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在还至本处的日子里(中篇小说)

作者: 廖静仁 来源: 时间: 2021-12-25 16:32 阅读:

 

内容提要:传灯从省文联某协会主席职位退休后,便忽发奇想:要“还至本处”建房,他曾有过小小的野心,想把养老屋打造成“新乡绅资水书屋”,却因为屋基选址疑似占用了部分河滩而被列入“资水清障治乱”名单。“这不分明是权力任性,拿着楠盘(一种家用篾制品)当天舞吗?”身为省文史馆馆员的传灯对我党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深信不疑,为了澄清事实,他几乎使尽浑身解数,最后才以“疑似占用了部分河滩的孟公塘在建楼房,经技术部门勘查系误会。”而终结。

 

时值2019春夏之交。一个久雨初晴的日子。这一天早上,久别的太阳缓缓地从屋后的白驹山上升起,给漫山漫坡阴浸潮湿的松树林洒下了点点跳动的光斑。传灯刚吃过早饭,欲出门到停工日久的孟公塘江湾工地上看看。自去年八月决定回乡建房以来,这里就成了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刚迈开脚步,就又收到了一条来自县水利局游副局长的微信:市县两级有关领导和专家正赶往来孟公塘的途中。传灯其实早已成竹在胸,随手就回了一句,我在工地上候着。谢谢!然后又在心里长嘘了一口气说,一切都该过去了吧!从临时租居的“家”到工地,也就两百米远近,没走几步,他就看得见孟公塘江湾了,晨风轻抚江面,波纹层层递进,偶有雪浪花绽放,时有白鹭翻飞……他压抑已久的心情也似徐徐打开……

 

去年立冬至今,天气就开始变得及其糟糕,不是下雨就是落雪,几乎没有见到过一个完好的爽朗晴日。传灯与妻子菊儿也就干脆重整行囊,由儿子传承送回了在省城的家里。反正离过春节也不远了,就安安心心陪儿女小孙们过一个团聚年吧。至于在老家资水北岸孟公塘江湾尚未竣工的所谓养老新居,仍然在钢管和扣件搭建的脚手架中崛立江畔等天晴。工地上的水泥、河沙及砖石等杂什就拜托兄长传薪帮忙看管……兄长在省城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车库清洁工,因为早已经超龄,还是兄弟传灯托关系进去的。但就是在几个月前,当他得知兄弟要回老家建房,便主动辞去了好不容易到手的一份工作,自告奋勇要为兄弟添一分余力。还搜出了几张小额存折要侄儿传承陪他去取,这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九万元养老钱。传灯执意推辞,他却话来相也来说,打虎还是亲兄弟,总比借外人的方便。

传灯是卖掉了在省委统战部工作时所购的一套三居室回老家建房的。他如今的家是在湘江世纪城。在乡下呆了近半年,回城后却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春节一过就爱上了王阳明的《传习录》,王先生告诉他说,人心是个小宇宙。但他一时间却还达不到先生所说的修为,无法排遣“淫雨日夜落不停,试问天气几时晴”的苦闷情绪,于是又携妻子菊儿飞往了海南东方的“候鸟窝”——这里有他早年买下来的两室一厅的64平米居室。老夫老妻,远离闹市,在此充分享受着阳光与海滩的幸福生活,做一个俗世老顽童乐得逍遥。这是刚退休的传灯最初的想法。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执意要回乡下老家建房,这其中自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幸福不会从天降,传灯当然是知道的,这有他在30多年前写下的民歌为证:

爱吃蜜糖先养蜂

想吃芝麻自己种

天上不会掉馅饼

幸福生活在手中

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再到如今已经退休的老年,曾经的小纤夫、小篾匠并乡村泥瓦匠,他之所以能够一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且越走越远,就是始终秉承着这一朴实得如同疙疙瘩瘩的泥土理念走过来的。当然也还得益于在当纤夫时耳朵就被磨起了老茧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口头禅、以及做泥瓦匠时一刀沙浆一块砖的实践经验等。为了能不断地给自己注入努力前行的动力,他还在之后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充分调动了以往拉纤上崩洪滩的少年记忆,以激情饱满而又铿锵隽永的文字写下了《纤痕》《过滩谣》《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篇什,并且还因此获得了《资水河畔的‘高尔基’》《资水系列散文的开拓者》等荣誉称号。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尽管在经济大潮汹涌而至、全国各行业几乎全民经商的那些年,他也曾经从省委统战部党刊执行主编的岗位一度辞职下海,但他所从事的,仍然是做文化产业,并以自觉文化公司的名义策划和出版了若干套“湖湘地域文学丛书”。可以说文学创作于传灯是一种永不言休的终身职业,而书写资水母亲河则是他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自去年八月回到老家资滨,他名义上说是要着手为退休后的生活谋一条安逸退路,其实内心深处却仍然在为自己正在写作的资水系列小说打着如意算盘,且还在信手拈来的打油诗中放过豪言,现录如下:

七百里野河荡荡

注入大湖又长江

老夫花甲从头越

畅饮资水著华章

资水自古素有野河之称。传灯亦称自己的文学创作走的就是一条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好一个“野”字了得!“野”字里面有深意更有玄机。记得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传灯被破格招工转干并协助筹备成立县文联,去长沙八一路277号省文联汇报时,接待他的是刚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人称莫公的省文联执行主席莫知丰。听了他的来意,莫公哈哈大笑说,嚯,你们资滨县也要成立文联了,多好的事耶,省文联一定给予全力支持!并当即撸起袖子,展纸握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山野有才人”几个墨色饱满的魏碑带隶书味的大字。唯有“野”字最生动。

因为心里总是牵系着建房的俗事,传灯在海南只呆了一个月就回到了老家。

他在建的屋基选址是在一处临江的有林地。说得更加具体一些,那是从前资水船帮的纤夫们把船拉上滩后船队在此靠岸停泊,纤夫们在此乘凉小憩的一个去处。它的下首是崩洪滩滩咀,上首是孟公崖。崖壁突兀处曾留下了深深的纤痕。

这孟公崖据传是颇有来历的,有人说它是亿万年前女娲炼石补天时被遗弃的一块废石,虽然无缘去补天裂,却成了人们眼中的一尊河神,往来船舶的掌舵人老远瞧见了它,都会在心中念念有词,祈求它的庇护;也有说它的前世原本是一个烧炭翁,给人雪中送炭积了荫德,乃至感动了上天,在转世投胎时,玉帝问他对来世有何要求,朴实的烧炭翁说,我上辈子烧炭与窑火打交道被热怕了,只想找一处清凉的江湾,好生凉快凉快就心满意足了。玉帝便微笑着朝资水崩洪滩前的江湾一指说,这一处风水宝地就归你了,如何?这当然只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但这是传灯散文成名之作《纤痕》的实景地却不是传说。这地方有着他人生里程碑的意义。所以当初在建房选址时,他便舍近求远、力排众议非要选这不可。

传灯又是一个行事很谨慎的人。尽管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经常出入于资水孟公塘江湾,熟悉江湾如熟悉自己母亲的怀抱,但他还是邀请了县国土部门的朋友一道,去现场进行了实地勘测,把屋基落脚的桩位划定在老纤道以内。这样做既保证了不对河道泄洪造成影响,也对房屋基础安全有充分的保障。这是必须的。

江湾是一片林地。草木杂柴比人还高,早已经无路可走,传灯就专门请了年纪比自己小、而辈份却比自己高的建堂叔驾船往河洲处上去的。机船从联珠桥下的码头出发,顺流而下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船还没有停稳,传灯就迫不及待地纵身跳上了江岸,钻进齐人深的杂柴茅草丛中,挥刀砍出了几条纵横交叉的小路。

嘿呀,看不出侄儿你做了书生还不减当年呐!自称是“驾船佬”的建堂叔说。

传灯抹了把汗道,书生有劲不轻使,只是未到必要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紧接着国土部门的朋友也跟着他跳上了江岸,用事先就备好的仪噐上下左右进行了测量,定下了大致框架。朋友说,老师放心,过几天我会给出一张地勘图。

一条美丽青蛇倏忽从茅草中扭身而出,又旁若无人般潜入了江水中……

龙入大江,大吉大利哎!满脑壳封建迷信思想的建堂叔说起吉言来不显形。

国土局的朋友也说,老师是大作家,是资江之子,也是资水之龙呢!

