们是同学,是当时很少的自由恋爱中的一对。
曾祖父是廖姓家族的族长,属于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我父亲又是族长的长孙,婚礼办得隆重而体面是情理中的事。可那一天却也发生了小小的意外。母亲从花轿中下来,被接亲的人搀扶着,竟还时不时挣出手来掀起顶着的红纱巾头盖看热闹,更让乡下人难以接受的是双方正拜天地时,我母亲居然咯咯笑出了声来,并且没待新郎揭头盖时,自己就把那遮住视野的红纱巾给摘下了。燃烧着红蜡烛的堂中顿时大哗。有人当面指责:“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呢?疯疯癫癫的,一点教养也没有。”把我那胆小怕事的父亲闹得一脸窘相。这当然是母亲去世多年后,我听祖母叙旧时说的。
祖母还说过,你娘骨子里确实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
那时,父亲已跟人学医了。学的是中医,他常常要跟随师傅跑江湖。母亲是个爱热闹的人,独个儿在家里闲不住,就总喜欢找人家说说话或帮人家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当时我们家请了个长工,名叫王正来。说是请,其实并不确切。王正来是讨米来我们井湾里的,我的曾祖父见他诚实忠厚,就收留了他,还给了他两间房子,为他娶了个婆娘。王正来比我的父亲要长好几岁,父亲和母亲都称呼他“正来哥”。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就常去陪正来嫂。那时,正来嫂已经有了身孕。我母亲脱脱洒洒一个人,手脚正闲得难受,就几乎是把正来嫂家里的家务包了起来。对于母亲的任性和热心,我的祖母,甚至包括权威十足的我曾祖父在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方面,他们知道我的母亲性格不是那么容易被驯服的,说也没有用;另一方面,那就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大趋势,感觉到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已接近衰败了,让儿媳妇学着做一做家务也有好处。
这一切,是我们姐弟从江南小镇来到井湾里后,正来伯母说给我听的。她说起这些往事时,无疑是怀了一脸感激之情。正来伯娘还告诉我们姐弟说:“你母亲其实是很能吃苦的。”
这我至今仍然相信。解放前夕,我的父亲出去当兵了,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湘中游击队。那时,母亲刚生下我哥哥,正坐月子。父亲外出了,一去就是五六年,况且,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家乡就搞起了土地改革。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儿媳和孙辈,我祖母就主动提出分家了,好在我母亲是公认的军属,她那些嫁妆和其它财产才没有被抄走。不过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就明显地不如以前了。
直到我父亲转业到地方后,母亲才被照顾参加工作,担任乡村教师。那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正来伯娘当然就一无所知了。
村里人有一种说法:女孩子的心是怀人的心,这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家四姐弟中,相比起来,我的姐姐就更加怀念母亲了。每每听正来伯娘讲过母亲后,姐姐就总要痴痴地发一阵呆。有一回发呆的姐姐猛地打了一个激凌,突然启齿喃喃着道:“母亲确实是很能吃苦的。”并且还梦呓般地说起了一九五七年秋天的一件往事。
我就出生在那年秋天。那时,母亲在田庄乡一个叫做干溪村的小学教书。教一、二、三,三个年级,共四十多人,就我母亲一个教师。解放后不久的教师队伍人才奇缺,母亲怀着我到临产时候了,也不见联校派人来顶替。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突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凭着经验,她知道就要生了。当时姐姐有了十岁,哥哥八岁。姐弟俩跟随在母亲身边读书。女孩子确实懂事早些,见母亲一副极是难受的样子,姐姐就摸黑手握一把镰刀去请接生婆谌妈。谌妈离学校毕竟有不近的一段路程。就在姐姐喊了谌妈才上路的时候,我就已呱地一声降临人世了。母亲是忍着巨痛自己用牙齿把脐带咬断的。待谌妈赶到,我已经安详地睡在母亲的襁褓中……
讲到这里,姐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样的时候,姐弟四人都坐在禾坪里高高的草垛上。抬头望天空,一片白色的云絮在黄昏的天幕上渐渐飘远……母亲的形象也在我的记忆中渐渐飘远……
