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秀唐:雾淡雨微探凤凰

作者: 俞秀唐 来源: 原创 时间: 2023-05-08 05:22 阅读:

 

这里是湘西。青山绿水绵延千里的湘西。蛮夷、文明编织故事传承百代的湘西。

时令为深秋,淅沥的凉雨悬挂于依然翠绿的山与山的缝隙间,纷扬在淡轻的雾气中,挥洒在收割不久的田畴里,仿佛是上苍抛下缕缕稠密的柔情,给分娩之后已显疲倦的女儿。

我们乘坐一台乳白色轿车,在这样的风景里时疾时缓的穿行。路边,有零零星星亦黄亦紫的菊花,径自倾吐不变的幽香,还有一蓬又一蓬修长的竹林,于细雨薄雾里,从容而自信的舞动纤秀妩媚的姿影。

窗前明月光,让塞外的人愁断了肠;低头思故乡,是因为菊花儿黄……

凝视这片稔熟而又多时宛如昨日黄花的风景,我心底那根早已锈迹斑斑的琴弦,被一根温柔绵软的手指拨动了一下,荡漾颤若蜒翅的清音,脑海里旋即浮现了那首意味深长,且贴切自然的诠释人类的共有情感,嵌入岁月深处的歌词来。

湘西啊,我的故乡!

你是养育过我十几个岁月,然后以深情的目光,送我走出大山,远行塞北又悄然流逝了漫长时光的故乡,是我目之难及,却时刻在我涓涓不息的心河中,蜿蜒流淌牵恋怀想的故乡啊!

我从来没有像这个秋天一样贴近过湘西。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深切地触摸感受过故乡。

在我泪眼迷濛思绪翩跹之时,曾几回回在心中描画、梦里萦绕的古城凤凰,渐渐清晰,逼近我的眼贴向我的心。

是呢,面对一个古典绝代佳丽,缓缓滑落她神秘的面纱及衣裙时,你不能不张大惊喜且慌乱的眸光;当一座梦萦魂牵、名流迭涌的山城呈现在面前,你不会不心潮澎湃卷起千堆雪!

在这惊心动魄的秘境,却有一道难解之题腾空而出,似高山流水横亘在前。

我该来么?该来的,作为一个湘西土著,早该来探寻一番这里的历史,濡染这里的灵气,倾听这里的故事;我该来么?作为一个羁旅在外多年,且长期生活于喧嚣城池的游子,浑浊的目光怎配凝视这千年小城的青砖黛瓦?浮躁的心态怎能与亘古不变、清波依旧的沱江一起轻唱低吟?

唉,无论怎样,这湿润的秋风不倦的恋情,还是送我踏上了雾淡雨微探凤凰的旅途。

在探寻边地古城之前,让你我略略感知一番湘西。也许只有游览了湘西阔大神奇的画卷之后,才能更好的体悟她的魅力。

案头恰有凌宇先生的《沈从文传》,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湘西的概藐,以及民风习俗:如果手里有一幅中国地图,你就会发现,在北面,标志长江的蓝色粗线由西向东蜿蜒,与洞庭湖衔接。湖在沿江横亘着巫山山脉;湖西南方向,武陵山与雪峰山恰似两道屏障,切断了与洞庭湖泽地带及湘中的联系;越雪峰山,入贵州境,西南壁立着大娄山脉与云贵高原,这个被大山包围的三角地带,就是湘、鄂、川、黔四省相交的边境地区。其中,属于湖南的部分,便是秦置黔中郡、汉置武陵郡的湘西。直到上世纪初叶,这里公路未通,火车不行,只有两条屡见于古典词章的河流——沅江与澧水,从群山中闯荡而出,注入洞庭,成为湘西与外部世界交往的要道。群山夹江而立,危峰碍日,密树蒙烟,怪石狰狞,云雾晦冥。一连几个小时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行走,你便有机会领教什么叫天籁地籁,寂静会堵塞你的嗓子,让你心惊肉跳。路边,忽然一栋烧毁的木屋草房,一丛红得凄惨的山苺,脚前身后倏忽横穿一条大蟒,令你浑身发毛。如果你运气上佳,即使是大白天,也会碰见强人拦路,单刀决斗。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群,“言语饮食,迥殊华风,曰苗,曰蛮”。