传灯确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想,若干年后,这里留下的不仅仅只有纤痕,有孟公崖,还有……还有什么呢?他并没有说。是他忽然想起了去年十月曾被省政府点名,作为文化顾问陪同省长去朝鲜访问时,省长半开玩笑的一句话:越有成就的人越显谦卑。他心里其实也还装着另一句话,那便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自退休以后,传灯也和许多老干部一样爱上过书法。但又绝非附人风雅,而是有意借用浓墨重彩写大字抒发心志,所写内容均为儒释道精典之句,如“卑以自牧”、“渊澄取映”、“还至本处”、“清风明月”等,与他广博的文学创作题材基本接近。如被朋友看上了,他就会认认真真地盖上姓名印并加盖上“因荷得藕”或“夜来传灯”的闲章。字是魏碑体和颜体,横平竖直极是讲究。内行人一看便知,传灯先生的书法是练过童子功的。他也就会毫不含糊地回道,嗯,算你眼睛毒。我这是少时打屌胯在资江河里捞丝草小憩时,跟守渡船的斯文叔学过的。斯文叔有句口头禅,“横平竖直颜鲁公,竖是竖来横是横。做人也应该是这样子的。”只要是话题涉及到资水,传灯的心里便激荡起来,神情亦眉飞色舞。

每个人都有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前者无疑需要肉体的拼搏,而后者则是一种对内心的审视。传灯认为,唯有至今仍保存着完好无损的纤痕的孟公塘江湾,才是他审视内心的最佳去处。历史是需要有后来者续写的。日子如白帆一页页翩然翻过,幼时从奶奶口中听过的船帮旧事便会在比处复活他的记忆,历历在目:木船被崩洪滩的旋流旋入江底后,又在满天星乱礁滩的礁群中哗地冲出水面,船板遂撞成碎片;而血肉模糊的浮尸则随浪涛倏然站立如礁石,据说还有不甘心猝死者,竟会于某夜找回家来,惊起一片鸡鸣犬吠……

弘扬资水精神,需要有一个敢立潮头的喊魂人。传灯想他就应该是那一个人。

 

尽管在乡邻眼中传灯是个人物,但在回老家建房的这一百多个日子里,他却还是为种种不可预料的事烦透了心。先是因为老天爷不肯给力,原计划在春节前就能完成的主体工程,一晃就是第二年仲春了,却连只需要装模板用混凝浇铸的屋顶都没有完工。后来好不容易天气有了开晴的迹象,泥木工一并上马,才集中精力干了不到几天,却又遇上了市县两级水利部门组织的“资江清障治乱突击月”。也就是说先是天灾,后是人祸。虽然传灯在建楼房的屋基下脚处明明是在老纤道以内,却因为临江太近,尤其是从江对岸望过来的视觉误导,曾一度引起了河道管理部门的高度关注。有天上午刚开工不久,一辆车身喷了“防洪抢险”字样的三菱越野就驰近了建房工地。随着小车哧地一声停稳,车上就下来了几个身着藏青色制服的人,他们就是冲屋基是否涉河道而来的。当时传灯父子正好就在工地上。传灯一见来者架势,忙走过去准备装烟,走在前面的一位年轻人却连连摆手说,我们是来执法的,请问谁是这栋房子的户主?态度显然很不友好。传灯一听就好笑,心想,犯得着如此严肃吗?执法也要讲点文明嘛!但他还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遂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户主是我爱人。他接着又自我介绍补充了一句,我是传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资滨做过县报总编,退休前在省文联工作。这时,执法人员中一个年龄若五十岁左右的人就接话说,传作家大名,我们早就久仰了。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敝人姓游,县水利局副局长。我们这次来也是例行公事,想了解一下你这栋楼房的选址事宜。亮出工作证后,他又提高了嗓门补了一句说,这可是总书记最最关心的“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民生工程哦!传灯连声称是。也便接话打起了官腔说,河道管理无小事。这一点我传灯还是懂的。抛开我是省长亲自签发聘书的省文史馆馆员身份应该带头遵纪守法不说,单就我对资水母亲河始终葆有的赤子之情,也得自觉地保护她,捍卫她的尊严。这也是我的使命!但有一件事他也是在与那位游副局长交谈中才听说,那就是在前两天,新上任的一位分管河道的副市长、也是市里的河长,由市县两级相关负责人陪同巡视资滨段河道防洪隐患时,在对岸手一挥说,那栋房子是不是建在河滩地上啊?传灯听了真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一五一十把建房选址的经过作了详细介绍。当时的交谈是友好的,游副局长主动说,我们互相加个微信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第三天,游副局长就在微信私聊中跟传灯说,大作家,您的房子有可能要列入资江清障治乱的打黑名单。这事我们也很为难,是上面定的。

哈,还要列入资江清障治乱的打黑名单?我回自己老家修一栋房子这也涉黑吗?传灯口里这么嘀咕,心里却不禁想起前些日在县城与几位公务员朋友品茶聊天时,听到的几起奇葩轶闻,有说现在下乡扶贫所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务必先找到户主合一个影,然后微传给扶贫领导小组,这叫下乡要留影子;还有就是……

唉,不说也罢,言多必失,既然是上级部门作出的决定,想必自有道理。传灯迟疑了好一阵,才言归正传回道:既然只是有可能,还得请兄弟帮忙做做工作。

游副局长答复得爽快,说,老兄,我会尽力的。他也已改称作家为老兄了。

乡村的夜晚。户外雨脚踉跄,驮满水珠的竹影在窗前鞠躬,传灯正襟坐于书案前在重温王阳明的《传习录》,他朗朗而道,谦虚其心,宏大其量。之后又查阅了解析,并抑扬顿挫有声:《周易》中说,天道亏盈益谦,地道变盈流谦,鬼神害盈福谦,人道恶盈好谦。天地运转不息,人不断前进,靠的就是“谦”之道。

手机忽然叽咕一声,他打开一看,又是一条短讯:传灯作家,你好!我今天下午专程去了市里,向市水利局分管领导汇报工作。领导明确表示,您的房子疑似占用了一定的河滩,属于典型的河长制清障治乱对象。他还讲,这个工作是党中央及各级河长制工作委员会的英明决策,不管涉及到谁,必查到底。一旦构成事实,必须予以拆除。我想替您做些说明,还受了批评!我建议您还是暂时停工。

短讯仍然是由县水利局分管河道的副局长发来的。传灯上午去见过他,是河道办通知他去的,也是为了屋基的事。第二次见面,传灯还特意给这位副局长送了一本自己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并亲笔在扉页上题写了“同饮一江水,都是资滨人——赠游先生惠存。”的字样。书生人情纸一张,让兄台您见笑了。传灯说。

好,好,老兄是给我送精神食呢!副局长笑容可掬,顺手把书搁在一边,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包和天下牌香烟朝传灯扔过来说,我们现在哪有闲心看小说啊!每周都是五加二、白加黑。他又把自己手中的黄版芙蓉王香烟用指甲挑开一角,取出一支来先递给传灯说,还是这东西靠谱,一天两包,提神!然后才拨燃打火机,点上烟吸了一口接着说,传作家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是从我们资滨县走出的文化名人。今天约您来要谈的这件事,是上面有安排,也是出于对您的负责。

传灯接过副局长递上的芙蓉王,又把手中的和天下退回到他杂乱无章的办公桌上说,这种烟可是百元一包的奢侈品,您还是留着吧。我可不能把嘴养刁了。

我这也是偶尔为之,偶尔为之。真正常抽的还是这种26元一包的芙蓉王。

传灯这一招隔山打牛还真是凑效,见游副局长有些心虚,便话入正题说,屋基一事还得请您多帮忙。在党报党刊任职多年的传灯尽量想把话题往轻松处引。

在基层领导岗位打磨了二十多年的游副局也毫不含糊:河道管理无小事啊!