我惟一记得真切的是,母亲是三十六岁那一年去世的。她虽然没有把儿女们拉扯成人就先去了,但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能力。
历史永远是把最真实的部分被删节过的,包括一个家庭的家史。我原来一直认为,母亲是得急症死的。却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想要真实地写一写母亲时,才从舅舅的口里得知了母亲的真实死因。舅舅边走边说:你母亲已离开人世三十多年了,就是真有什么灵魂,那灵魂也该找到安寝的地方了。说出也无妨。
你的母亲是服毒死的。舅舅出语惊人,他说:那一年,你父亲刚从羊角乡卫生院调到江南区卫生院,为了便于照顾你的父亲,组织上就把你母亲安排到了隔江的江北中心学校。这比起干溪小学来就大多了,共有五个教师,还配了个炊事员。因为你母亲是个热心人,还因为你们全家又住在对河的江南医院不在学校开餐,老师们也很放心,就一致推举你的母亲兼任食堂的总务。然而祸事就出在这总务上。那时候,你的哥哥和姐姐正吃长饭,常常少盐缺油的,食量就更大了。为了让你们姐弟们少饿肚子,你母亲违心地涂改过食堂的总务帐簿——把老师们星期天偶尔回家吃饭时节余下的百来斤口粮扛回家了。这件事本来是炊事员主动怂恿你母亲干的。可人心叵测,不久后,那位看似是好心的炊事员却以此做要挟,趁你的父亲不在家时,竟打起你母亲的坏主意来。你那半辈子从不做假的母亲,头一回作假就只好以死来洗涮自己的罪孽了……
这毕竟是很遥远的一段旧事了。舅舅讲述着这旧事时,已是一种非常平静的心境。我的心境也是非常平静的。舅甥俩当然就相对无言。却仍然是在无语中向前走着。后来,俩人终于在一座颤颤悠悠的板桥上站定了。默默无语的两代人,各怀了心思地临桥俯视身下的河水。那河水,也一样是无语的,仿佛从夕阳里流出来,若血一般殷红,待渐至近处,又灰白如同乳浆。然后静悄悄地从桥下滑过去,像滑过一个界限,一座衰老的古木拱门,连浪花也不溅起一个就消失在汤汤远去的资江了。
七
仿佛从长梦中醒来,我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隐约觉得自己是于山野的荒冢间露宿的,和死人睡在一起,与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见过面,与自已的不愿流俗的灵魂在对话。可醒来时,却发现一具躯壳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那躯壳撑起身来,并且走动,这时灵魂才意识到,那走动的躯壳原来就是我自己。
我的灵魂与肉体终于在这大山简陋的木屋中合二为一了。
我努力地回忆着,好一阵才终于记起,我其实是为先祖扫墓后就逃也似地进入了大山的。至于灵魂与肉体是何时剥离开的我亦无语。或许尘世间醒着的原本就只有灵魂,躯壳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还是说当下的事吧:有一中年汉子走进来。近了,把一块浸湿的粗布递给我:“先擦把脸吧。”厚重的声音,隐隐泄露出他那超常的健壮、凝沉、和善。见到他,我感到恍若隔世。想责问那汉子为什么要把我“捡”到这屋里来,但望着那张铜一样实在的脸,我终于没有启齿。却是他一边看我擦脸,一边说:“山太大、太深,‘迷路鬼’总是捉弄人。”他一定以为我是撞上了“迷路鬼”才未能走出荒冢的。我也曾听过“迷路鬼”的传说。说是人在山野里行走,分明是朝前走着,可走着走着,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便是遇上“迷路鬼”无疑了。
那汉子无法理解我,正如我也无法理解那汉子。我迟疑着老半天没有与他答话。那汉子就更认真了,说:“碰上‘迷路鬼’其实并不可怕,只要‘否’一声心就明白了,路是在心中哩。”我就一怔。莫非是他的那声“否”使我也明白了什么?他这话是对的。我虽然没有遇上“迷路鬼”,但我是遇上“迷生鬼”了,居然在名与利的胡同里穿来绕去数十载,直穿绕得头颅秃顶鬓毛衰,虽获了些浮名,得了点薄利,却险些把自己的灵魂也挤走了。灵魂甫定的我,忽然就心里一沉,不禁由自己的个体想到了民族的群体:如果一个民族也只图浮名薄利而缺失了自己的灵魂,那将是多么悲哀多么痛苦的大灾大难哦!陡然间,我就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原来是多么的浅薄和无知……脸嚓地就红了,替自己往日里与几个颇有学问的朋友为着所谓的“修身齐家”滥发的“宏论”而脸红。但我同时还想到,所幸自己和那几位无冠无冕的朋友不过只是一家之主,所发的也只是一家言。若是也自不量力地言及过所谓“治国平天下”,那将真是无地自容了。
