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时光里的本命年(中篇小说)

作者: 廖静仁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03-04 16:13 阅读:

 

托马斯.潘恩说,想要收获自由之果的人,必须承受维护自由的劳苦。

——代题记

      

春节临近了,长沙城里也扎扎实实地忙过一阵子,大大小小的红灯就像一朵朵忽然绽放的红花,仿佛在一夜之间,有的结在了树上,有的挂上了每个小区和单位的门前,尤其是几个较大的公园里还搭了戏台,台前台后是一片红纸伞倒挂成的红海洋……之后人与车就渐渐地稀落了,一些店铺也陆续停止了营业。打工者进城务工挣钱,离乡背井的出门就是一年,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心里揣着的或口里说的也就只有同一句话,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城里的所谓热闹与繁华,实则是由乡下人撑起来的。如今他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当然还有户口落在城里有了固定工作单位而父母兄弟却在乡下的年轻人,也已经在赶往乡下的途中。

哦,明天就是除夕了。只要一过了除夕,时光里身上的红兜兜和红内裤就可以脱下了。这是他过60岁生日那天老婆张菊儿亲自缝制并强逼着他穿上的,说红色能够避邪,男人60岁本命年必须信这个,不然会有血光之灾。其实他根本就不信这些,但人言可畏,既然被这张乌鸦嘴说了,他也就只好免为其难穿上了。哈,本命年终于就要过去了,可家在湘江世纪城的老顽童时光里却突然失联了。

夕阳正在与河西的岳麓山吻别,斑驳的火烧云在逐渐淡去,天色看着就暗了。张菊儿匆忙给喊肚子饿的小孙女和小外甥盛了碗饭,自己则有些脑怒地走近坐机猛打起丈夫的手机来,可一遍一遍拨过去就是无人接听。还真是来哒格活鬼,死到何扎些去也该把个信呐!她满口乡音地骂着男人,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没有了主张。“何扎些”是梅山方言中“哪里”的意思,张菊儿人一着急土话顺口就溜了出来,她随即又给在外办事的儿女各打了一个电话,要他俩赶紧帮忙找人……

时光里也是个乡下人,老家在资水下游的安化县白驹村,初小没读完就已经掇学,跟村里人驾过船也拉过纤还学过瓦匠和弹花匠,因为天资聪颖爱好文学并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破格招工转干进了县城,而后又调进了省城,用他自己的话说,拖家牵口的他就是一棵连泥带草被移植进城里的树。

每个人都有太多不易,时光里亦然,但始终是个乐天派,十二岁进入船帮讨生活,其中那个赤身祼体只勒了一条青布短裤衩晒得一身锅底般油黑的少年就是他,过路的人远远望见还误以为他连遮羞布也没有一块,而某日听信大人们唆使干脆把短裤衩也脱了时,却反而让路人好奇那少年怎么会穿着一条白短裤拉纤呢?以至于他后来做了瓦匠上屋检漏也会忍不住偶尔来一恶作剧,在屋脊上掏出胯下的家伙就撒起尿来,若被人发现说时瓦匠就是个流氓,他却一脸暧昧地辩护说,我是在试水看瓦缝隙里漏不漏水……他就是这么个人,即便是在无常的风雨人生中他也会逆来顺受活出个滋味来的,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呢?

我是一峰负重前行的骆驼

孤烟直,落日圆

阡陌纵横

蹄印如邮戳或深或浅

寒来暑往云自闲

寄意天地人间

从不问前路还有多远

逆来顺受

我自亦绽放一张笑脸

这是他曾经写过的一首短诗,见性见情,其无奈之意也可窥之一斑。没有人知道另一个的心路历程,他老婆张菊儿也不知道,只感觉他最近确实有了变化。

就说前几天过小年的那个上年吧,他还在电脑旁工作了近两个小时,主要是把一个中篇小说在文字上再过目一次。刚收拾停当,又照例在写作间独个儿发起呆来。能有时间并且还能有兴致发呆,真好。莫非圣人所说的每日三省吾身就是在如此不断地发呆中完成自省的么?这是他在自言自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他继而又说,能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倏忽意识到这些,老夫就是个俗世神仙。之后,他便顺手端过保温杯来小抿了一口热茶,是年初回老家白驹村亲自采摘并亲手揉制的明前茶,且又把舌尖抵着上腭啧啧有声作回味状。在阳台上拖地的张菊儿耳朵真灵,闻声后遂把头探进丈夫的写作间猫了一眼。见丈夫正在仰首发呆,张菊儿有些不置可否,本来想如往常一样说一句又发嘛子神经呐!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也就是在同一瞬间,时光里那一颗敏感的心不免就生出了些许惆怅。一阵发呆过后便慎重其事地在电脑上敲下了一段创作感言:

生活是精彩的,但那又绝对不是编出来的精彩,所谓精彩的故事往往会把正常人引入歧途,有时甚至会怂恿和唆使读者走向极端,把故事颠倒成事故。人生最好不要有太多故事,没有故事却有着饱满情趣的生活态度那才是真正的精彩。

时光里近来经常发呆,有时在电脑桌前发呆,有时在江堤上散步也发呆。但他又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倒是认为自己无论或坐着或站着发呆时的样子像一尊思想者的雕像。他还真有几分帅气,一脸粗黑的络腮胡,额阔嘴唇厚,虽说眼晴不大,目光却深邃如潭,阅事阅人如同烛照,尤其是最近还剃了个光溜溜的和尚头,又为了图个方便还时常着一件深黑色的羊皮风衣,竟然活脱脱像个江湖大佬。连平时并不懂得何为幽默的妻子张菊儿也打趣男人说,我看你呀,原本是想剃尽万千烦脑丝图一个自在,却歪打正着帅得天天发起呆来了。

她这一回却破例把普通话说得很完整。这倒反而引起了时光里的心虚,因为这同样口气的话还有路弯弯美女也说过。他听了也就只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在你们眼里呀,我哪天真落难成了个讨米要饭的乞丐,怕也还会把我当作是在微服私访的布衣天子!看来时光里还真把不久前撞入他生活中的弯弯美女也视为身边人或者至亲了。他所说的“你们”其实是有意说给妻子听的,敏感的时光里一定以为张菊儿早已经知道了他与美女路弯弯走得很近的事,这也算是先打预防针吧。

想到路弯弯,时光里便眼帘一颤,仿佛时间又回到了昨日下午临街的止渴亭茶室。茶室里窗明几净,气氛温馨,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他顺口便说,麻屋子,红帐子,里头睡着个白胖子。他这是在有意在倡导一种简单的气氛,因为能天天来茶室里蹭茶喝的大多是些衣食无忧又闲得无聊的人。怎样才能让自己越老越受人尊重?那就要老得清清澈澈简简单单,只有简单了才不会去设计谋划无事惹事。但他当时并没去想另一个近乎哲学的命题,那就是缺什么,炫耀什么。

他们还能缺什么呀?这些一个个看上去光鲜光亮的所谓成功男人。

时光里笑说,权当是抛砖引玉吧。他一副老顽童相,把顺路从小馋嘴食品店买来的一袋熟花生往茶案上一丢,便接着笑言,猜中了有奖!在场的徐总却颇不为然地先接腔了,说这也叫谜语呀?你当教授的尽糊弄人唦,明明就是一首儿歌子。徐总叫徐来,名片上一长串某公司和某某公司的副职头衔,是个地道的长老油子,亦年过六旬了还经常把一头自然卷发梳理出几多波浪,言语中总喜欢带个子呀、唦的方言腔,并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江湖气。但没几人能真正知道他所从事的到底是何种职业,不过如今老总经理遍地是,称呼他徐总也错不到哪里去的。