当然,现如今,风物依旧,人世已非。今之湘西已非昨日蛮地,青山绿水之间,呈现给我们的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沈从文词章里的边城,还留有驿站野店遗风的洪江古商城,也有险峻凌空的张家界;而激荡起更多的是怀远古之幽情,叹今夕之意绪。

湘西,当是人杰地灵之域,诸如民国总理熊希龄,官至湘西护国联军第一军军长湘西王陈渠珍,戎马一生的革命军将领贺龙、粟裕,现当代文豪画家沈从文、黄永玉,像一座座山峰,令人敬而仰之。凤凰呢,则是湘西这幅群山争奇斗艳、江水缠绵溢情的宏大画卷中,经千年风雨精雕细琢过的一道旖旎风景了。

凤凰的历史,始于何年何月,现已无法考证,但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她的历史沿革脉络清晰:唐垂拱三年设渭阳县,此后或隶属招谕,或界划麻阳,屡有变动,宋代设土司。明隆庆三年,为了监视土司,在今凤凰县城附近的落潮井地域设一军营。因此地有一山形似凤凰,称凤凰山,军营便因山冠名为凤凰营。清康熙三十九年设凤凰厅,厅治设镇竿珍(今沱江镇)。嘉庆二年升敬散厅为直隶厅。民国二年改厅为县,名凤凰县,相沿至今。

远古的凤凰,并无闪光之处辉煌可言,即使民国总理熊希龄、湘西王陈渠珍都是凤凰人,世上知之者亦甚少。直到上世纪80年代,当沈从文被重新发掘并冠以现代文学大师的头衔后,凤凰才开始以沈从文故乡的面目铺展在世界的视野,并逐渐实现了审美的极致。

勿容置疑,美也是需要发现的,尽管她客观存在着。凤凰是美的,这份美丽,是洗去铅华的天然之美,是剔除张扬的古朴之美。这种美艳,不因历史风雨的剥蚀而衰败,不因人们的赏识与否而自怜,亦不因现代文明的浸染而淡化。

深秋的雨幕中,沱江缓缓贴城而过  ,越发显得清幽碧绿。这条波澜不惊徐缓有度的江流,在这片蛮夷之地、世外桃源,究竟轻吟浅唱、汩汩流淌了多少个世纪?虽然你与秦时明月无关,与唐诗宋词无关,却依然坚守着自身的纯洁和信念,古往今来,无私地把爱奉献给这里的山花野树,养育沿岸而居的男人女人。

伫立江畔,你或许听不见吊脚楼下、晨雾之中,那些山野村姑们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以及她们叽叽嘎嘎的苗语鼟歌,但你可以借助绮思幻想,再现当年的情景:江西人的一条条商船划破秋水,迤逦而去,临江而建的吊脚楼上,一扇扇木格窗洞开,或新婚之女或初涉爱河的姑娘,伸出头来,长发飘飘,泪眼婆娑,离情别绪尽在扬手挥巾之间;苗家小姑娘在赶边边场。集市上,青年男女相互的一句热语一个秋波,便搅翻了他们沉睡多年的春心。于是他们不问姓氏不论对方从何而来,旋即离群而去,寻一避静处,亲昵过后,私定终身。

我等从水中石礅上跳跃而过,踏几级台阶,就置身于古城的街巷里了。

此刻,秋雨要绵密一些,青石小巷两边,有檐水滴嗒落下,仿若历史的清音绕巷回旋,意味浓烈,意境悠长……

在我的视线里,凤凰城的街亦巷,巷亦街,逼窄、古朴、幽深,杳无车水马龙景象,单见稀疏的人影,闲散的步履,随风而摆的绸幌。我与导游小姐合打一把雨伞,边行边聊边看边意绪飘缈于古老的存在与消亡之间。石板巷两侧,店铺云集,皆为印染、银饰、特产、米粉等苗族特色的店面。店员大多是妇人和女孩,淡装简饰,细声软语。许是深秋季节,又有凉雨凑趣,游人稀少,生意也就清淡。不过,与我之心情心绪心意心境,极是同频共振,大有琴瑟和鸣之妙。

熊希龄的宅院,隐于凤凰文星街雄家巷深处。门脸院落居室书房,均无奇可探,只是精致小巧,透着江南人家的秀气。熊在辛亥革命后,拥戴共和,袁世凯当政时期,出任内阁总理,但因政见各异,仅在任171天就辞去总理一职。此举倘若与现时的官员比肩,高下立现,堪称大丈夫也。他晚年弃政从教,创办了北京香山慈幼院。1937年,熊希龄病逝于香港。熊的故居里,存有蔡元培先生的一幅对联,当是对他一生的极佳评点:

宦海倦游还山小试慈幼院

鞠躬尽瘁救世惜无老子军

宦海沉浮,壮志未酬,倒也可圈可点可叹。好在熊晚年有少夫人毛彦文相伴,且情深意浓,忠贞不二。有熊希龄66岁时的自题墨荷词为证:

绿衣摇曳,碧波中,不受些儿尘垢。玉立亭亭摇白羽,同占人间未有。两小无猜,双飞不倦,好是忘年友。粉后铅腮,天然生就佳偶。偶觉万种柔情,一般纯洁,清福容消受。软语娇绍沉酒里,甜蜜光明何骤。纵与长期,年年如此,也觉时非久。一生花下,朝朝暮暮相守。

咏物寄情,托情达意,尽在字里行间流溢。真可谓朋友易寻,红颜难觅,晚年得一知己,人生一大快事幸事矣。

好在历史的烟尘早已消散,留给后人的仅是内涵不同滋味迥异的一声叹息……

依然是晶莹细密的秋雨,依然是石板铺就的小巷。我在沈从文故居的对面倚门而立,隔着雨帘,注视那文学大师的瓦屋门楣。记不清门楣上除了沈从文故居之外,还镌刻着别的什么字迹。

雨突然大了,其形晶亮,其声清越。遥想当年,家眷满堂,宾客盈门,且偶闻鸡鸣狗吠声在小巷游走,该是多么人间烟火,生活趣浓。然如今,目之所及,秋风萧瑟,寒雨飘洒,苔藓肆意铺排,门庭寂静冷落,凄清之气,透彻肺腑。过天井,入堂屋,观卧室,赏书房,摒声敛息,神情肃穆,解说小妹的娓语俏言,宛若天外之音,切近又遥远。颇有印象的两件器物,一曰花床,承载了大师青春的躁动与梦幻;二曰木桌,虽简陋得有些目不忍睹,却是先生雕刻辉煌人生的最初平台。随后,仰视从文的照片,久久。同为湘西男人,同样与中国文学有千丝万缕的情感牵绊,我却自惭形秽,羞愧难当。一个男人要立足于世,无非三气:帅气,豪气,才气。然沈从文“三气”占尽,怎不令人羡慕乃至隐隐地妒嫉?!

沈先生学贯中西,才高八斗,却终归还是一介书生,一枚凡夫俗子,一个乡下人。他著作等身名扬四海,心灵深处的孤寂却坚硬如磐,时常被辗压得疼痛难耐;他身居闹市,仰之者众,恋故思乡之情结,却日益浓郁,不时缠得他无法安宁。他在《烛虚》中写道:

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的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的具体与抽象。最好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绿绒似的苔类……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黄昏时闻湖边人家竹园里有画眉鸣啭,使我感觉悲哀。因为这些声音对于我实在极熟习,又似完全陌生。20年前这种声音常常把我带向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事实上那时节我却是个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条小河边大石头上,面对一派清波做白日梦。如今居然已生活在20年前的梦境里,而且感到厌倦了,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离得很远很远了。

对于我,这样的文字如同自身心灵的诉说,是那样自然亲切,淡淡的忧伤里,氤氲着一个历经世间冷暖、生活磨难之后的战士,对生命最深切的体验和感悟。沈先生终归是如愿了,现如今,他静静的栖息于沱江边上的听涛山下。

相见时难别更难,感慨无尽秋雨寒。旅步匆匆,晚间还要赶往张家界。至于凤凰八景,我且不知探了几景。沒错,是探非品,仅仅在雾遮雨飞中伸头一探而已。千年古城是值得和应该花时日去品的,细细品味,痴痴品读,默默品赏,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那些震撼灵魂的传说,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以及那些毓秀凄美的风景。 

写于2006深秋,改于2023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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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俞秀唐,湖南靖州人,故有忆湘之笔名,现居哈尔滨。从军多年,后为媒体人。旅途漫漫,笔耕不辍,写作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评论等几百篇,出版两部散文诗集。欣赏北方旷野的雪,飘飘洒洒,狂放不羁;喜听江南竹林的雨,窸窣有声,缠绵抒情。习文练武,宦海沉浮, 感时伤世,屡陷困境。终归志远才疏,不见春华秋实。人生最无奈事,莫过于拽不住时光,看不破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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