确实无小事。传灯看似附和,却蜻蜓点水般紧接着就又来了一句,比如在县城一带的河段,这些年就越来越瘦了。当然啰,也许是两岸的楼宇太高,显瘦的。

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原来的老县城依山临江而建,随着这些年城镇化建设的不断推进,人口越来越多,县委、县政府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对岸的南区,但动一发而牵全身,既要建跨江大桥,又要扩城建楼房,侵占河道那也在所难免……

被戳到了软肋的游副局长也就立马收敛了官腔,叫苦不迭地说,作家有所不知,为了南区的沿江建筑有占河道一事,当年从上至下没少处分过人。譬如市局分管河道的副局长当时刚从县里调市局,就背了个警告处分。您最好亲自去一趟市里。送传灯至门口他还说了一句,我能抽出时间的话今天下午专程帮你跑一趟。

这就是他专程跑了一趟市局的结果吗?但不管怎么说,传灯心里还是对这位分管河道的副局长有了感激。也忘记了他打官腔时自己的不愉快。人家也不容易。

户外的雨脚更密了。冷雨敲窗多清愁,加上这个突然而至的短讯,传灯心里凉了半截。故而合上了《传习录》,一声游丝般细微的叹息后,便与王阳明作别。

上床前,他又在微信朋友圈里戳了如下几个抒怀的句子:

户外的雨脚踉跄

冷风推窗

满腔心事无处诉

忽觉身凉

妻子已然入梦乡

我自徬徨

那个晚上,传灯辗转反侧,眼前过电影似的闪过回乡建房前后的几幅画面:

有一天,他如往常在家中闲翻《金刚经》,双目忽被其中的“还至本处”句所吸引,心便一动,遂萌发了意欲回乡建房的念头。当日下午,碰巧好友天澄先生过来,说是讨杯茶喝,这是他俩之间的特定语言,其实是过来俩人促膝聊天的。

传灯省城的家在潇江世纪城豪庭苑,有四室两厅,一张老船木茶台设在大厅靠墙面江,这是天澄先生每隔十天或半月就会来此打坐几个小时的地方。传灯亲自执壶。二人在对饮闲聊的过程中,传灯便向天澄说起了自己回家建房的想法。

这主意不错。天澄说,蕾蕾要是大学毕业了,我也会还至本处回鹿角溪去。

天澄与传灯同乡,供职于省文化厅书画院,蕾蕾是他的独生女,现留学日本。

绰号资江子的您还至本处把房子建在资水江畔,这是宿命使然。毕业于北大历史系的天澄又接着说,您写了那么多关于资水的散文,现在又开始以资水为背景撰写小说,尤其是早年还主编出版了上百卷湖湘地域文化丛书,届时可以专门拿出一间来作为藏书室,并且可以考虑将新居取名为资水书屋。这是资水之幸啊!

传灯悬壶续茶的手便停住了,怔怔地望着天成,半晌才说,知我者先生也!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传灯称天澄先生,天澄叫传灯老师,实则俩人是挚友。

镜头又跳到了资滨县委大楼。晚上八时差五分,儿子就送父亲到了县委大楼门前。早在当天上午,传灯给县委寻书记发了一条短讯,报告自己想要与他见上一面。他俩是有过交际的。传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获得共青团委省颁发的自学成才奖那会,寻无踪正好在团省委青干处工作,还索要过传灯签名的散文集《纤痕》,后来到传灯老家任县长,又在传灯回乡时专门请过他一次客。信息很快就回过来了,寻书记说,老师抱歉!因白天工作已经排满,请晚上八点来我办公室。

传灯下车后,直接就去了县委寻无踪书记办公室。

彼此客套了几句,传灯也不拐弯,就把回乡建房的想法跟寻书记简要地说了。

是件好事啊!这是寻书记的第一句话。自己并不抽烟的他又随即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包烟递给了传灯,接下来也就开门见山说,您得把有关手续办齐哦!请您理解,我只能当贵客接待老师,不好意思因为今后有人投诉找您谈话的。

传灯听了说,理解,理解。这是必须的。他很赞赏寻书记快人快语,也就把已经将妻子的户口迁回了乡里,并且屋基选址是在江湾一块有林地等如实说了。

当领导的也多有不易,传灯说,不出问题则已,出问题问责下来,谁都难受。

理解万岁!这是寻书记送传灯至电梯口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如今却出了新的状况……传灯好不容易收住了心思,欲抬起头来侧耳听雨,听到的却是沉缓江声。看来雨已经停了。至于天亮会不会放晴这只有老天知道。他回乡建房是租借在邻居家,已经在这里住了有大半年,恐怕还得租借半年才能搬入新居,如果顺利的话。他忽然记起了自已跟县委寻无踪书记说过的一句铿锵的话,也就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请书记放心,我跟您是只会报喜,不会报忧的。这不仅仅是文人看重面子使然,更是他为人的风格,传灯是一个不轻易求人的人。此时,大概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他这一句自言自语的话,却被起床小解的妻子给听到了。妻子一头雾水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是在向谁报喜不报忧啊?

传灯不忍让妻子操心,便吱唔说,梦话。我这是在说梦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句圣人语,是传灯与天澄在品茶聊天时彼此讨论得最多的。齐家如同治国,自己作为一家之主,首先应该给家人以安全感,然后才有幸福感可言。不然便是空中楼阁,一切免谈。传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两个重叠的怪梦。他梦见了自己在资水江畔的房子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第一种结局是临江新居终于顺利落成。入正堂的匾额是全国人大代表、省书协主席宴如墨先生题写的。宴与传灯既是省文联所属协会的同僚,也是挚交。新居快竣工时,他就和省书画院的天澄结伴过来了一趟,并送来了给新居的题字。

书生人情纸一张。宴主席把题字送给传灯时说,但我斗胆增加了三个字。

传灯接过墨宝,“资水新乡绅书屋”六个墨色饱满约斗大的颜体字便跳入了眼帘。加得好,加得好!正好与您在人大会“弘扬新乡绅文化”的发言一脉相承。

搬入新居的那一天,人气最旺的就是那一间约八十平米的藏书室。

传灯当日便慎重宣告,这间藏书室的大门是向各位敞开的。我还会陆续添置一些有关农畜牧的科普书籍,欢迎大家常来阅读,希望大家都能成为资水新乡绅。

但是紧跟着,另一种结局的噩梦却又接踵而至:楼宇的混凝土框架已成,却还没有来得及封顶就停工了,若干根水泥立柱上有人用石灰浆粗野的涂着一排惨白的“拆”字。因为连续阴雨,已见绿苔漫涨,正沦为陈迹。传灯大惊而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直想秉承堂堂正正做人的传灯也会缺失安全感么?