你看看你老徐,这一你回又上当了吧?时教授明明说自己抛出的就是个砖头嘛。方叔毕竟是在部队里历练过多年,又是在市妇联担任过工会主席的退休老同志,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他虽然骨子里一不小心就会冒出股淫邪之气来,其外表看上去却是个极其严谨而又颇讲究生活品味的人,行为举止亦丝丝入扣,有人还笑他在睡觉前都要往身上喷洒香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很会保养身体那却是千真万确的,每天早晚吸一支古汉养生精,二十多年如一日,从来就未曾间断过,还做得一手营养佳肴,什么墨鱼炖五花肉,清蒸桂鱼等样样拿手。虽说他老婆是个北方女人很少涉及家务,生活质量却丝毫也没有降低。时教授这个称呼就是他叫开的,尽管老徐说当教授的大多白天是教授,而晚上都是禽兽,但方叔却仍然力排众议,而且有根有据,说什么文创一级是个高级职称,按行政级别套相当副厅,按专业技术职称套就是个正教授的级别。时光里听了却笑而不语,因为他本人更看重的还是两年前被破格聘任为省政府文史研究馆员的身份,倒不是每个月有几百元车马费补助,而是辞世之后在党报上能发布一条框黑边的短消息。文人最看重的是名节。就连自认为潇洒的时光里先生亦不例外。悲乎?喜乎?但方叔却无疑是这一群茶客中最喜爱显摆的那种人,只是也天天叫苦说心里闲得发慌。其实也难怪,人家服役时是在部队文工团当过团长的,回地方后又进了市妇联,在花园里呆得太久,一旦举目无颜色苦闷心慌也是必然。这时,曹总却也插言了,他说什么叫返朴归真?年届花甲了还能把儿歌倒背如流,能把一脑壳稀疏的头发削成个光和尚那才叫返朴归真哩!曹总叫曹策,成天装扮得像个准文化人,西装革履,皮鞋雪亮,出口便来几句不知从哪本书上临时得来的老子或庄子曰等,而实际上却是个搞劳务清包的工头。稍有得意的时光里一则童谣又出口了: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眼睛里居然闪烁出月亮般的清辉,并且还用余光瞟了一眼路弯弯美女。

嗯,弯弯月,小小船,两头尖。照例是个美女的水清清长发一甩便笑言,这才是时教授今天开讲的主题。有批评家分析《荷塘月色》说,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中多散发着女人体香,是典型的文人意淫之作。这才是时作家含沙射影的真功夫。水清清伶牙俐齿,居然很文艺范就把时教授的童谣解构出别样的一种味道了。

大家便不约而同又把目光投向了当店长的路弯弯美女。又是老不正经的徐来起哄说,时教授是老牛想吃嫩草唦,对某些人有着暗恋倾向,是在下暗勾子唦!

开心的笑声几乎把个小小的止渴亭茶室也抬了起来。

水清清和路弯弯也在笑,前仰后合,如两株和风中婀娜的杨柳。

时光里却不卑不亢一副心地依旧坦荡的君子模样,居然还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暗恋个把美女又不犯法的。他说着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路弯弯。说实话时光里与路弯弯关系确实不错,见众人全都在拿他俩开涮也就干脆机智勇敢地表白,说我要是能减去个三十几岁,她路弯弯早就已经是我时光里怀中的人了!在满室喜笑颜开的气氛中,路弯弯亦不无遗憾地脱口而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老徐的话接得好快,阴阳怪地说,就怕太饥饿,老牛吃嫩草。茶室里又爆发出了一阵狂笑。路弯弯的鹅蛋脸上飞满了红霞,笑骂老徐说,我看你老徐才真是个姓淫名棍的二流子。一脑壳卷毛滚着波浪,一双色眼闪着幽光,老不正经上了相的。

这一回时光里却忍着没有笑,他深知年龄并不是阻隔他与弯弯美女交好的鸿沟,殊不知俩人私底下还常有着心灵小语通过手机互动哩。若照此发展下去一切皆有可能。趁大家都在狂笑不止时,他却想起了在不久前发生的一件趣事,路弯弯居然连谈个男朋友也没有忘记于当晚十一点多还给他时教授发信息报告说:亲,我和牛魔王已经好上了。她男朋友姓牛,名叫牛大力,也是偶尔开着一辆大奔来止渴亭茶室购茶具时认识路弯弯的,牛魔王是茶友们送给他的诨号。小伙子看上去人还不错,牛高马大是个富二代公子哥。时光里当即看了短信心里就纳闷,好了就好了,怎么叫好上了?这些年轻人呐!但又一想这毕竟是美事一桩,也就以长辈的口气很真诚地给路弯弯回了一句:好上了就好好珍惜。我祝福你们!只是俩人双飞双宿出去旅游了几日回长沙后又平白无故分手了。如今的女子还真够大气,好上好下也算不得一回事。时光里虽然有几分兴灾乐祸,却也没有少给过她安慰。但已经有过两三次失恋史并偶尔还宣称自己是个恋爱无对手的路弯弯却还反过来宽慰时教授说,这有什么,我俩本来就属相不合,这只能说明缘份没有到呢,您还以为我会成为剩女呀!说着还悄然发了一条温馨短讯对他的关心表示谢意:看来我路弯弯还真是在佛祖面前求了不下千年,才得以让时教授如此宠爱。

止渴亭茶室也就是今年农历正月十八才开张的,主营安化黑茶,兼及其它茶类和茶具等。店长路弯弯老家也是在资水江南,是个喝资江水长大的典型美人胚子,鹅蛋脸庞,柳叶眉,像个影视明星似的,但也就是做明星梦害苦了她,十七岁考入省艺校,没毕业就被一草台班子的导演拉入剧组试过镜头,后来不知怎么又被辞退了,并发誓宁可去当保姆也不再当演员作贱自己了。好在社会是个大舞台,她后来又去学习茶艺,23岁的她终于当上了店长;而总部委派来监管业务和指导茶艺的水清清则更是聪明伶俐的一个奇女子,魔鬼身材腰细堪比杨柳,细皮嫩肉肌肤有如凝脂,也难免不令扮文人作派而行包工头之职的曹策常伴左右。但路弯弯倒是照例大大方方,在公司总部刘新安老板的遥控指挥下奇招迭出:凡来此品茶者一律被视为门店坐上宾客,既无需付茶水钱还常有安化本地的其它土特产尝鲜,诸如芝麻豆子擂茶粉,红薯苞谷老葛根等,让人都吃喝得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正是因为有着如此高超的营销手段,像时教授、方叔、老徐、曹策以及汪警官和王法官等,这些多少有点身份的老中青年茶客才会常来此品品人生下午茶。当然他们也不会总是白吃白喝,或偶尔购一两款茶砖作收藏,或买个茶具当礼品送朋友,还间或带上点自家好茶或其它美食来店里供主顾分享。也算是一种人情往来罢。生意的兴隆便可想而知了。但时光里对止渴亭店名特别是常来此聚会的茶客却另有着一番诠释,他侃侃而谈说,何谓止渴亭?因为人生多有干渴,尔后才有此止渴亭;而各位又为何能自发来此相聚?说白了,不过是一群绕树三匝,因少信念而无枝依的鸟雀。众茶客听了心便一怔,自然是面面相觑一脸窘态。

阳光刚照进书房,张菊儿粗重的安化乡音亦穿窗而至,喂,我说你还在发嘛子鬼呆呀?快要呷中饭哒!一副粗糙嗓门将半月形阳台上几只觅食的鸟雀也惊得朴楞楞远逸而去,当然把时光里也从人生下午茶苦辣酸甜的回忆中唤醒过来。他顺手关上电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踢了踢有些发麻的腿脚,便哑然摇了摇头走出写作间,又凭栏看了看北去的江景,然后才去陪家人潦潦草草地吃过简单的午餐,就进入卧室去睡午觉了。这也是他最近一年来才养成的好习惯,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天中午都得睡上一觉;但同时也多出了一个坏毛病,上床就捧着一本书或杂志信手乱翻。说他乱翻当然是有缘由的,因为他看书时总是喜欢从最后一页往前翻,并且还不让拉上窗帘,说自己是个从不搞阴谋而要搞也只搞阳谋的人,连午睡时做梦也得在阳光下做。按照本地流行的话说他是个典型的趔脑壳。