该用早餐了。火塘中的一个土凳上,摆着两个古色古香的陶罐,两双很粗的竹筷。主人示意我吃饭,一人一个陶罐。饭很香,菜很辣。那汉子吃得真快,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他就出去了,扛一把尖锄,锄柄上挂一只竹背篓,我不知道他是上山去做什么。他没有招呼一声,连头也没有回,像是屋子里并无旁人,完全是一种我行我素的大丈夫气概。 这时,你才真正地打量这屋子。屋很小,墙是土筑的。没有窗,只有门,有门理所当然就有鲜活的人生。门毕竟不是墙,它能关上,也能打开……但我又发现,门里面是没有门闩的,门外面也无门钩。就想,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闩和锁的概念么?再看看他家中的所有财产:炒菜的锅,煮饭的罐,一个竹简里插几双竹筷,苞谷子就堆放在墙角;土坑上卷着一床破棉絮,傍门放着几把斧头、镰刀和锄头。如此而已。又何必要闩门或锁门呢?就感叹:这样的人生,兴许才是真正的人生呢,他一定是明白那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了,才活得如此豁达、如此开朗吧?与世无争,先得要与自己无争?我就很是想探究那汉子的人生观了。
于是萌生了一个念头:在小屋里住下来,还借上一宿,和他做朋友,发现他的美德,也明察自己的缺陷。
傍黑时,那汉子回家了。见我未走,他很高兴,由衷地高兴。又有机会同他吃陶罐饭了,他还取了酒菜来,是从屋后地窑里取出的陈年苞谷烧。几盅下肚,心就热了。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五十五岁与六十六岁人生的交流。他原来并不是土生土长在大山里。 四十岁以前,也就是说,他的生命的鼎盛时期,是在淘金场上度过的。他说:“别以为金子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但人心如果不值钱,相互倾轧,彼此残杀,最金贵的东西也分文不值!”他没有说他是看破了红尘才躲进山里来的,他不是。而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就这样倾轧和残杀了太可惜。他不是来这大山里躲避人生的,而是经这里路过,发现了这葱郁苍翠的世界里居然有着几块硕大的荒地,很煞风景的,那时,外面的人正忙着到处圈地搞开发呢。他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世界缺陷太多了?他没有说,他只告诉我他在这里驻足了,筑起了这间小土屋,于是每天早出晚归,开垦那几块荒地,在荒地上,栽种幼苗……
哦,他虽无妻室儿女,却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希望的绿色。
我感动了,为他的单纯朴素的人生观所感动。
又还有必要作哲人状给他以启发,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呢?就为了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世界上的财富,一切享乐都是为人准备的,每个人都应该尽情地享受它……”还有必要说这番屁话吗?他却似乎听见你的心音了,只憨厚地笑笑,并不驳斥,而是十分平静地,他说:“是的,人活着,必须追求幸福,但追求并不是争抢。”停了一停他又补上一句:“幸福,什么才叫幸福?!”我无言以对。大概很多人都会觉得无言以对的。 就着火塘里微红的光亮,我们俩对视了一会儿,又继续饮酒,并且把酒饮得更加豪爽了。饮酒,但你觉得:酒,不再是忘却,不再是梦境。你还觉得:人生如行,得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途径和速度,莫因疾进而不堪重负,莫因迟缓而空耗生命。人生的快乐,就是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景。 但是人生的遗憾呢?我不禁心里一揪,便想到了早逝的父亲。
在夜晚依旧地很深时,大山也依旧很静了。
八
在许多篇文字中我都写过与资水博斗的父亲,但那是我精神意义上的父亲。是把父亲异化成激励我前行的坐标来虚拟的。
现实中我的父亲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有一细节可以证明:那是他第一次当父亲的时候,母亲坐月子要吃鸡,只能是由丈夫动手了。可笑的是,父亲把鸡抓到手里去拿菜刀时,尽管把舌尖咬得发紫,手却打摆子般颤抖不已,结果把刀拿到手中,鸡早逃之夭夭了。那一年,我的父亲二十二岁。从此,他被终生剥夺了杀鸡权。