 

为了向有关部门汇报情况和陈述事实,传灯还当真让儿子开车去了一趟市府。他毕竟曾在党报和党刊工作过多年,与各级领导干部多有交际,但那都是为了公事,而这次却为私事还惊动了市长,也惊动了副市长。这是他最不情愿做的。

市长曾担任过共青团省委书记,传灯作为一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获得过自学成才奖的团系老青年,一直是团组织跟踪关注的对象。彼此还同台作过嘉宾。

解铃还得系铃人。市长看了原始照片后说,你得去与具体经办人沟通一下。

传灯说,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他还说,关于资江,我是有发言权的。

市长并不想把话题扯得太开,便说,分管水利的副市长今天下乡去了,你还是直接去市水利局对接吧。我让办公室给他们去个电话。市长在委婉地下逐客令。

如今形势非比寻常,少一事当然要比多一事安全。

传灯多少有些失望,悻悻然起身欲走,市长却伸出了手来,传灯握着市长的手,还是勉强地说了一句,在基层工作,要比在机关更辛苦,谢谢您!后会有期。

市水利局离市政府不是太远,驱车十分钟就到了。但是分管河道的副局长却不在办公室。经与业务科室的同志接触,传灯这才真正地了解到,那位说他在建的房子疑似占用了河滩,属于典型的河长制清障治乱对象的市水利局副局长,自己当时并没有去现场,只是听司机在闲谈中说,当时曾有领导在巡河时指出,资滨河段上有一栋房子像是建在河滩上。这位分管副局长正好又是当年从地方调市局时在资滨河段受过处分,所以就特上心,他于是还专门调看了河长办拍下的一叠照片。左挑又剔,终于就发现有一张隔河拍的房子离河道很近,歪打正着,这就是传灯以妻子名义在建中的房子,更加巧合的是,昨天下午资水县局来汇报又专门说到了这件事——因为是市长办公室先来过电话,业务科的同志才闪烁其辞地跟他说出了实情。原来是这样啊!传灯在心里直叫冤枉。但业务科的同志后来又友好的提醒传灯说,当时去巡视资水河,分管副市长和我们局里的一把手都在。

这时,办公办室一位女同志进来对传灯说,您要找的张副局长回来了。

传灯又去见了张副局长。举手敲门时他忽然就想起了似乎是史铁生说过的一句名言: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这位名叫张扬的副局长一看就是那种城府颇深的人,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衡温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其态度,大概他也听说了来者是一位知名作家,并且还是由市长办介绍来的,话说得很谨慎,当他看了传灯拿出的屋基原始照片和他所强调已由国土部门作过地勘后,他说:听说还未领建房证吧,得抓紧办理相关手续哦。

传灯听了,心便一紧。此事应该是县局那位分管河道的游副局长汇报时说漏嘴的,但他说的也是实情,传灯在建的房子确实还没获得有关部门发放的城乡建设许可证,只是经当地社区书记签过意见,由传承送到了镇上的建设站,说是还要等待相关部门审批会签。传灯当时就曾嘱咐过儿子说,这事马虎不得。但传承担心父亲生气并没有说真话,只说日后可以以罚代证的。在乡下的村民建房先建后报或建了不报的也确实大有人在,因为报建是要收费的,业主能躲就躲,要是万一躲不过去,那就用罚款解决问题。其实传承去报建时,就差水管站没签意见。

没想如今却留下了后遗症。

从市水利局出门,传灯又回到市府与一位当常务副市长的朋友进行了交流。

传灯一席牢骚后,副市长朋友便笑言,你当作家的要多理解基层同志的难处。

传灯说,那是当然。我就是从基层走出去的,是典型的草根作家。

常务副市长说,河道治理无小事。人家是怕上面怪罪下来,又说他们不作为。

上面?上面不就是市里吗?哦,还有省水利厅。传灯接着说,未必就不怕群众投诉是乱作为,任性作为?我求的只是实事求是,不要隔岸拍张照片就先定性。

之后,话题不知怎么又被这位副市长朋友转移到当前文学现象上去了,还对作家下乡挂职体验生活进行了探讨。他爱人也是一位作家,在市文联工作,目前正安排在下面县里挂职副县长。早年他爱人评职称时,国家文创一级的传灯正好是评委,副市长朋友为此事曾经多次与传灯通过电话,夫妻俩还专门拜访过传灯。

也许是有这份旧情在,常务副市长朋友硬是执意留传灯吃过了工作午餐。

俩人起身时他还跟传灯时说了一句悄悄话,如今不同往常,大作家多包含!

传灯是何等有心之人,忙掏出手机咔嚓一声,留下了一张亲切的自拍合影。

从市里返回资滨县,传灯并没有直接回老家株溪口,而是去了一趟县水利局与分管河道的游副局长交换了有关意见,还似无意地把自己此行去市里已见过市长、也见过市局张扬副局长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并打开手机,让游副局长看了他与常务副市长的合影照。游副局长当即表态说,只要市局解禁,我这里好说。

其实传灯自己心里清楚,此行并未解决任何问题,说到底这不过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他出了县水利局大门,然后又步行至县城老街临江处凭栏向城南新区怅然眺望,并掏出手机有选择性地拍了几幅照片。这一段江域传灯是熟悉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他在这里呆了整整八年,从文化馆文学专干到县文联秘书长又到县委机关报总编辑,每天无论阴晴雨雪,他和县城的一帮文学青年都会在这一段江域的边街上散步,任钉了铁片的响底牛皮鞋叩出声声紧、声声慢,尤其是在夏秋之季,他们偶尔还会从大码头或上边木工厂下水,一直横渡至对面造船厂或中间的一个江心岛上去,那时的资江就像一位丰腴的少妇,端庄而秀美……但是后来,就是在他任县报总编辑期间,还是迫于政治任务忍着心疼撰写了他文学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中篇报告文学:《马年:资滨洪灾纪实》,那是一篇揭露资水母亲河伤疤的文章,也是一篇为配合县委县政府向上级汇报淄滨灾情的文章。该文既展示了改革开放后资滨经济建设所取得的成就,也揭露了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文章在全国性大刊《当代》发表后,确实为争取省里和中央有关部门对资滨的支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作为淄水的儿子,他的心里却在流血。时任县委书记的王甲槐和县长李路宽却安慰他说,这也是为了资滨人民。

往事不堪回首。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当初的楞头文青如今却已经成了退休老人。好在传灯心不老,所以在日前他还专门以《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为题,写下了一篇直抒心臆的散文,意欲为母亲河以文学立传。但是当他将目光从曾经熟悉的河段迟疑地穿越过迷离烟雨、并直面临江崛起的南城新街和雄伟的中山门及气派的新世纪茶都时,他的心情却特别地复杂且充满了矛盾……不要问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传灯又一次想起了那一句“这也是为了资滨人民”的套话。

儿子开着车在父亲身后跟着,心想,他老人家不会是又想写资水纪实吧?

 

天终于晴朗了。传灯老家所属社区党支部书记传清来电话说,叔,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邀请您今天上午去镇上一趟。镇长他曾见过一面,书记却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但他已经感觉到是好消息。这是难得出现的一个爽晴天告诉他的。还或许是因为昨天从市里回时,有意写下的几句发在微信朋友圈的顺口溜起了作用?

传灯那是在想借钟魁打鬼,又或是在为自己壮胆,顺口溜曰:

屋基定性无小事

硬着头皮去市里

见过市长又局长

拨开云雾见旭日

还配发了与常务副市长的那张合影。他一声叹息说,此乃大丈夫所不为也!

而此时,传灯与社区支书同车,一路上春和景明,心旷神怡。

途中,支书禁不住问传灯说,叔,这次应该搞定了吧?连市长都出面了。

传灯却继续目注窗外,稍作迟疑才回道,我之所求,也就是实事求是而已。

但是现在动不动就……传清支书一脸苦笑:总之一句话,基层工作太难搞了。

正因为难,所以才更加重要。传灯努力不想在同族晚辈面前表现出太多牢骚。

车进县城,穿过狭窄拥挤的茅家巷,城关镇党委、政府的撮箕形办公楼一如故友并长者,冲和淡定地“站立”在他的眼前。那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感动。这些年县城的变化日新月异,城市大了,街道宽了,而城关镇党委、政府的办公楼却俭朴之风采依然……什么叫不忘初心?身居简陋庙堂而心系全镇百姓乃至县城建设便是。难怪传灯总隐隐地觉得,镇党委书记与镇长的办事风格是那么熟悉!