然而有一次他却被书里的一段话着实吓了一跳。那段话的原文这样写道:愈是内心脆弱的人,愈叫嚣自己坚强,越是内心蒙尘的人,越声称自己纯洁。此语虽然尖酸刻薄了些,却显老辣冷峻,而且亦不无道理。他当时还真有一种恍惚被人强拉进了解剖室的感觉,便渗出了冷汗。但眼下没有拉上窗帘的卧房确实被映照得明明亮亮,上床时要随手翻阅的几本杂志就横七竖八摊在床头。有《中国作家》《当代》《十月》和省文联、省作协机关刊物《创作与评论》及《湖南文学》等,前三种是他明年小说创作的主攻目标,后两种是他文学转型期的战略大本营。

时光里去年初就主动辞去了省文联某协会秘书长职务,挂了个专职副主席的头衔不用坐班。当初有很多人都不理解,尤其是分管组织人事的老汪还善意地提醒过他说,你时光里的想法也太前卫了吧,协会秘书长虽然官不大,只是个处级,但那毕竟是个二级机构的法人代表。还干一年多就要正常换届了,到时候言退也不迟嘛!时光里却也就只老顽童般一笑,说反正迟退早退都得退,早退早心安。

他也只能这么回答。因为他的某些举动确实令太多人一时难以接受,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作为全国知名散文家,又获得过省劳模称号,但组织上正准备把他从文联主席岗位上安排做党外副县长候选人时,他自己却给县委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又文彩裴然的公开信,说什么我原本是个资水江上的驾船人,干行政不但会误国误民,还会反磨钝了创作个性。硬是一拍屁股就走人了,在省委统战部机关杂志社应聘当了个编辑部主任。再如新世纪之初,他又从省委统战部《统一战线》杂志社执行主编的岗位上辞去职务,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挂,去省作协承包了一份文学内刊当起了个体老板来,居然还搞得风生水起,既延续了文学薪火又挣到了买房购车的票子,还早有预谋存了一笔私款。要不是后来省文联老主席赏识他的经营才能,硬是主动把他调到省文联来抓协会工作,时光里怕真是成了个儒商也未可。那当然又会是另一种人生光景。纵观时光里一次二次甚至三次辞职的主要原因,他的潜意识里或许还真是个不想担太多公责的人,因为从资水纤道上出发的他一路走过来,驼峰隆起的肩膀上早已经负有对以往人事感恩的情债,更负有着为人夫为人父的生活重荷……他的所谓洒脱或许根本就是强装出来的!现在好了,终于有了自由的创作时间!这当然是他辞职后的真心话。

今年是一个难得暖冬,眼看着就要过春节了,气温却始终在十五度左右,除了上午常有雾霾使得天地混沌,而每天近午时分总会有冬阳高照。中午才阴了一会儿,还以为真的是要变天了,可太阳偏偏又钻出了莲花苍狗般的云朵,把整个湘江世纪城数百栋高楼捈上了一层纯金的颜色。他其实早年是写诗和写散文成名的,今年居然自我挑战又尝试着写起了小说来,还连续在《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芙蓉》《黄河》《芳草》《美文》等发了六个中篇和十来个散文,且还有文章被《新华文摘》和《散文海外版》转载,这不能不说又是一次华丽的转身。省文联刊物的主编已经跟他通过气了,拟在过年后给他安排做个小专题,要他配合准备一个最具代表性的原创中篇,一个创作心得,一个作家访谈和一个评论文章。

生活如歌我亦歌。这直抒胸臆的感叹,便是他为专题写创作心得的主题。文学创作源于生活,忠于生活,根本就无需绞尽脑汁去胡编乱造,去吹毛求疵,去迎逢作态,因为现实生活本身远比文人胡编出来的故事更加精彩。生活中有苦有乐有歌有哭,问题就看你如何去取舍罢了。再说那种一味地靠编离奇故事来取悦读者的文章,未见得就是好文章,真正的艺术应该是去技巧,如行云如流水亦如清风徐来……完全是一种原生态的艺术呈现。他这样去理解小说创作或许与当下的审美潮流会格格不入,但他却有信心用生活本身和真情实感去争得一席之地。

他曾经是个工作狂人,在生活上却随心所欲惯了,如今思想一旦放松,心情一懒散,俗事也就看得更加淡了。家里要办什么年货,年夜饭是在弟弟家里吃还是在他当二哥的家里吃,老婆张菊儿都已经以商量的口吻问过他好几次了,可时光里却总是一句你是家里的一把手,你看着定就是了。把妻子的话给挡了回去。

身在红尘里

万事不由人

流水虽无意

风来起波纹

这就是他几日前给朋友们发过的一首打油诗,或许也透露了某种信息?其实也正是他思绪游离的真实写照。人本身就是个矛盾体,何况自己才从一线退居二线,角色的转换也确实需要点时间的。慢慢来吧!时光里再一次在心里思忖说。

妻子张菊儿收拾完碗筷后,又特意进卧室瞥了一眼男人,见他正这本书看看那本杂志翻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躺在床上翻着白眼,也就学着电视午间新闻里正在播报的“两会”专题中的口气又专门征求了时光里一次意见,她说,你到底还有没有意见要发表啊?妻子张菊儿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深知自己与丈夫有着文化差异,她其实也想多学点新知识做些弥补。没想丈夫半天没有回应,再一回眸,人已经睡着了,就只好无奈地嘟噜了一句说,反正问你也等于是问神龛上的菩萨冒得回音的!妻子在家里确实供了菩萨。她早已经习惯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规则,这是时光里挂在嘴上几十年了的口头禅,他本来就是个家里扫帚倒地也懒得扶的主。这在外人看来或许也确实不失为一种完美的分工,但实际上却是经不起任何推敲的。夫妻间哪能分得如此彻底?还美其名曰是充分放权各负其责。

我怕是到死也别想指望他会操格些闲心的。张菊儿有怨言却只能自吐苦水。

她却天生是个替人操心的命,在娘家时是老大下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有一年母亲突然生了场怪病成天胡话,病愈后竟脱口说自己已是菩萨附体之身,居然自命不凡帮一些患有疑难杂症死马当成活马医的病人偶尔赐碗仙水划几道鬼符或是过一回阴,问一问生死祸福,但奇怪的是竟也有人被她糊弄好了和糊弄准了的,她于是也就糊里糊涂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仙娘。张菊儿却是个实在人,虽然没读几年书就过早地介入了繁重的家务,也还常遵母命帮她装神弄鬼打打下手,但若是有人问起你妈真的有能赐仙水能过阴的本领呐?她也就只是笑一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也真搞不清白她到底有还是没有。答了也等于没有回答。即便是后来嫁到了时光里家,她的身份也没有太多改变,照例是个家庭主妇。但是她今天之所以有意又问起对家事甩手不管的男人,是因为上午在超市与时光里单位的几个家属偶聚一起时听了个笑话,说的就是他们单位一个副厅级行政干部,上个月才退休的,但没想这位领导同志硬是一时拐不过弯来,连续好多天用过早餐后就夹了个公文包在自家客厅里走来走去并口里还不停地唠叨着这小王怎么也变得不守时间了。小王是跟了他十来年的专职司机。他老伴见状便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这是车接车送当老爷当上瘾了吧?我看你脸皮真比牛皮厚,你现在已是个退休老同志了,未必不晓得在家里陪我带孙子安安逸逸度晚年呐!大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说这就是那种典型的板着脸当惯了领导干部,而没有丁点儿生活情趣,只晓得把生命消耗在办公室和小车里的人。还说这就是体制内官员的悲哀,也是个人性格的悲哀。看看人家秦老书记多潇洒,多放得开,刚退出要位,就晓得去美院拜个女教授学习写一写生、画一画胡子。一说到“画胡子”,大家就又笑了。谁不知这“画胡子”就是长沙方言中情人的代名词呢?张菊儿听了后,心里却是一紧,我们家时光里不也辞去秘书长退居二线了么?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像是想得开,除了写写文章还偶尔帮我到江边去翻翻菜地,从没见他发过什么牢骚,但最近老是发呆的样子还真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他内心深处是不是也会有失落呢?所以她也就对他比以往更多了一分关注。却没想自己好心得不到好报,男人居然连屁也不放一个合上眼睛就睡着了。

