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但愿天晴不是梦

作者: 廖静仁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9-04-01 11:57 阅读:

自去岁入冬以来,湖南天气变得极为异常,雨雪一茬接一茬,乃至在今年初曾经有一个“问湖南晴为何物”的民间段子在网络上发酵疯传,且点击量奇高。

但我却并不是那一段“淫雨日夜落不停,试问太阳几时还”的阴霾天的见证者,在那个雨水密集的季节,我已经携妻飞往海南东方,在那里充分享受着阳光与海滩的幸福生活,算是真正有机会细细地品味了一回习总书记倡导的幸福感。

每一个人都向往能过上幸福生活,总书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但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我当然是知道的,有我在三十年前写下的民歌为证:

爱吃蜜糖先养蜂

想吃芝麻自已种

天时地利人勤奋

幸福生活在手中

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再到如今已经退休的老年,我就是始终秉承着这一朴实得如同泥土的理念走过来的。为了能不断地给自己注入努力前行的动力,我还在之后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充分调动了以往拉纤上崩洪滩的少年经验,以激情饱满而又铿锵隽永的文字写下了《纤痕》《过滩谣》《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篇什,并且还因此获得了《资水河畔的‘高尔基’》《资水系列散文的开拓者》等荣誉称号。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文学创作于我是一种永不言休的终身职业,而书写资水母亲河则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自去年八月回到安化,我名义上说是要着手为自己退休后的生活谋一条安逸的退路,其实内心深处却仍然在为正在写作的资水系小说打着小算盘,并且还在信手拈来的打油诗中放过豪言,现录如下:

野河荡荡七百里

注入洞庭又长江

老夫花甲从头越

畅饮资水著华章

资水自古就有野河之称,我亦称自己的文学走的是一条无门无派的野路子。

好一个“野”字了得!“野”字里面有深意、更有玄机。记得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被破格招工转干并协助筹备成立安化县文联,去长沙市八一路277号省文联汇报时,接待我的是刚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人称莫公的省文联执行主席莫应丰。听了我的来意,莫公哈哈大笑说,嚯,安化山区县也要成立文联了,多好的事耶,省文联一定全力支持!并当即撸起袖子,展纸握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山野有才人”几个墨色饱满的魏碑带隶书味的大字。唯有“野”字最生动。

这一扯似乎太远、也太野了些,还得回到“但愿天晴不是梦”的主题上来。

我之所以对天晴有着如此深切的期盼,是因为我在资水北岸老家孟公塘江湾的一处荒地上建屋所经历的种种。我在此处所言的“天晴”当然并不仅仅只局限于大自然的气候。人心发霉会更加可怕。我的建房选址是在一处荒地。是从前资水船帮的纤夫们把船拉上滩后,船队在此靠岸停泊,纤夫们在此乘凉小憩的一个去处。它的下首是崩洪滩滩咀,上首是孟公崖。崖壁突兀处曾留下了深深的纤痕。

这是我的散文成名之作《纤痕》的实景地。于我而言,自有着人生里程碑的意义便是无疑。所以当初在建房选址时,我便舍近求远、力排众议非选此地不可。

每个人都有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前者无疑需要肉体的拼搏,而后者则是一种对内心的审视,我以为在此地才是我审视内心的最佳去处。日子如白帆一页页翩然翻过,幼时从奶奶口中听过的船帮旧事便会在比处复活我的记忆,历历在目:木船被崩洪滩的旋流旋入江底后,又在满天星乱礁滩的礁群中哗地冲出水面,船板遂撞成碎片;而血肉模糊的浮尸则随浪涛倏然站立如礁石,据说还有不甘心猝死者,竟会于某夜找回家来,惊起一片鸡鸣犬吠……

弘扬资水精神,需要有一个敢立潮头的喊魂人。我想我就应该是那一个人。

理现是丰腴的,现实却很骨感。在回老家建房的这一百多个日子,最让人劳心的就是屋基一事,虽然屋基下脚明明是在老纤道以内,却因为临江太近,尤其是从江对岸望过来的视觉误导,曾一度引起了河道管理部门的热心关注,多次派来执法人员戡察和询问。河道管理无小事。这一点我还是懂的。抛开我是省长亲自签发聘书的省文史馆员身份,应该带头遵纪守法不说,单就我对资水母亲河始终葆有的赤子之情而言,我也得自觉地保护她,捍卫她的尊严。这是我的使命!

为了向有关部门的领导汇报情况和陈述事实,我还专程驱车去了一趟市府。

毕竟自己在党报和党刊工作多年,与各级领导干部多有交际,但那是为了公事,而这次却为私事还惊动了市长,也惊动了副市长。其实这是我最不情愿的。

市长曾任过共青团湖南省委书记,而我作为一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获得过自学成才奖的团系老青年,一直是团组织跟踪关注的对象。并且还同台作过嘉宾。