在镇上的半个多小时里,书记与镇长就像郎中先生面对一位疑难患者般,望闻问切全都使用上了。最后两人当场拍板说,您在老家建房的通水、通电问题全部由镇上负责解决。这让传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日前在市府的那位副市长朋友所言,你回老家定居,晚年还能如此情系资江,当地党委和政府肯定是欢迎你这位大作家的,要是换了我在资滨工作,我一定会头一个欢迎你并做好相关工作。

传灯便笑言,您这位大市长还是帮我跟水利部门说说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他却回答得委婉,说,有机会我会问问分管副市长,看看是什么情况。

那一个晚上,传灯在尚未完全竣工的新居楼下的孟公塘江湾,背靠刻有深深纤痕的孟公崖石壁静静地坐了很久。下弦月到临近子夜才缓缓地升起,但这并不要紧,因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轮明月。江上有微风轻轻拂过,泛着银波的水面划出一个又一又问号,他的心头不觉一惊:这是资水母亲河在追问她的儿子吗?

许多年了,真的有了许多年。

为着自己所谓的世俗前程,为着能挤身进富裕阶层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他曾一度疏远了哺育自己成长的资水母亲河……直到去年的某天,他在无意中翻阅《经刚经》时,才骤然被经书中“还至本处”四字猛地唤醒,他想,我是应该还至本处了。《经刚经》说:“次第者不择贫富,平等以化也。乞已者,如多乞不过七家,七家数满,更不至余家也。还至本处者,佛意制诸比丘,除请召外,不得辄向白衣舍,故云尔。洗足者,如来示现,顺同凡夫,故言洗足。又大乘法,不独以洗手足为净,盖净洗手足,不若净心,一念心净,则罪垢悉除矣。如来欲说法时,常仪敷旃檀座,故言敷座而坐也。”当晚,他就在纤痕石壁前敷座而坐。

直至东方破晓,直至又一个无法确定的日子扑面而来……

工地上已经有了响动,新楼的框架已经基本完工,就要浇铸屋顶了,这是木工师傅们在装模板。传灯缓缓起身,旭日的光照拉长了他的身影,而上半截影子正好就贴在了青黑色的孟公崖石壁上,像一尊隐隐的壁画佛像。传灯不禁吟道:

我从俗世红尘中走来

在资水畔纤道上徘徊

任江风梳理沧桑岁月

心中有佛,慈悲为怀

谁都是时光里的过客

老夫传灯也概莫例外

手痒作文,健身种菜

闲得无聊观鱼看云彩

这一阙小诗有些不像是传灯的风格,少了些铿锵豪情,多了几许迟疑彷徨之意。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江边上过了一夜,连他老婆菊儿怕也不知,因为他去县城办事或访友时也曾经有过在城里住一晚酒店的先例。站起身来的传灯正欲向工地上走去,忽然牛仔裤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打开一看,心就凉了半截,是一条彩信并另附了一行文字。彩信是市水利局下发的红头文件照片,标题是黑体字,既:资阳市水利局关于资江河道资滨县城关镇孟公塘处非法建房问题的交办函。又是县水利局游副局长发过来的,并且另附了一句,市里还是交办了。

看来自己去市里果然是白跑了一趟。怎么会这样呢?工地上的泥木工们正好也在议论,甲说,传灯这栋江景楼怕是白建了,前后花了百多万,要是真拆了多可惜啊!乙却说,你这是在扯淡,传灯是个大作家,摇笔杆子的,省里市里都有关系。就那么易得拆他的房子?又有一个很粗的声音说,这得看运气,难道在秦岭建别墅的关系还不硬?讲出来嚇死人,不照样喊拆就拆了!他们当然不知道传灯就在楼下右侧的孟公崖旁,并且正往上走。这些议论他全都听到了。但听到了又如何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传灯的心里还真没底了。他已经走到了半坡,也就是楼房的附一层一侧了,便戛然停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有些进退两难。

 

楼房确实是临江依水而建,但并不会影响江河行洪呀!因为这儿的地势非常独特,既:上有一座被历代往来驾船人称之为孟公神的石崖耸立,下有闻名整个七百里资江的险滩——崩洪滩,而建房选址处则正好是在这中间地带一个静水深流的江湾,并且有国土部门数据库的资料显示为有林地。也就只停顿迟疑了不到一分钟吧,传灯干脆就又往下走,重新回到他结珈趺坐了一个晚上的孟公崖处。

他需要独自静思,为什么自己专程去了一趟市里,虽没见到分管副市长,但不是已同市局分管副局长沟通过了吗?交办函中所指的“非法建房的问题”该不是因为尚未办证吧?传灯想认真理顺纷乱的思绪。于是再次盘腿趺坐,双目炯炯地凝视着脚下沉沉淌过的孟公塘水。此处江面非常开阔,淼淼江水深不见底,不然也不会叫孟公塘(潭)。他此时的心中,其实也有一汪深潭,但深潭之下,却照例会有着一股湍急的暗流在奔涌……他逼视着眼前的深潭,也是在逼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人心是个小宇宙,也不排除有的人当着面说你好话,而背地里却在捣你的鬼呢!沉思良久,他忽然仰首一声慨叹:谁说男儿报喜不报忧,只是未到绝境处!但也就是这一仰首间,他的目光已然越过眼下平静如镜的孟公塘而望向了江对面的白羊山——这是传灯心目中的一座圣山,他小时候曾听祖母不厌其烦地说过自己的祖上与这一座山的故事: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传家的先人曾经救过一个从宝庆驾船送货去湖北汉口、在孟公塘江湾泊岸的老艄公,此人得的是伤寒重症,几个伙计已经在租船欲将老艄公沿途送回家中准备后事了,刚好被传灯的爷爷的爷爷知道了此事,他是一位名老中医,便自告奋勇找到了船上,伸手搭过脉相后,传老中医当即就只口吐了两个字,有救。于是在船舱内抖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绽蓝色布包,亮出一排长长短短的银针来,并让船上的两个伙计把奄奄一息的老舩公身上的衣裤剥个精光,然后手起针落,把布包里的银针从头到脚一路扎过去,当最后一根银针扎入他的左脚心时,躺了三两三夜一动未动的老舩公居然头一仰说,这一觉睡得好香啊!未出两日,货船启锚……后来为了报答传老中医的救命之恩,老舩公在汉口卸货后还专门访了一位会择风水的先生,给老中医百年之后择了一块宝地,那就是传灯的爷爷的爷爷在白驹村关山口一侧的虎形山墓地,墓碑正面刚好对着的就是白羊山——既寓意:百羊养一虎,子孙万代福。

忽然想起这些,传灯心便一亮,祖上积有荫德,后人自会逢凶化吉。他如此喃喃地说过,便想到了淄滨县委书记寻无踪。稍作沉思就给他发了一条求援短讯:

尊敬的寻书记您好!自省文联退休后,我就想着“还至本处”做一个光头百姓,与乡人为伴,共享山水盛宴,闲暇便读书与写作。却未料因建房选址临江太近,现多次遭遇到水利部门的刁难,而实际情况是有国土部门的地戡图并资料库数据证明为有林地。如今主体框架已基本完成,我只要求有一个实事求是的答复。

短讯措辞避重就轻。这是传灯的高明之处,他在机关历练多年,熟谙官场套路,党委一般很少介入政府工作,像资江清障治乱这一类很具体的事他应该极少耳闻。所以他绝不能说自己连报建的相关手续都没办齐,尤其不能告诉他市水利局为此事还专门下达了交办函,这会引起书记反感,或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您先报后建”的话给挡了回来,而只要他愿意出面,或许所有问题又都不会是问题。

手机嘀咕一声,信息便发了过去。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传灯不禁摇头一声长叹。于是盯着手机等回信。还好,也就只两分钟后,书记的信息就来了,他说:

怎不早说呢?让您受委屈了。我马上过问要有关部门去现场勘察给您答复。

毫无官腔,没有费话,可谓字字见真情。看来寻无踪同志是一个很实在的人。

相对而言,传灯自己就显得虚伪多了。他深感羞愧地回了三个字:谢谢您!