妻子读不懂丈夫的心,无疑是件悲哀的事。张菊儿明显有些迷茫。

其实时光里自己也并没有搞懂自己,他如今看似一身轻了,而心思却更加重了,尤其是常去止渴亭结识了路弯弯美女以后,这感觉就更加明显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今天的这个午觉却睡得特别地踏实,也特别安稳,虽然做了个梦,却是美梦,竟然在梦里连身也没有翻动一下。当他一觉醒来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午后的窗外仍然遍地阳光时,他那满是络腮胡的脸上还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并大声说,呵呵,我终于又梦回过去的美好岁月了!这是只有孩提时才有的那种天真而纯洁的笑容啊!如此自我陶醉着,也就忍不住将一段即兴的文字刻入了脑海里:幼年时,相信一切童话都是真的;青年时,怀疑一切道理都是假的;中年时,认清了世界的半真半假,而如今,才体会到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自己的内心。时光里本来就是个很感性的人,一路走来,总是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心怀着梦想。他也确实是个不但头落枕合上眼晴就有梦,而且有时连坐在办公桌前偶尔打一下瞌睡也会做梦的人。但那大多都是梦在当下,无非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世俗生活的延续。但人又不能没有梦。他曾经认为一旦人生连梦想也没有了,那将是何等空虚和无聊。他真不舍得让如此美好的梦境就这么悄然溜走,尽管他也同时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童年生活的再现,但问题正在于当下人初心早丢了,都只顾一心向钱看,已经没几个人再愿意回过头去看来时路。他忽然记起了一位印度哲人说过的一句话:请放慢你的脚步,回头等一等自己的灵魂。

他于是再次合上了眼睑,试图让自己的思绪继续追梦而去,追回初心……

那时他的祖母还在人世,只不过老人家的身子骨不再硬朗,满头秀发也已经被岁月的风雨洗涤得成了根根银丝,而一双被旧时代裹得变了形的小脚,蹭蹭蹭一天中却总要去葵花地里跑好几个来回。祖母是在细心地侍弄着她的宝贝葵花苗。当时的小时光里还只是个混沌未开的蒙童,母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又常年行医在外,他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屁颠屁颠地尾随在祖母的身后,不是帮忙,而是添乱。慈祥的祖母却从不会生晚辈们的气,那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庞上总是流淌着笑意。你看看,你看看,人小脚粗的,又把葵花苗给踩翻了。她这么说着,一双爬满青筋的手便很是小心地去把被踩翻了的葵花苗重新扶正。有一幅画面令时光里久久难忘:佝偻着身子的老祖母手牵着他置身于日渐茂密的葵花丛中,阳光从绿叶及金色的花瓣间筛落下来,蒙童仰着的笑脸亦如葵花的脸庞,虔诚而又纯静地舒展开来,承接着光与热的亲抚,就连祖母那一张满是沟沟壑壑的老脸亦同样闪烁着金色的喜悦!有一回,老祖母从葵花地里忙完活计回家,就站在檐下的麻条石上一手反过去捶背,一手遥指着阳光下耀眼的葵花意味深长地对她的孙儿们说:这葵花多么可爱啊!它们总是追随着太阳旋动自己的身子,哪怕是在没有太阳的阴天或雨天,它们也会凭着记忆,毫不迟疑地寻觅着太阳走过的方向仰脸相望。就在祖母说着这番话时,童年的时光里却一脸沉思地点着头,眼睛里闪闪地放出了异样的光彩。葵花的生命,是激情的,是奔放的,是火一般热烈的;而如同葵花的人生,也应该是浪漫而积极的,向上的,即使是遭遇凄风苦雨,也永远不会迷失生活的方向。也许正因为有着如此一段美好的记忆,许多年以后,当他也开始文学创作时,便很自然地写下了一首《我们是小小的向日葵》的小诗:

我们是小小的向日葵

绽放在宇宙的大花园

小小的我们

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没有黑暗

没有严寒

没有对民意的强奸

没有对良心的欺骗

小小的我们

心愿真的很简单

我们仰起小小脸

每天跟着太阳转

追求光明

沐浴温暖

我们是小小的向日葵

绽放在宇宙的大花园

向着太阳  向着春天

向着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

时光里不禁想说,记忆是被岁月风干了的童趣,是老年生活最佳的下酒菜!

莫非自己真老了,要靠回忆来填充内心的空虚了?但他又着实多有不甘!想到这一层时他便情不自禁地纵身从床上跳了下来,竟然有着几许恍惚地走进了浴室,并且把水龙头拧开想冲个热水澡。他是决意要把满身功利和俗气一古脑儿冲去,从今往后,要做一个胸怀坦荡,光明磊落而又轻履布衣的纯洁文人么?温水如瀑布般哗啦啦淋下来,热气一瞬间便氤氲了整个浴室,他倏忽便感觉到自己那颗曾经蒙尘的心竟如出水净荷正在舒缓地展开,而且身体里亦似乎有了血脉喷涌的畅快。便不禁狂呼,这是怎样的一种肆无忌惮,这是怎样的一种大快乐啊……

妻子闻声忙赶了过来,推开浴室门,见此情形竟吓得连退了数步。

这又是只有张菊儿和时光里才听得懂的一声惊叫,嘿呀呀,咦嘎得了!你格又是在嘛子神经呐?有病吧你!——“咦嘎”是“怎么”的意思。时光里也被她这声惊叫吓得一怔,但他毕竟没有说现实是多么地残酷!他真不舍得自己意念中的美好这么快就被妻子给破坏贻尽了,而是忙“嘘——”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赶紧草草抹干身子,还特意要妻子给挑了一套休闲冬装。他此时又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无奈:在时光里的潜意识里,虽然对时下有些人那种家外有家的做法很是排斥,很看不顺眼甚至不屑,但对于有着文化差异的夫妻间牛头不对马嘴却也是有着恐惧的。他不禁又突然想起了不久前与路弯弯在江堤上散步时的情景:江堤的石板路平平展展地向两端延伸,路旁的垂柳在微风里扭动着婀娜的身姿,迟桂花的暗香亦扑鼻而来,于是,也便有了两人在半开玩笑半认真状态下的一个约定。

那天,路弯弯往前一站,如一株婷婷玉立的桂花树,倏忽仰起鹅蛋脸童言无忌般说,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在我也七老八十时,还能有您一路相伴在夕阳下散步,看天边的晚霞。她清澈的眸子中闪烁着似水的柔情。

时光里听了先是一楞,因为他一直想成为一个既发乎于情,又能止乎于礼的精品男人。然而此时却似乎乱了方寸,他真想把路弯弯顺手揽入怀中,与她的酥胸紧贴,然后从她的额头一直吻下去并在她白嫩的脖颈上轻轻地咬上一口。他这么幻想着,老半天才装淡定地“哦”了一声。对方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双眸晨露般明亮。也就是在那个时侯,他仿佛感觉到有一腔激情从胸壑间喷涌而出,满脸的络腮胡亦如钢针般坚硬了。他其实始终在努力地想把路弯弯视为小侄女或忘年交,确实对她没有过任何肉欲的贪念,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一颗雄心却狂跳不已,还似乎闻到了一股荷尔蒙的膻腥味。这时,却正好有一对恋人相拥而过。