解铃还得系铃人。市领导看了原始照片后说,你去与具体经办人沟通一下。

我说,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还说,关于资江,我是有发言权的。

□□□□(此处有省略)。

经与市有关部门接触后,我又回到市府与另一位当副市长的朋友进行了交流。

副市长朋友给我递了杯茶笑言,你当大作家的,要多理解基层同志的难处。

我说,那是当然,也是必须的。我就是从基层走出去的,是典型的草根作家。

朋友还是不忘替下属打圆场,说,人家是怕上面怪罪下来,说是无作无。

我当时便想,未必就不怕群众投诉是乱作为,任性作为?但我没有这么说。

之后,我们又天空海阔地谈起了当前的文学现象,也对作家下乡挂职体验生活的做法进行了探讨,谈了很多,也很投缘。直到他陪我吃过工作餐我才告辞。

从市里返回安化,我没有直接回老家株溪口,而是去了一趟县水利局与分管副局长罗飞舟同志交换了有关意见。我们的谈话是坦诚的,愉快的。那是一次很有效的沟通。都有难处,理解万岁!然后在县城老街临江处凭栏向城南新区怅然眺望,并掏出手机来有选择性地拍了几幅照片。这一段江域我是熟悉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我在这里呆了整整八年,从文化馆文学专干到县文联秘书长又到县委机关报总编辑,每天无论阴晴雨雪,我和小城的一帮文学青年都会在这一段江域的边街上散步,任钉了铁片的响底牛皮鞋叩出声声紧、声声慢,尤其是在夏秋之季,我们偶尔还会从大码头或上边的木工厂下水,一直横渡至对面的造船厂或中间的一个江心岛上去,那时的资江就像一个丰腴的少妇,端庄而秀美……但是后来,就是在我任县报总编辑期间,还是迫于政治任务忍着心疼撰写了我文学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中篇报告文学:《马年:资水洪灾记实》,那是一篇揭露资水母亲河伤疤的文章,也是一篇为配合县委县政府向上级汇报安化灾情的文章,该文在全国性大刊《当代》发表后,也确实为争取省里和中央有关部门对安化的支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作为资水的儿子,我的心里却在流血。时任县委书记的王亚魁和县长李厚宽却安慰我说,这也是为了安化人民。

往事不堪回首。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当初的楞头文青,如今却已经成了退休老人。好在我心不老,所以在日前我还专门以《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为题写了一篇直抒心臆的散文,意欲为我的母亲河以小说立传。但是当我将目光从曾经熟悉的河段迟疑地穿越过迷离烟雨、并直面临江崛起的南城新街和雄伟的凯旋门及壮观的盛世茶都时,我的心情却特别地复杂并且充满了矛盾……不要问我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说,沉默是金。你懂的□□□此处有省略。

还是得再一次回到“但愿天晴不是梦”的主题上来。

第三天,天果然晴了。我老家所属的杨林社区党支委习之支书来电话说,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邀请您今天上午十点钟去镇上一趟。镇长我曾见过一面,书记却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但我已经感觉到是好消息。这是难得出现的一个爽朗晴天告诉我的,我与习之支书同车,一路上春和景明,令人心旷神怡。车进县城,穿过狭窄拥挤的毛家巷,东坪镇党委政府的撮箕形办公楼一如故友并长者,卓尔不凡般“站立”在我的眼前。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感动。这些年,县城的变化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城市大了,街道宽了,而东坪镇党委政府的办公楼却俭朴之风采依然……什么叫着不忘初心?身居简陋庙堂,而心系全镇百姓乃至县城建没,我想便是。难怪我总是隐隐地觉得书记与镇长的办事风格是那么熟悉!

在这里的半个多小时,书记与镇长就像郎中先生面对一位疑难患者一般,望闻问切,全都使用上了。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天在市府的那一位副市长朋友所言,你回老家定居,晚年还能如此情系资江,当地党委和政府肯定是欢迎你这位大作家的,要是换了我在安化工作,我一定会头一个欢迎你并做好相关工作。

虽然一些具体困难和问题还有待解决,如此足矣!足矣抚慰我曾经受伤的心。

但愿天晴不是梦……

我想,人们在渴望拥有幸福感的同时,更希望拥有安全感……

那一个晚上,我在尚未完全竣工的新居楼下的孟公塘江湾,背靠刻有深深纤痕的孟公崖石壁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下弦月到临近子夜才升起来,但这并不要紧,因为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轮明月。江上有微风轻轻拂过,泛着银波的水面划出一个又一又问号,我的心头不觉一惊:这是资水母亲河在追问她的儿子吗?

许多年,真的有了许多年。

为着自己所谓的世俗前程,为着能挤身所谓的富裕阶层并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我曾一度疏远了哺育我成长的资水母亲河……直到去年的某一天,我在无意中翻阅《经刚经》时,才骤然被经书中“还至本处”四字猛地唤醒,我想,我是应该还至本处了。《经刚经》说:“次第者不择贫富,平等以化也。乞已者,如多乞不过七家,七家数满,更不至余家也。还至本处者,佛意制诸比丘,除请召外,不得辄向白衣舍,故云尔。洗足者,如来示现,顺同凡夫,故言洗足。又大乘法,不独以洗手足为净,盖净洗手足,不若净心,一念心净,则罪垢悉除矣。如来欲说法时,常仪敷旃檀座,故言敷座而坐也。”当晚,我就在纤痕石壁前敷座而坐。

直至东方破晓,直至又一个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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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卷》,长篇小说《白驹》等。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并入选教材等。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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