心想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早说呢?只要有关部遵照书记的指示到现场进行勘察,实事求是证明屋基选址系有林地,不就是给市水利局交办函最好的答复吗?

回到老家,原本是来寻血脉之根的,但真正能掏句心里话的,却打着灯笼也难找。得到了寻书记言辞中肯的答复,传灯便有了些小感动,故把压抑在心里的话用百字短信息发给了在县国土部门的朋友。确实让老师受委屈了。国土局的朋友说,总有那么些执法部门的人,不作为、甚至乱作为,习惯于拿个楠盘当天舞!

也不能全怪人家。传灯说,现在上面动辄要求政治站位,紧跟上级这没错呀!

朋友又回过来一句话说,这事拿起来千斤,放下去四两。还不是事在人为?

两人你来我去,传灯的手机已显示电不足了,说了声,谢谢理解!便挂了。

小半个上午就这么流走了。这时,一只微闭着双眼似睡非睡的鱼鹰,倏地从他身后的孟公崖垴上箭一般射向江面,待再腾空时,一条大概有半斤左右的翘脑壳鱼就叼在了它的嘴中……传灯这才感觉到自己没吃早餐,肚子已经有些饿了。

回租居的家里去,必须得经过建房工地,得面对这群心里也同样为他即将封底的房子捏一把汗的工人兄弟们。这些天传灯其实一直在想,如果房子一旦真的被强拆了,费钱费力事小,而他这张在乡里乡亲眼中已经很光彩的老脸又往哪搁呢?那可是真正的无脸见江东父老了。从目前的形势看也只有静候寻书记过问后的佳音了。他于是在心里努力地给自己打气说,祖上积有荫德,后人自会逢凶化吉。并且还装得若无其事地跟工人师傅们一一打过招呼,纵是谈笑风声的样子。

老婆菊儿在厨房里打水洗锅,准备做午饭。忽想起男人一夜未归,故嘴里念道,今天不会又在县城有什么应酬吧?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传灯家里欲定俗成的规矩,回乡下建房是传灯一人执意所为,儿子只能顺从并操办具体事宜,菊儿是不忍心男人在乡下怕没人料理生活起居,之后才跟来的,在省城的家里也就只留下儿媳和孙女。儿媳在省城给一家杂志做美编,属于外包性业务,还得管着正在上小学的孙女传馨,繁琐和辛苦自不必说。牵一发动全身,不晓得到退休了还如此爱折腾做什么。菊儿纵是个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却也免不了偶尔发几句牢骚。

是啊,不晓得如此折腾到底是图个什么!接话的正是传灯。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他这几天感觉总是不好,怕是会真扛不过去了。

女人从未见男人这般消沉,心便凉了半截,嘀咕道,你不是要还至本处吗?

男人却强装笑颜,说,看来夫人也理解我还至本处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了个爱折腾的男人,我不也只有跟着你瞎折腾啊?

不折腾,我们不折腾……传灯险些就漏嘴说出了正在修建中的房子有可能会被强拆的事,但他立马又改了口说,要不,我们俩干脆回省城去休息一段时间吧。

莫非真的要拆呀?

菊儿的敏感令传灯一时哑然。她准是也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就在刚才回居住地的途中,传灯的心里也一路不踏实,便又做了正反两方面的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资金调度困难为借口,暂时停工,以退为进理顺关系后再复工。

儿子传承跟车外出采购钢材去了,这是最后一批封底要用的材料。

两荤两素已经上桌。干白辣椒煮鱼是传灯的最爱。两个人的午餐却相对无言。

午饭后睡一短觉,这是传灯自退休后养成的良好习惯,但因为昨晚上在孟公崖下打坐始终未能入定,这个午觉睡得很沉,居然连梦也没有来打扰他。床头的手机已经振动了两次,才把传灯从酣睡中唤醒,反手拿来接听,是镇党委成实书记打来的,他说,老师您下午在株溪口吗?我半小时内过来一趟。说完便挂断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近三个小时,传灯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睡过足够午觉的传灯似长了精神,也长了自信,虽然已经感觉到成书记将要带来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心里却很坦然,踱步至联珠桥上时居然哼起了《空城计》中的唱段: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门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

联珠桥是一座历经了百年风雨,如今仍完好无损的双拱石桥。追朔起来,这还是传灯的曾祖父、也就是传氏在这一带的族长传世亲自主持修建的。他还主持修建了一座学堂,新中国成立后叫白驹村小学。传灯就是在这座小学启蒙的……

祖上积有荫德,后人自会逢凶化吉。这是来自传灯内心深处的底气。他还在心里说,人在俗世,是需要有着某种精神支撑的,哪怕只是虚拟,也宁可信其有。

一辆小车上了联珠桥,在传灯身旁缓缓停住,下车的正是镇党委成实书记。

中等个子国字脸的成书记人如其名,给人的感觉特实在。让老师久等了。他说。然后跨前一步与传灯握手时又悄声说,我这次给您带来的可不是好消息呀!

哈哈,没事没事,该来的总会来。传灯答得乐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老师您有这种心理准备就好。那我就照直说了。

县政府下午临时召开了一个相关部门和乡镇一把手紧急会议,主要议题就是借扫黑除恶东风,不折不扣地遵照市河长办拟定的名单,彻底清理清除资水沿线乱采沙石,乱建房屋等隐患,坚决做到不留死角。成书记又接着说,老师您的房子虽然并不在这一串名单内,但由于市水利局已经下了定性为非法建筑问题的交办函,若是县水利局不能给市局一个有理有据的文本交待,恐怕也……也……

也在劫难逃是吧?传灯接言说,问题在于,县水利局根本就没人愿意出面。

这些天我其实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我党实事求的优良传统和如今做任何事都喜欢一刀切的风气,听不得任何不同意见,动辄就拿政治站位来衡量人。成书记一脸严肃说,所以有的时候我还真愿意趁早摘掉这帽子算了——只要不是因为自己行贿受贿和有男女作风问题,日后也好跟老婆孩子有个好交待。

听成书记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传灯也真诚地说,如果只是因为我这房子的事,那没有这个必要。再说我也还会积极主动去向上级有关部门和领导汇报呀!

那就最好不过了。这时,成实像突然想起来说,县委寻书已经被停职了。

传灯听了一怔,之后便自嘲般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想什么就来什么。

老师您早就知道这事?成实说,我这却是在今天下三点半散会时才听说的。

传灯就把上午刚给寻书记发过信息的事告诉了成实,并说,他舅子在经济开发区揽工程的事已经风传很久了,再加上他夫人又……也只是点到为止,传灯就掉转方向说,我相信寻书记本身应该是过硬的。我上午还收到了他回的短讯呢!

成实是个有原则的人,他有意想回避是非,话题一转说,那我等您的好消息。

当然是等传灯去省里的消息,看能否有批示督促市县有关部门对在资水孟公塘江湾的建房用地属性启动调查论证程序。成实是去过现场的,他对此很有信心。

其实彼此都心照不宣:上面发声的脱离实际,下面办具体事的害怕在政治站位上出偏差,于是在对待一般性的问题上,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一旦在会议上行成决议,要么以扫黑除恶的雷霆之势一刀切,要么就先搁置等待处理。

传灯在资水孟公塘建房一事,无疑是属于后者,因为户主非一般对象。

俩人并没有多谈。但成实走时还是又吱唔着重复了一句,那我等您的好消息。

传灯见成实书记像是还有话没说,便主动问,你这次来是通知我先停工吧?