时光里终于按捺不住澎湃的激情脱口而出:一言为定!路弯弯双眸中漾溢着波光说,必须的!时光里紧接着又大声说,那我得好好活,活到百岁出头!路弯弯柳叶眉忽地一扬,又撮起红嫩的下嘴唇吹了吹额前那一挂如瀑布般油黑的刘海说,那我们拉勾吧!便兴奋地伸出了小指头,脆亮而娇嗔地说,拉勾,扯勾,一万年,心不变。两个人的指头紧紧地勾着,而且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只是那笑声一个如泉水叮咚,一个若沉雷滚滚。时光里当然知道,这不过只是大叔与小女子之间开的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但自那以后,随意率性惯了他,还真的向当过兵也从事过妇联工作的方叔学习起养身来了,而且态度很是虚心,很是认真。

人是生活在现实中,但同时也是生活在某种意念里。

他的思绪在自由的意念之海中畅游着,一厥小打油也便信口拈来:

辞去小吏图自在

闲写诗文也种菜

功名利碌由它去

虚荣讲究全抛开

偶与美女手勾手

儿歌童谣常抒怀

老少相聚无尊卑

且看逝水掉头来

衣服剥至三点式

与卿同戏一片海

好个放纵的时光里,居然还紧接着向妻子发号施令说,还发什么愣嘛?快把手机递给我!对于丈夫的大呼小叫,妻子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说你又是想起约茶友聊天了吧?时光里接过手机,顺口就回敬说,你还真以为自己也是个仙娘啊!

茶友多是些没什么正经事的老同志,每天下午闲得无聊就聚在那里,根本无须他的邀约,他是要把这首即兴小诗录进手机,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习惯,是他与朋友们信息往来的拿手绝活。手机短讯已呈现出多种形态,有节假日简单的问候和祝福,有偶尔得来的浑段子,也有灵感一闪时的顿悟,而时光里发给朋友们分享且获好评的无疑是后者。其实称赞与否并不是目的,他图的只是一吐为快的抒发过程。他手机录字的速度已然很快,人还刚到临江的阳台,这首小打油就已经录完并给几位年龄相仿,又习相近的官员或朋友群发了过去。调侃自己也愉悦他人,这无疑是他打发休闲岁月的另一种最得意的抒怀方式。临江的半月形阳台有七十来平米,凭栏远眺是南来衡岳,俯身近看是北去湘江。他还专门在阳台的右侧隔了间玻璃小屋做写作室,一张书桌一条凳加一台手提电脑,他的许许多多个上午时光就是在这间写作室里度过的。他把时间安排得很科学,上午写作发呆,中午睡个短觉,下午散步喝茶会朋友,晚上再进入写作间看看书或浏览一下网上新闻。刚搬家那会,时光里还特意下血本添置了一张乒乓球桌大小的实木几案摆在阳台中心,也想偶尔面对湘江习几笔书法,既附了风雅又练了身体,所谓游手好闲,照他的理解就是常写写毛笔字。可没几日却被妻子当成晒红辣椒或白萝卜的农家禾场给侵占了,也就只好苦笑着作罢。时光里跟妻子发牢骚时虽然也想努力控制情绪,但话一脱口却又不免刻薄,诗向会人吟,能让出个写作间不被你从娘家搬来的坛坛罐罐给占领就算是我时某有福了!而张菊儿也毫无示弱说,你如今卖诗文能换几个钱呐?她虽然回答得牛头不对马面,却常以胜利者自居,还说我都已经是你们时家的祖婆了,莫动不动嫌弃人哩!还狠狠地剜了丈夫一眼。

午后的冬阳明晃晃的,他欲抬起头来,却不敢直面太阳,而只是望了一眼蓝天下白色的云朵。云朵是飘浮不定的,并且在不断地变幻着姿态,时光里的嘴角上忽然就溢出了几丝无奈的苦笑:人心与人的意识以及行为,不是也如这云朵般飘浮不定,变幻莫测的么?所谓正能量也好,负能量也罢,人的灵魂与肉体,总是无时不在展开着一场旷世而持久的拉锯战。但时光里毕竟是理智的,他还由此想到了曾经身居高位的安化老乡秦书记与那一位自愿投怀送抱的女教授的“画胡子”绯闻。真是半生英明一朝毁啊!要是哪一天我也干出点有响动的事来……时光里便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他害怕哪天潘多拉的魔盒一旦真的被开启,这个至少如今在外人眼中看来还算和谐美好的家庭,说不准就会天下大乱了。他不禁又向江边瞥了一眼,见江堤上闲人渐渐地多了,也就又照例出了家门往楼下走去。只要是晴好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会在楼下的这段江堤上散一会儿步,用苹果手机一顿乱拍几张江景或在手机里写几句短诗,未了又在途中一棵老桂树旁的条石上落坐,而且常常一坐就是个把小时,然后再去附一楼临街的止渴亭茶室与茶友们扯一通闲谈,逗一通美女。“美女泡茶,我泡美女。欢歌笑语,一日过去。”一厥打油小诗又顺口溜了出来,路弯弯的美丽倩影也仿佛再次撞入时光里的眼前了。

这座叫湘江世纪城的开发商真是牛气,他们当初打出的口号就不是建房,而是“我们为地球村造城”。时光里从小在资水畔长大,他之所以宁愿把从省委统战部大院分得的房子送给了女儿,自己则力排众议也要在此购房,冲着的并不是这里楼盘大,而是因为它面临着北去湘江。上善若水,智者乐水,唯有流水方能行止无定势……他对水有着特殊情感。湘水汤汤,从游人的注目礼中浩浩然流过,满盛沙卵石的驳船从下游斩浪而来,几点渔舟,在大开大合的波涛间起伏着,撒网人却镇定如初。时光里是一个幼时就看惯了船上白帆,听惯了艄公号子并且在年少时就能够一个猛子扎入资江潜水十多分钟的淘气角色。即便已近退休年龄,在今年夏秋之季,他也能照例能在这段江域游上几个来回,并且独自横渡,一展英雄本色。当然更主要的是有着身穿比基尼泳装的路弯弯在浅水中为他助兴;他偶尔还钓过几次鱼,如今手机里依然保存着当时信手写下的一首即兴小诗,诗曰:

随手抛鱼饵

点点是闲情

信口小打油

贯耳江流声

成败俱不计

乐趣握手中

任意下勾子

钓者老顽童

聪慧的路弯弯声音里带几分娇嗔说,哈哈,你这是自比姜太公吧?

时光里却答得从容,说是,但也不是。钓与被钓,皆由缘份来定夺。

说句实话,在真正懂平仄格律的行家法眼中,这类小诗明显就很矫情,就是打油诗嘛!但在时光里的一些官员和商界朋友圈中,当然也包括省委第三把手的秦解放副书记却照例是点赞如潮,看来有权有钱者亦喜矫情,并且还动不动开口就是儒啊佛啊道的,吹起牛来他们好像对儒释道比谁都尊重。而凡是这类人,转背又妄言:佛乃一坨泥,经书是狗屁。其行为让江湖人望生莫及。时光里信步在江堤上这么一路走过去,嘀嘀嘀,手机便有了短信息闪过来。打开一看,是从湘省副省长岗位上调往沿海任省委常委兼公安公厅厅长的刘兄发过来的。短讯倒也朴素温馨:羡慕先生的闲适状态。小年是冬的结尾,也是春的开头。在这传统的节日里,把一声祝福送到先生的心口。他所言状态,是时光里诗中的状态,当领导的也是人,尤其是接近退线的领导,无疑更有着想要回归本色生活的愿望。