但你父亲毕竟去当兵了。参加的是一支地方武装,全称叫做“湘中剿匪纵队”。他是在纵队里当医务兵。不久,全国解放了。父亲的部队又转到抗美援朝的正规军。在朝鲜战场上,父亲还立过二等功,被提拔为上士班长,当然是卫生班,没有握枪打过仗的。也幸亏是卫生班,如果是上前沿握枪打杖,那双连杀鸡也发抖的手,不知握枪是什么样子。好在我父亲从来就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当年勇。或许是就根本无勇可言吧。包括他在朝鲜的那段经历,也一直没有向儿女们提及过。父亲是一九五五年就已转业到了地方,第二年底,母亲就有身孕了,第三年九月,这个家庭中,就多了我这个从小就并不安份的成员。听说父亲最初是在县卫生局当科长,后来精简机关干部才下派到羊角乡,再后来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父亲才到了江南区卫生院,并且担任院长。然而也就是在到了江南医说的第二年,我那担任国家教师的母亲抛家弃子走上了黄泉路。大凡一个家庭,多是靠做母亲的撑起来的。母亲死了,就等于家庭残缺不全了。这对我父亲打击很沉重是无须言说的,不能仅仅用一句“中年丧妻,痛不欲生”所概括得了。且不说别的,单说生活负荷,就已全部落到了父亲一个人肩上。那年月,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代,买一个鸡蛋也要一二块钱。住在江南小镇吃国家粮的儿女四人,再也无法度正常日子了。出于无奈,父亲只好把儿女们送到了乡下老家井湾里。
但 父亲当然没有把儿女们一送了事。每每在星期天,他就会为儿女们送一些食物来。江南小镇离老家有二十多里路程,父亲总是肩背手提的。他常在外面出诊,自己那份口粮就省下背了回来;手里提的是个小木桶,木桶里盛着米豆腐。也只有米豆腐最廉价,两块来钱可买得满满的一小桶,和汤和水,填肚子可饱食好几餐。
记得父亲是不会做农活的。尽管不会做,但眼看着祖母一个白发老妇挖菜园地,父亲就忍不下心,只好抢过锄来。分明看着他是咬着舌尖使劲挖下去的,可锄头一接触到地面,就不见有什么力度了。因此,就总是要在一个旧锄头眼里挖好几次,才能翻得动一小块泥土。半天下来,地是翻了一小片,但弄得一身汗渍渍的,眉梢嘴角鼻尖上尽是泥土,一双手掌满是血泡,转身一看,所翻动的一小块地又尽是数不清的脚板印,比没有翻的地松散不了多少。父亲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且还会游丝般地叹息一声。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胆小怕事的父亲,何以会有那么顽强的生活勇气呢? 尽管父亲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却又什么农活也难不倒他。比如烧火土灰吧,那是农活中难度最大的。之所以难度大,因为那需要技术。在往年,祖母施南瓜、芋头之类农作物的火土灰全是请邻居家的老农掌管烧的,我的父亲、哥哥和姐姐只帮一帮忙当下手。不过父亲对此很感兴趣,总是默默看人家怎样起堆,怎样铺茅柴,怎样盖草皮……但是那一年的一天,当然是星期天,父亲却突发奇想,说要自己亲手掌管着烧火土灰。他把由我的哥哥姐姐平日挖来的树蔸一个个嘴对嘴合着起好堆,又到后院的屋檐下去把茅柴一捆一捆扛过来解开,再一层一层地铺在起好的堆上。说也奇怪,那时还是春头上,可茅柴底下却发现有两条蛇扭在一块,像少女织成的长辫子。父亲当然无奈,他是连鸡也不敢杀的,打蛇就更不敢动手了。不知是觉得奇怪呢,还是吓得呆了,他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连粗气也不敢出。直到后来那两条孽障怕是感觉到了早春的寒冷,才分离开来,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这件事父亲从来未跟晚辈们提及过。是若干年以后,我才偶然从祖母口中听说的。祖母还说,春头上看见蛇“相夫”是很不吉利的事。果然,那年我的父亲被调到龙塘乡卫生院,先是被免去院长职务,尔后又下放到该乡一个偏远的茶场进行劳动改造,既吊牌子,又戴高帽子,还敲打着破罐子游行……罪名是走资派,是反革命医术权威。
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那场运动终于过去了。我的父亲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平反,只是我平反了的父亲并未见得有什么喜悦之色。在正当中年的人生路上,十年是多么宝贵哦!父亲已是老态龙钟的一副模样了,他错过了喜形于色的年龄。也应该是,经历了这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磨难,父亲是有理由把许多事物看得很淡的,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父亲拒绝了落实政策给他的院长职务。他只管治病,一心一意地给患者治病。那已经是上世纪一九七七年吧。准确地说,是那年古历二月的一天。那时,我已经算得上是全劳力了。在社办企业的基建队做泥工。那一日,阳光真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无边的空旷使人目眩。