县政府有关领导是这么一个意思。成书记说。

那就先停呗!传灯居然应得爽快。但没想到这一停,就是整整三七二十一天。

 

这天刚进办公室,成实就接到了县政府值班室的一个电话,通知他务必在上午九点半之前,赶到资水孟公塘江湾传灯作家在建房屋的工地,与市县水利部门的分管领导和专家会合。成实挂了电话便给司机发了个短讯,九点在车上等我。

而这不长不短的整三个星期,于传灯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当然还有比传灯更难熬的,那就是原资滨县委书记寻无踪,他是被省委组织部下文突然免职的,文件由省委组织部和省纪检委的同志随身带来,一同到达资滨的还有新任县委书记。非常时期就得采取非常措施,或许作为当事人寻无踪自己已早有过心理准备,而作为他的同僚并部下尤其是资滨群众却还被蒙在鼓里。

当天晚上,一封题为“寻无踪致全县人民的公开信”便在微信朋友圈传开了:

各位同仁(请允许我这么称呼): 一年春光清明好,繁花似锦慰离人。在大家缅怀英烈、追思先辈的时候,我黯然离开了资滨,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万般不舍,宿命使然。 还有三天,我到资滨刚好九年。衷心感谢九年来大家对我的支持、呵护与包容。九年来,我们一起摸爬滚打,嬉笑怒骂。我们一起干成了一些事情,实现了一些梦想。依靠大家,我达到了此生事业的最高峰。在最高峰戛然而止,成就了人生的一种美丽。当然也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更多的奇迹,攀上更高的顶峰。但命运没给我更多的机会。如同断臂维纳斯,这又成就我另一种美丽。有美如此,此生足矣!九年来,资滨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淄滨的生生息息,点点滴滴,都已融入我的血脉。今天,我聊以自慰的是,淄滨未曾负我,我也无愧资滨! 各位同仁,资滨发展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扬帆起航正当时。万望大家以资滨发展大局为重,解放思想,破除局部利益和小团体利益,杜绝好人主义意识。只要全县人民能够团结一心,共谋发展,资滨就大有希望!不论我人在何地,身处何境,我期待能经常听到资滨的好消息! 别了,各位同仁,我亲爱的兄弟姐妹!祝福大家,祝福资滨! 寻无踪

读到这一封公开信的时候,传灯和他老婆菊儿已经回到了在省城的家里,是由儿子传承开车送二老回家的。他在途中给赵涛发了一条短讯,简单说了自己这次回省城的目的,并请他约见一下省水利的朋友易君。赵涛是传灯以前的老部下和老搭档。传灯做了省文联行业协会的主席之后,秘书长及会刊《财富地理》的主编便由赵涛担任。他们早年与省利厅合作策划出版地域文化专辑《命脉湖南》时,曾与当时还是厅长秘书兼厅办副主任的易君有着很愉快的工作联系。只是这些年来传灯有意想要淡出江湖,则与当年追求名利时结识的不少政经界人士鲜有了联系,当然也包括如今已经是省水利副厅长的易君。这或许就是他偶尔与天澄先生一起品茶聊天时常说的截断众流吧。但是人生有太多的无奈,世事更是难以预料,谁知道自己都明明已经退休了,也放下了,把老婆菊儿的城市户口也迁回了乡下,想要还至本处在老家建一栋房子,还会让自己重返江湖去求助旧友呢?

赵涛很快回了信息,说易厅在外出差,问您约他有什么事,能告诉他吗?

传灯想想说,您把他的手机号和微信推荐给我吧,我直接跟他说。

毕竟是敏感时期的敏感问题,在微信或电话里三言两语怎么能说得清呢?

一心想要追求“卑以自牧”境界的传灯先生,还真有些犹豫了。

直到回到了在湘江世纪城的豪庭苑,与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又乘电梯下楼来到了曾经熟悉的湘江风光带散步时,他才想起要鼓足勇气并慎重其事地给易君发一条求助信息。刚点开手机微信,习惯性地往下拉想浏览一下朋友圈动态,无意中一眼就看到了被免去了资滨县委书记的寻无踪的这一条致各位同仁的公开信。

好文采!传灯禁不由得一声赞叹。毕竟是敏感时期,虽然有不少人转帖,而点赞者却寥寥。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政治站位无小事。这是传灯面对北去湘江时说出的另一句话。他继续往下翻,终于就读到一条叫曾性情的人留下的评语了:

资水汤汤如明镜,正人衣冠正人心。足迹深浅路有痕,谁说此去寻无踪。

哈,这伙计还真是个曾(真)性情呢!虽是打油诗,字里行间却藏着真“意思”。传灯喃喃着,忽然就记起了前不久在县城一家茶店与几个机关里的朋友一起闲谈时,听到的一个有关时任资滨县委书记寻无踪的传闻,说他在年初全县党员干部的一次大会上曾公开向与会代表们承诺,我寻无踪慎重地向各位庄严起誓,自己决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利滥用组织和人民赋予我的公权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只要在资滨县委书记的岗位上履职一天,就自愿接受大家的监督一天!

誓言犹在耳际,怎么就被突然免职了呢?很多事还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这事也就只在传灯的脑海中过了一下,他就开始字斟句酌地推敲怎么给易君发信息了:报告易厅:久违多年,想见您却已是有俗事相求。写下这第一行他又停住了,觉得如此称呼似有些“隔”,并显得不太从容,因为论级别传灯自己也是副厅退休,又是知名作家,况且早年与水利厅合作策划出版《命脉湖南》一书时,还是厅长秘书的易君每次见传灯都是事先通过赵涛联系,并一口一声小易向秘书长汇报。虽然此一时彼一时,也确实是自己有事相求,但不能显得太过谦卑,一旦太过,反而会……会怎样呢?他一时也说不清楚,平素总是自称深恶痛绝官场陋习的传灯,这回却明显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故又重新措辞道:易君(此处的一个“君”字,可谓虚实结合,相得益彰)如晤,自携手推出《命脉湖南》一书后,与君一别经年,鲜有重聚,但您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尤其是低调为人的处世风格,却一直如标杆般立在我的记忆深处。此次冒昧与您联系,是有一俗事相求……既然是俗事,就得“随乡入俗”放下姿态,以汇报的口吻把自己要请水利厅易副厅长帮忙的事情说清楚,他于是又接着写了有百余文字,并反复斟酌了多遍才终于落指按键把信息发了过去。之后便是茫然地看着手机等待易君回音。

脚下是汤汤北去的湘江,偶有风过,江浪划出的问号重重叠叠地推涌着。传灯努力想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大脑中却似有着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团。他当然已经想到,在他的乡下老家,或许有一些爱嚼舌根的人正在兴灾乐祸地议论这事: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传灯这江景楼怕是搞不成了。

岂止是搞不成?怕还会炸掉耶。一个写文章的,有卵用啊!

那也不一定。他在省城混了几十年,据说关系硬得很呢!

他这次匆匆忙忙赶往省城,应该就是去找关系的。

是的,这些说好说歹的话,传灯无须去想便会知道。久别故乡如他乡,由他去吧!他现在最关心的其实就是省水利副厅长易君的信息。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又快过去了,秒钟有如针尖,一针一针刺痛着传灯的神经,忽然“叽咕”一声,信息过来了,就一句话,共八个字,“明天下午在办公室。”

居然如此吝啬啊!传灯在心里说,连“我”字都不舍得用一个。他苦笑着摇了头,一声微叹,这就是中国官场文化,缺失平等待人的起码常识。易君亦如此。

这多少令传灯感到有些失望。或者说,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但他并没有气馁,人在檐下,本来就要应该学会低头。你若不愿意放下姿态,除非是你自己能撑起一片权力的屋檐。传灯甚至还想起了当年与水利厅合作策划出版《命脉湖南》时,老厅长曾介绍过他的秘书说,小易,厅办副主任。是我们厅里的儒者。传灯一听到“儒者”二字便心生好感道,儒者在朝则美政,在乡则美俗。但是这才过去多呀?当年一起合作策划出版《命脉湖南》的那个有着“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尤其是低调为人的处世风格”的小易去了哪里呢?真是此时彼一时啊!