时光里始终还记得,在他乡下的老屋左侧也有棵老桂树,树干粗得儿时的他和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四人手牵手也抱不下来,那深绿的树冠更如一片蓝色的烟云浮在半空,夏夜里一家老小在桂树下乘凉时,祖母摇着一把大蒲扇边为孙辈们驱赶蚊虫,边讲着民间故事,是一个重复了许多遍许多遍的“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故事。祖母豁了牙的嘴刚一张开,调皮的小时光里却先打叉了,说快看,快看呐,星星全都躲进在树叶间了!全家人亦举起头来,那明晃晃的星星还真像是结在老桂树枝叶间的一颗颗光鲜光亮的果实哩。他从小就是个生性难奈重复并极具挑战性的顽童。如今亦然。尤其是深秋,点点金黄色的桂花挂满了枝头,那朴素的,或浓或淡的芳香,一直会延续到冬至还久久不肯散去。这就是迟桂树。老祖母照例会满脸菊花瓣绽放,并且神情自豪地对孙辈们说:因为它花开得迟,所以才香得久。回忆刚到这里,时光里的心就一颤:因为这同样的一句话,于今年秋末冬初的一个下午他与妻子在楼下江堤上一次难得的散步时也曾复述过。说难得,是因妻子从来就不兴这一套。我一早到黑屋里屋外还冒走够啊?老婆所言亦不无道理。那是个哭笑不得的下午,邮电员送来了一笔三千六百元的稿费,张菊儿签字认领后,像是要犒赏时光里似的说,你不是老要我去散步吗?走起啊!两人在路过那棵老桂树时,时光里忽然就收到了一条来自老家安化的短信,“有一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尊重的。所以我蛮尊重你和菊儿姐。”他一看手机号码,居然是陌生的,短信息也没有署名,但时光里的胸腔中却弥漫着从没有过的一种感激,能得到家乡人的认可,也算是给后人积了一分功徳吧!只是丈夫并没有把这条短信给妻子分享,而是停住了脚步,邀妻子坐在了桂树旁的石凳上。老夫老妻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各怀心思地遥望着傍近河西岳麓山顶上燃烧的夕阳……时光里忽觉得自己是有负于妻子的,他们一路走来,从农村到城市,转点挪移数次多有不易,但菊儿更不易。虽然他一直都想在行为上给她补偿,而内心却难免杂念丛生。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许久,许久,时光里终于似酝酿了一腔激情,像个回头的浪子,手拈着一枝有些枯萎的金色桂花,几分天真,几分幽默地问妻子,你知道这树桂花为什么会香得那么久吗?妻子却并不明白丈夫所指,竟莫名其地反问你格是在怜香惜玉吧?妻子的无知令时光里顿觉得索然无味,但他还是很勉强地说了这么一句:花开得越迟,香留得越久。真希望我们的人生亦是如此。从字面上看,时光理这话也确实是说得在情在理的。只是语气的落差太大,妻子张菊儿虽是个粗人,但见丈夫一脸晴转阴心底里便起了疑问:我咦嘎又说错哒?这近一年来,不,尤其是近几个月来我们夫妻间几乎越来越少了勾通和交流。家里该做的事我都做了,你成天发呆散步,喝茶闲聊还嫌不够啊?那我也就实在是无能为力哒。张菊儿嘴里嘀咕着,一抹淡淡的愁绪便罩上了她多皱的脸庞。这意想不到的变化,敏感的时光里当然注意到了,只是心一淡,也就懒得再开尊口。

他心里始终装着旧事。那时祖母已经去世,父亲也出车祸走了,年轻的时光里先是做瓦匠,后来又改行当做了几年吃江湖饭的弹花匠。家里的清贫是不言而喻的,并且还有人预言说,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只怕是会一辈子打光棍的。但他与菊儿的相识也确实很是偶然,因为他就是在小镇唐家观给张铁匠家弹棉被时认识张菊儿的,一见面,她就似乎对他有了那个意思。他也没有想到过一定要回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个堂客先成家,反正就那么回事呀。为了记录那一段尴尬而苦涩的恋情和婚事,也就是他和她在成亲后不久,仅读过初小的时光里竟然也跃跃欲试写起了文章来,而且题目就叫《一路弹花也谈婚》。是的,那并不叫谈情,而只能是叫谈婚。就在前不久,时光里还专门从箱底下找出了这篇文章,而且重新一字一句地认真读过。当然是一个人于夜阑人静时躲在写作间默默地阅读。他这么回忆着,终于又情不自禁地默诵起文章中的那一首打油小诗来:

泥瓦匠

住茅房

纺织娘

没衣裳

卖盐人

喝淡汤

弹花匠

寒难挡

他的心头不禁又漫涨了几丝酸楚,那应该是他与她共同的酸楚。

这一天下午,独坐在湘江畔的长条石凳上,时光里身后便是那棵熟悉的但又不知从何处山野间移植来的老桂树。也许是当初进城时为了方便装卸,粗硕树干撑开的却是已被锯去了一大截的五短枝柯,一道道刀伤和锯痕仿佛一道道结了黑痂的伤疤,如今虽然已长出无数新枝,也照样能在秋季里盛开出点点金色繁花,但那艰辛而痛苦的移栽过程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懂得呢?时光里不禁又一次想起了自己与张菊儿闪电般的婚事来。平心而论,那也并不能说是在正确的时间成就了一桩错误的事。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张菊儿的婶子亲自过来做了大媒并且在那一年中秋两人就正式领取结婚证成亲了。婚礼是在时光里家中举办的,但整个婚礼的操办和费用却全是由岳父大人张铁匠所承担。正因为如此,也就无形中增加了时光里日后对妻子张菊儿及岳父家的负债感。那一年时光里25岁,张菊儿28岁。也就是从那时起,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时光里,竟异想天开学着写起了诗文来,居然以一篇自我写照的《一路弹花也谈婚》获得了香港华文散文奖,且也因为文学而改变了他的身份和命运。那是一个全民都热衷于文学的时代。在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张菊儿确实没少求过自己的母亲,求她敬神,请她拜菩萨,就是为了保佑时光里能早日出息。以至于那一尊菩萨还跟着她进了省城。

年长日久,不堪回首啊!时光里游丝般轻微地叹了声气自言自语地说。

手机短讯又响了,嘀嘀嘀,也把时光里从冗长的回忆中唤了回来。

他看过信息,这次果然是先到止渴亭茶室的茶友方叔发过来的,说大家都等着你时教授过来出题。室雅,聚会也雅,他们的聚会每次都有个话题,除了很少谈论国事,世间万事皆是谈资。时光里狡黠地一笑,便回了首打油诗先把基调定了下来:出题就出题/都说说自己/全抛一片心/隐私大揭秘//这是个用心良苦的话题。既能让路弯弯对他多一些了解,也确实想由此引发口口声声说无聊的茶友们对生活的热情。名叫止渴亭的茶室临街敞开着大门,时光里老远就透过明亮的窗橱玻璃瞟见茶室中那熟悉的一切了:中间是一个吧台,两面靠墙的立柜中陈列着各类茶具和茶样,一条长约三米,宽约一米的整块红木茶案摆放在进门左侧,主顾早已依次而坐,清清美女正在用演示茶艺的优美姿式给对面的客人们杯中注茶水。人未进门,先闻其声,婷婷玉立于吧台前的路弯弯店长便笑着高声喊道:有请时教授!并双手在吧台上打起拍子来,还亮开嗓门说,欢迎时教授,隐私大揭秘,先说说自己。声音甜甜脆脆如山泉淙淙淌过。但谁知她那兴灾乐祸的喊声里就没有别的用意?时光里闪身进了茶室,一脸坏笑说,又想要我先抛块砖头吧?并接过美女服务员姣姣递上的青花茶杯,大大方方在老中青男女间落坐。

他品了口酽浓的安化老黑茶,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就真不客气了啊!