我正躬着身子在砌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一抬头,是父亲来到了我的面前,父亲那天并不见得有什么异样,同样是一脸慈祥,见儿子怔怔地望着他,就说:“我想买一件绒衣,跟我去试一试吧,今后你也好穿哩!”同父亲一起下了脚手架,不过百米就走到商店的柜台前了。父亲要过一件蓝色的绒衣,自己穿上又脱下,再递给我说:“看合身不?”果然合身。奇怪的是,父亲怎么知道他自己没机会穿这件绒衣呢?父亲是骑自行车去龙塘卫生院的,看着他骑上车,那老态龙钟的瘦削背影便渐渐地消逝在远方了……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眶不禁一湿,心想:我虽然是近二十岁的人了,但真正地与父亲相团聚的日子其实又并不是很多的,就是偶尔相聚在一起,父子间也很少谈些什么。儿子在父亲的眼里,也许还是个小孩吧。
现在想起来,我突然觉得父亲当时是有了某种预感的。他走后不到半个小时,噩耗就传来了。我还正在脚手架上边砌墙边哼着小调,中学的一位总务老师就满头大汗地闯进了工地:“哪一位是廖医生的崽呀?”这急切的呼喊声当然使我大吃一惊,便忙答应:“是我,有么子事吗?”果然是大不幸的事从天而降。“你父亲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坡段上出了车祸。幸亏一辆长途客车路过,已把你父亲抬上车,径直送往县人民医院去了。”那位总务老师刚好是出差乘客班车回学校,他是断断续续地从我父亲口中得知我就在学校工地……我知道事情不妙,以最快的速度骑车赶到县人民医院,其时,父亲已上了手术室。他的头部隆肿,一头枯槁发丝已被削去,鼻孔里伸出来一根长长的氧气管……我机械地走近手术台,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这也算是父子间的一种交流吧。突然就记起父亲曾说过的关于死亡的话来:“人总是免不了会死的。活着时,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尽量做到不欠人家的就行。”这是前不久父亲与一位老者闲谈时说的。双方都显得平静。我觉得父亲此时更加平静。可以这么说,我的母亲和祖母都是父亲亲自送上山去的,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他该给这个世界的,这世界已经得到了。父亲没有欠人家什么了。
有医生走过来,把一份卡片递给我,“签个名吧!你父亲是脑震荡,头部血管破裂,只有打开颅骨做最后的争取了。”他当然是从举止中得知了我的身份,大夫说这番话时,是一种无力回天的语气。
父亲终于就这么平静地走了。傍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静静地落在床头,给死者的脸上添了些许红润。一只白色的老鼠在手术台下窜来窜去,自由自在的样子,无忧无虑的样子。
父亲生于公元一九一九年。享年五十八岁。
此时,就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我从平静的回忆中转过身来,双手合揖,面朝老家井湾里的祖坟地深深地鞠了三躬。
九
是清晨了。葱郁苍翠的山的世界,被昨夜里的月色星光洗浴得更是肃穆了。我平静的心很温暖,为自己毕竟能够真实地还原父亲和母亲的身世而感到温暖。历史是不能随意改写的,哪怕是一个家庭的历史。我并不担心旁人的指责说,你家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一点小悲哀,值得花那么多笔墨去描写么?但谁能说一个家庭的变迁和人心的异化就不是一个民族的缩影呢?人为地美化历史其实与《国王的新衣》没有两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群体是由个体所组成,民族是由家庭所壮大。这道理相信人人都懂得,如果不是血液已经冷却,心灵已经蒙尘,灵魂已经死去的话。何况审视过去,忏悔和拷问自己,是需要勇气和正气的。这样的时候,复我又踏上了那条弯曲坎坷且神秘的大山的路了。可目光还是被牵引了。那草木你见过吗?密密地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野花你见过吗?姹紫嫣红纵情烂漫;那虫鸟你见过吗?奇形怪状不能描绘出它的模样;有一种声音更诱人:“叮咚!叮咚!”节奏分明,脆亮而又深沉。双手拨开遮眼的草木,我就发现那声音的来历了——原来是从石壁缝隙里渗出的水珠,可怜那水珠从石隙里渗出来,就没有可以前行的路了,但它没有退缩,而是平平静静地,一滴一滴地滚下崖壁,坠进崖下的一个小小石凹里……是命运之神偏偏赏识此种举动么?石凹渐渐地深了,水滴也在渐渐中壮大了自己,成为这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小石潭,于是每日清晨,当旭日刚一跃出山岗,它就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当夜晚来临时,它又可以把月的清辉拥进自己的胸怀了……谁说这样的推测是荒谬的呢?