他当晚即伏案字斟句酌给易副厅长写了一纸客观诚恳的情况汇报,请他批示给市水利局汇同国土等部门,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作出结论,以便能够早日复工。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传灯准时去了省水利厅。

他这一次是带了自己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去的。先在办公大楼东侧的政务厅进行登记,工作人员却头也没抬问,找易副厅长,与他约好了吗?传灯便赶紧翻到小说扉页举起新书道,他说下午在办公室等我的。心里就想,真是今非昔比啊!

 

这一栋大楼传灯是熟悉的,当年与赵涛等为讨论《命脉湖南》策划选题,曾先后进进出出过若干次,但每一次都只要在门卫室窗口亮一下工作证便可直接乘电梯上十七楼去见厅长。而如今却不但要事先有约,还得打电话过去进行验证。

又上十七楼。找到工作人员说的1703办公室的门前,见门是虚掩着的,传灯的心里也却有点发虚,轻轻敲了下,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过来,请进!

人怕当面见。身高一米八二的易君副厅长即起身,隔桌接过传灯所赠新书并彬彬有礼地说,一定认真拜读,欢迎大作家光临!继而又示意传灯说,您请坐。

传灯终于有了几分再见故人的亲切感,我是秀才遇上兵,向您求援来了。

于是将汇报材料也慎重其事地递给了易君说,希望您能帮我批示下去。

我上午就已经跟市水利局问了一下有关情况。易副厅说,这事恐怕还得向市政府分管领导汇报才行。现在是河长负责制,是由副市长兼任的河长啊老兄哥!

一句“老兄哥”把距离一拉就近,而且理由是充分的,还帮他事先做了工作。

看来自己是错怪易君了。传灯一时无言。

这时,易君已经看过了传灯呈给他的报告,或许是传灯客观诚恳的文字打动了他,说,我还是给您批给河湖处吧,请他们督促市水利局配合河长办一并调查。

也只能如此了。但一旦市水利部门又把皮球踢给市里呢,这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呀!我该找谁给市里打招呼呢?传灯想。于是便起身,给您添麻烦了。谢谢!

当夜无眠。他后来终于就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原副省长秦明月。

第二天早上,他就给秦明月发了一条短讯:请问首长,您在潇省吗?

秦明月已于八年前调往北京,在一家大型央企任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去年退休,偶尔也回湖南来住一段时间。传灯是秦明月在湖南任副省长时与他相识并建立的友好关系,当时秦明月分管全省外经外贸、旅游并文史参事等。这当然得益于传灯出色的文案策划能力和妙笔生花的文学才华,他所在的省行业文联团队曾经与省旅游局合作策划出版过一套大型旅游文化丛书,总序是由传灯执笔,以秦副省长的名义所作。也就是因为给秦副省长起草了这一篇不足四千字的序言,秦明月曾先后多次主动邀请过传灯,并始终以师礼相待,一起商讨畅谈如何开掘潇省丰富的旅游资源和整合独特的地域文化。俩人从此便结下了深厚的人文情谊。

一会儿手机就闪着蓝光振动了。传灯拿过来一看,是秦明月的号码。

我才从湖省南飞北京,怕你又婉拒我,这次回湖南没跟你联系。秦明月说。

哪有的事呀,首长。上次您回湖南,我真不在省城,自去年八月以来我大部份时间都在乡下老家。传灯是何等睿智,趁机就把自己遇到的困难跟秦明月说了。

这是一次扭转乾坤的通话,秦明月听了传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诉苦后,稍作沉思,便自告奋勇答应帮他马上与现任省委常委、省政协主任黎萍联系,争取请她出面与资阳市领导协调此事。他最后说,你得实事求是向黎主席作详细汇报。

黎萍是秦明月的同乡,两家又是世交,并且还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她一直尊称他为师兄,更有说服力的是,秦明月调北京时还专门向时任省委统战部部长的黎萍推荐过传灯作省文史馆馆员。所以在传灯给黎萍主席起草信函时,秦明月还反复强调有两个元素必须要表述清楚,一是自己早年曾经在省委统战部机关刊物工作过,二是他的省文史馆馆员是她任省委统战部部长时获批的。这两点果然很关键,后来黎主席把传灯的信函转批给资阳市市长时,就是用的这个理由……

那一次,传灯回省城足足呆了有三个星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候旨”。

在第二十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市长请他下午三点去办公室。他这是在一个月内第二次见市长,但这一次市长的话却说得很明确——如果你给黎主席信中所反映的情况属实,水利部门一定会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予以纠正的。

传灯当天就回到了乡下老家。他只把具体情况跟一直守在建房工地的儿子说了,当有人问起他房子为什么还不复工时,他只是淡然一笑说,老天不给力嘛!

在这一度日如年的过程中,传灯还始终保持着与县水利局游副局长的微信联系,想从他口中听到县里关于资江清障治乱的有关情况,尤其是省厅批示给河湖处督促市局对他在建房屋屋基属性论证是否有进展。但游副局长毕竟在机关历练过多年,滚了一身油的,每次在信息里虽然都是以老兄相称,语意却很含糊,似有欲盖弥彰之感。刚回老家的传灯这天也跟他发了一条调侃短讯,兄弟你好啊!

游副局长当然没搞清楚这信息的意思,犹豫了一阵,便回道,兄好我也好。

这天早上,当传灯又收到县水利局游副局长的短讯,告诉他市县两级有关领导和专家正在赶来资水孟公塘的途中时,便终于松了口气说,但愿是一个爽晴天。

上午九点一刻,镇党委成书记就到了工地。与已经在此等候市县相关领导及水利和国土部专家的传灯见面时,他心里还真没底,老师,您也别太担心。传灯却坦然一笑,于是把市里这次之所以如此重视的内幕毫无保留地跟成书记说了。

您已经成竹在胸啊!成实说,原本是明摆着的事,硬要人为地搞得这么复杂。

这叫祸不单行嘛!传灯说,先是天灾,后是人祸。其实他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一会,大部队到了,有九台小车近二十人,市政府来了个副秘书长,县政府来了个副主任,余下的便是市县两级水利和国土局的领导和专家。传灯先作过简单介绍,专家们便架上测绘仪开始工作……附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专家们足足忙了有近两个小时,还从手提电脑中调阅了历年最高水位数据和土地类别数据等,之后又跟几位领导现场流换过意见。在一旁的传灯伺机要请大家到观小镇去用餐,领头的副秘书长却含蓄地笑言,还是今后到的你新家吃吧!

目送着市县并镇里的一行人乘车离去,围观的乡亲却仍在交头接耳,传灯无语,悄然沿工地一侧的坡路下行,任当顶的太阳浓缩着他的身影。资水在流……

当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传灯收到了一条压缩文件信息:关于传灯在资水孟公塘江湾建房一事的情况汇报。文件是由县水利局向上级呈报的。传灯一字一句读过每一条款,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疑似占用了部分河滩的孟公塘在建楼房,经技术部门勘查系误会。文件后面还附了一句:老兄,这是本人亲自起草的。短信又是游副局长所发。传灯读后,便仰天璨然一笑说:好一出“捉放曹”啊!

他生怕忘记了这一个日子,在手机备忘录中写道:2019510日,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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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卷》,长篇小说《白驹》等。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并入选教材等。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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