无非又是他与老妻张菊儿《一路弹花也谈婚》的旧事重提。

话音一落,他却照例没有忘记侧过头去,用余光扫了一眼倚吧台认真倾听的路弯弯美女,但见她双眸中有泪光在闪烁,而且是一副无限神往的样子。但是不知何故,时教授的心中却又有了些许慌乱和愧疚。聪慧的水清清却生怕茶客们不堪情感的重负,或者干脆说是怕路弯弯美女想喧宾夺主而不能的重负,忙接过话一边斟茶一边启发众人说,浪是浪漫,也够隐私,只是话题沉重了些。下面我们欢迎方叔大胆地来一段婚外情史如何?于是大家便起哄般把目光又投向了一贯衣冠整洁且风度翩翩的方叔,说好啊,那太好了!这叔字辈的称呼,是门店美女们先叫开的,后来却连比他只小三五岁的时教授和徐老板,也跟着这么叫得蛮顺口了。在台上作过大报告的方叔却有些腼腆:怎么说呢?看样子还真有可能会说出点艳史来。方叔应该是有过不少艳遇的,时教授就曾不知是褒是贬地笑过他“乃一表子人才,嫖意盎然”。当初方叔也就只是一笑。这时,一双双期待的目光已注视着方叔,他照例没有忘记要摆出一副绅士派头,先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牛角烟咀,又用牙签剔了剔斗中的烟油,再把香烟弹出一支来,在红木几案上顿了一顿装进烟斗中,继而才啪地打燃了防风火机点上香烟,一整套动作下来如行云,似流水。他浅浅地吸了一口,边吐烟圈边诡笑着道,那我就给大家来一段听桔的陈年旧事吧。便欲说还羞地开言了:话说当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被分配在女人窝的市妇联做行政工作,又正值改革开放进入高潮期,各处室接待或上或下面来的客人,去歌厅舞厅自然是常有的事。也不瞒各位说,那时的方某人,可谓是中年英俊,风流潇洒又倜傥,一进场便有娇美少妇的灼热目光射了过来,老子也就毫不客气地把外衣随手往卡坐里一撂,便大步流星出场——那可是真正的军人步伐啊!擦亮眼挑一窈窕女子,便给客人作起了表率来……而这类机会又几乎每周都有,一来二去就有渐熟悉的少妇主动邀我出去喝咔啡,还撒娇要我送人回家。我当然明白人家就是那个意思,也就跟屁虫般伴随左右,哪知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居然进了省委后门。这下我倒有些心虚起来,因逢场作戏根本还没来得及搞清对方的背景和底细,便不敢贸然进入。对方就咯咯地笑了,说省委的女人也是女人,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我还真不信你堂堂男儿是个公公呢!进院里去陪我听听桔子开花的声音总行吧?故事到此却嘎然而止,任大家怎么怂恿鼓励,狡滑的方叔就只回答两个字:完啦!而且有某种不甘和失落情绪如阴霾般掠过了他那看似容光焕发的脸颊。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苦衷。不过方叔夜入省委大院听桔的罗曼蒂克史,便成了止渴亭茶室里日后的止渴美谈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好好好,那接下来该是你们哪一个出场啊?又是一泡老黑茶浓了又淡了,水清清边换茶叶边点卯说,是老徐呢,还是曹总,今天反正你们人人都要过关的。

徐老板年纪六十有二,据说是出身名门旺族,祖上曾在长沙老街南门口有过房产数栋,而且家族中还出过推翻袁世凯的辛亥元勋以及后来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等,虽自己这一代生不逢时,但他脑瓜子灵泛嘴皮子巧,照样在江湖上混得如鱼得水,且在政界商场均有不少朋友,有时还真能掏出一张皱巴巴印有省委或政府某副秘书长头衔的名片来。只是这茶室中没几人能知道他所言是真还是假,当然也无需搞清,萍水相逢,茶友而已。但他手里却常有自认为名贵的紫砂茶壶把玩,口袋中亦常有所谓同样名贵的茶杯掏出来展示一番,那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徐老板头一昂说,那我也来个小段子唦。俗是俗了点,但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又叉开五指把一脑壳卷毛理了理,照例牛皮哄哄说,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也算得是个在长沙城里先富裕起来的小老板,一台嘉陵摩托胯下夹,手里握着个大哥大,背后跟着一络长发飘飘的十七八,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么子样的女人味我还没有偿过?他端起自带的紫砂杯慢吞吞抿了口滚烫茶水,有意卖关子似地自问自答道:就只差没开过洋晕了唦!并且还显出一副贼心不死的贪婪相。

哈哈,难怪,难怪!尊夫人总是喜欢染一头黄毛卷发,原来是你老徐想让自己在家里也能过上一把洋大姐的干瘾呐!时教授一语中的笑笑地接过了话茬说。

哎,啧啧,你们这些男人呐,看上去个个道貌岸然,其实骨子里却散发出一股子尿骚气!路弯弯这次却一改往日的清纯风格,仿佛顿时便真成了个能解风情的睿智女人,于是便吐连珠般说,有道是人闲骨头贱,尤其是你们这些忙忙碌碌了大半辈子的过来人,由于种种说不清的原因,夫妻间的感情质量也确实就是那么个样子,乍一看一个二个地似乎都是些成功人士,但心里头又人人都觉得受尽了委屈,像是生活真的亏欠了你们太多!不过要我看呐——她突然停了下来,卖关子似地用水汪汪的眼睛扫过众人,然后又把目光聚到了时光里身上说,就算真给你们这些在情感上老无所依的爷们更大的生活空间又如何呢?你们还真能够冲破传统文化的束缚,又还真敢不顾及自已,特别是你们家人的所谓面子吗?

谁也没想到路弯弯会说出如此犀利冷峻而惊世骇俗的一番阔论来。

大家正惊愕着,但见时教授那一张网满了络腮胡子的脸肌肉一颤一颤地表情极为复杂,而且就连同是80后新潮女性的水清清也一时间没有弄明白路弯弯此言有何用意。难不成她是出于对时教授的同情或者说还包含着别的什么动机?水清清脑海里迅速地划出一串问号,但她却又始终没有忘记要把控住点到为止的和谐大局,便大声地直言说,到此打住、打住,还是我给你们来个脱俗的净一净身吧!她给每人再次继上了茶水,然后便将一个从微信中改编而成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一座千年古刹里住着个老和尚和七个年轻和尚,他们每日参禅念佛,心无杂念。然老和尚毕竟年事已高,需要考察一个能接班的住持了,但怎样才能从七里挑一选出这个接班和尚呢?老和尚手中拨动着一串放着黯红光亮的佛珠,思来想去终于有了办法:就从这串佛珠着手吧。他于是对七个徒弟说:为师怕是离圆寂不久矣,得从你们中挑个接班人,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串祖传佛珠供在如来佛像前,供七七四十九天,到时看佛珠在谁手上谁就是佛祖指定的接班人。老和尚深邃的目光扫过众徒,便虔诚地把佛珠供上了佛祖的掌心里。然而就在48天的那个晚上,佛珠却不翼而飞了。第二天一早,师徒八人照常打坐念佛,佛祖的掌心里却已空空如也,师傅扫了一眼众弟子,见个个面色凝重,彼此间流露出相互猜忌的神色。他暗自摇了摇头,也就没有吱声。念佛毕,有六位徒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便相继提出离开寺庙,却唯有一个愿意留下来陪伴老和尚……

故事讲到这里,水清清便又是一巡茶水续过来,笑问众人道:各位都是有一颗玲珑心的,你们猜猜看,最后的结果该是如何?大家竟相发言,都说肯定是留下的那一个和尚偷了佛珠。非也,非也。时教授是何等阅历的人物?且不言他在政商两界中穿梭得如鱼得水,仅凭其悟性也要比众茶友高出一筹(当然只是轮到自己有心结时却也不识庐山真面目)他说:其实是老和尚自己把佛珠藏了起来。

经常自以为机敏活泛的徐总还是未懂其中玄机,问时教授那是为何?