迎面来了一位山居老翁。说他是老翁,首先是他的胡须吸引了你,胡须很长,很飘逸。他的脸色却极是红润的,比我这五十出头的城里人气色还要佳。我是无法猜测那老者的实际年龄了。老者见了我点了点头,我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复又朝前走去。他是那样悠闲,完全是一种无所事事的样子。跟着走走吧,我于是转身循了他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时,就到了一个山湾里。山湾很深,流泉的声音很悦耳。他就在山湾的一块方石上坐下来,也并不在意我的跟踪,似是进入了无人之境的样子。他的从容和淡定,反而让我显得有些心慌,就想:他是来这儿听流泉的独奏么?但猜想是完全错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随手从脚旁拔了一片草叶衔入口中,随即,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就从他的口腔中流出来了,声音是那样的逼真。
最动人的情景出现了。仿佛只在瞬间,山林里的鸟们雀跃着就全都栖落于这山湾里的树上了。先只是静静谛听,像是也陶醉在山居老翁的“鸟鸣”声中了……但一忽儿,如竞赛一般,鸟们便争相地鸣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声了……千种腔调,各自分明,鸟鸣声与流泉声交融着,这不就是大山奏出的交响曲么?这才是真正的百家争鸣啊!
想想自己在家中,也是极爱鸟的。但我喜欢的只是一种鸟,那种亦被很多人都加倍推荐加倍赞赏的鸟,那鸟的名字叫“八哥”。很显然,“八哥”的倍受推荐和赞赏,是因为它通人性,能模仿人的语言。有朋友来家中,它会很乖巧地说:“你好!客人好!”倘是送朋友离家时,它又会情意绵绵地说:“还来玩!还来玩哇!”但是,它除了会说乖卖巧又会什么呢?那几句单调的语言,不也是它的主人耐着性子教会的?多么可怜的人,多么可怜的鸟啊!
“我毕竟是醒悟了,虽然迟了一点。”我喃喃地在心里说。
并不是好奇,靠我近了那位老翁。他正捋着自己银白的长须,得意而痴迷地听着流泉和百鸟的鸣唱呢,便不忍心打扰他了。他或许是辛劳了一辈子,如今,儿女们都成人了,他不再为生活所累了,才又有了机会重温自己在童年时就学会了的逗鸟的口技,在这有着草绿花红,流泉飞瀑的山湾里,复又能品尝到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滋味了……又或许,他原本就是大自然的宠儿,一来到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就没有要奢求功名的志向,也无争抢利禄的野心,而是常年与花草相依,与虫鸟为伴,度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仅仅只是我的一种猜想,并无资格妄加评说的。在此时此刻于此情此景中,无论是怎样麻木迟钝的人,也绝对会萌生出此种念头罢:让自己也能变成这大山中的一只鸟儿多好,用自己的喉舌,鸣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歌声,可千万别像那被人供养的“八哥”,有着自己的一张巧嘴,却学着他人的腔调……在这神秘的大山中,心无疑便有了大的震撼,也就顿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的感觉,旭日从山顶上升起,温热的阳光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我的身躯,我的五脏六腑,似乎全都变得通体透明……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变成一座大山了,血管里的血液如流泉飞瀑般畅响着,于是真想放开胆量大声地呼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噢!”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声来。尽管我知道,我并不仅仅是为某一个个体呼嚎和呐喊。我是担心一个人的声音太脆弱么?我是感觉到这空旷的大山中没有听众么?
风起了,漫山的花草舞蹈着,苍翠的树叶摇响着,百鸟的和鸣依然悦耳,我回头再看老者,但老者早已离去,只剩了一个千年不朽的老树桩木木地立在他呆过的山坎上。再定睛细看时,便发现树桩的斧痕处正狂长出一个个油嫩的耳朵,一颤一颤地,我顿时就有了惊喜:那是在倾听着大山的歌唱么?那是在倾听着我的心音么?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全国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散文《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2013年初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有长篇小说集《白驹》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