水清清说,这还用问么?老和尚要考的就是做佛家弟子的担当。

明白了吧?这就是凡人与佛的区别!时光里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感叹。

此时的路弯弯却快人快语接过了时光里的话茬笑道,所以要我说啊,还是做个凡人好,为自己活,活在当下。什么担当不担当,去它的吧!自然是尽显了她对生活的追求和人生态度。应该说,他同时也是有意把底牌亮出来给时教授看的。

又是徐老板怂恿的话:就是嘛!我完全赞同弯弯美女的见解。

活在当下固然好,就怕日后多烦恼。时教授却打的是一个哑谜。

水清清恰到好处地接言,她似是作总结般说,嗯,我听出来了,时教授就是最后留下的那个和尚,这便是传统文化使然。还好,她并没直接说这就是代沟。

这次时教授却破例没敢把目光再投过去看路弯弯听过此言后的反应。但他的心里是有了某种歉疚的,虽然从网满了络腮胡子的脸上还一时看不出端倪。倒是方叔开言了,说我们这一代人也真是命苦,年少时什么都没有,就想一年到头能添置一件新衣服,能有顿饱饭吃,后来改革开放了,可刚快活几年就又到了退休年龄。方叔像有着满腔苦水要倒出来似的,可终究又欲言又止。苦衷人人有,不露是高手。正在这时,路弯弯在珠海当小老板的表姐霁霁却裹带着甜甜的笑声款款进了茶室。她笼统地打了个招呼,各位都在啊?又说了声祝大家小年夜快乐!

这种话老长沙油子的徐总接得最快,他说,小年的白天是过得快乐,就是担心夜里不太快乐。天天搂着个旧枕头,你妹子说句实话唦,到底快乐不快乐?

霁霁是个快乐独身女子,三十挂龄年纪,身高一米六八,人又长得漂亮,还天生了一副脆脆甜甜的好嗓子,活脱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少妇模样。她咯咯咯一阵笑声滚过后又正色说,你们以为快乐是天上掉馅饼呐?那可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她每月都会来茶室一两次,还开玩笑说是专门来督查她表妹的工作与生活。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刚好凑齐了。又是一波笑浪滚过,这就是小年夜下午主顾人等在止渴亭茶室的原生态写照。也难怪茶室里人气日旺,生意愈来愈红火。

时间随茶水流逝,明天就是除夕了。午餐后的时光里似睡非地睡仰躺在床上思绪纷乱难宁。心想自己也算是功成名就,衣食无忧,一儿一女均已成家并且已独立了门户,但为何反而觉得夫妻俩在一起的日子却越过越索然无味?这要是在以前忙着所谓的事业,他是从来就没有心思去回忆往昔和咀嚼当下人生的。这是一个浮躁的没有了人生信念的时代,是一个遗憾与饱暖并存的时代。而他呢则是个典型的心存传统文化,又渴望切入所谓的现代文明与时尚潮流的行将退休的男人。于是乎也就更想要抓住所谓的青春的尾巴。或许悲哀就正在于此。窗外冬阳依旧温暖,卧室里的光线依旧明亮,而时光里心中却似乎有云团和雾霭在飞飘翻滚。几经岁月风雨的打磨,时光里的心或许早已如核桃壳般多棱而又坚硬,但是他毕竟知道自己所需要的是淡定和从容,是亲情友情乡情。无情未必真豪杰!人是生活在感情里的动物。他深知自己还并未被世俗尘埃彻底湮埋,他那一颗如核桃壳般坚硬的心,或许就是一颗陈年的种子,在默默期待着亲情友情和乡情的春风化雨哩!就这么翻江倒的思忖着时,他仿佛就见到一株嫩芽正破壳而出……但几乎又是在同时,他的心便又感觉到了一阵难忍的疼痛:现实环境早已经被世俗功利所污染,每天都有含毒的雾霾来袭,尤其是人们心中的小宇宙更是没有了正常秩序,任你怎么整肃和调理,亦如这纷乱的尘世。时光里不禁一声长叹:心不安,则无家!安心处,即是吾乡啊!说着,便复又深陷在难以自拔的矛盾中。

时光里始终在努力地想使自己变得平静,竟在心里头黙黙地念起了前不久读过的一册礼佛入门书里的一段话来:祛妄念,存善心,远离颠倒梦想……他这么一气念叨过去,情绪果然得到了控制,便将被子一掀,一个鲤鱼打挺般从床上一跃而起,并且还装得如一个返老还童的孩子,边大步走出卧室,边大声地嚷嚷起来:老婆,老婆,我们干脆回乡下老家过年去!他这是在想只有回到老家才能接上地气,才能复活灵魂,才能找回失去的童心,才能焕发出勃勃向上的生机,才能与妻子同步合拍。他本意确实并不想因在某一时生出的邪念而晚节不保而毁了半世英名。这时便有童稚声飘然而至:噢,我们回乡下老家过年去噢!最先响应的,是回家陪爷爷奶奶过大年的小孙女和小外甥。这使时光里多少有了安慰。小孙女和小外甥的爸妈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圈,所谓回家,也不过是如同到机关的公共食堂来聚聚餐而已。就连大过年的日子,他们也还得要像赶场子的演员一般,赶着去给自己的上司或业务客户拜年送礼,是为续上来年关系的链条。如今确实是个竟争越来越激烈的时代,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苦衷,世风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时光里是个典型的过来人,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并且还走得更为艰难,因为他那时的起点更低,所以他也就特别能理解儿女们的这一切。却没想到妻子对丈夫的热情竟表现得极为反感,说我看你呀,天底下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闲人!她正蹲在阳台的水池旁拔鸡毛,见身着睡衣的丈夫近了眼前也就没好气地又补了一句,你咦嘎越老越神经呐?你想去你一个人去就是!她居然连头也没有抬,继续忙着她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妻子的话如一瓢冷水般泼过来,时光里不禁脸红脖子粗,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时家的祖婆,可以把我也扫地出门不成呐?这世界真是没得救了,连夫妻间都没有了正常的交流。我热了,你却又冷了。但他也只怒吼了这么几句,便觉得没有什么好多说的,故麻木着一颗心,绷紧着一张脸又悄然进了一趟房间,悉悉索索了一阵,便准备独自出门。

这已经是他和她几十年来养成的一种对话习惯了,一句两句,话不对机,任何一方也并不争执,这就是外人眼中所谓的和谐家庭,也是儿女们心中的好爸爸和好妈妈的良好形象。不过这次时光里的心情似乎很重,临走时还把小孙女和小外甥也叫过来,在他们的额头上分别亲了一下,两个小家伙受宠若惊般瞪大了清澈的双眸,因为他们的爹爹或外公是很少如此亲近过他们的,在晚辈们的面前总喜欢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在阳台上忙着拔鸡毛的张菊儿已然不会知道。他于是便悻悻然下了楼,心事重重地向江堤上走去。而且还将目光随汤汤湘水一直投向了远方,胸心也总算随之开阔。他这才忽然记起明天是年三十,是无法再去止渴亭与茶友们闲聊,同美女们逗乐子的,因为门店已经放过年假了。那么何不干脆自己也充当一回组织者,召集大家来暖冬里的江边一聚,既解了当下闲愁,也好聊一聊开春后伙计们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打发衣食无忧日子的奇招?时光里当然还记起了老方曾经介绍过的一条找乐子的实战经验。那一天老方照例一副绅士模样,说你哪天真觉得太寂寞,太无聊了,又不想身边缠着个小仨怕麻烦的话,可独自跟个旅行团外去遛达一圈,途中或许还能遇上个既谈得投缘又还中意的年轻少妇,也就不妨双双私奔几日。怕懒得呢,反正是互惠互利做几天露水夫妻,也好试一试自己的宝刀到底是不是真的未老。老方说这段话时脸上露着诡秘的笑容。时光里当初听了颇不以为然,说你呀,你呀!亏你还老党员哩!老方却笑道,有些事其实你老挡也并不见得就挡得住的。还不如放下架子来适当做些疏通工作,这样既有利个人身心健康,也无碍社会公共秩序。他总是一套一套的,居然还认为自己诙谐得很有道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40年党龄的方主席还会背着组织干出这等下流事情来!时光里只差没说出“那你也介绍我入党吧”之类的话了。他此时却又鬼使神差般一个电话先打给了老方。

哈,还真是没有想到,电话那端却滚出了开心的朗笑声,说时教授啊,你猜猜看我此时在做什么事?这次你要是也能猜得出来,我倒真愿意自掏腰包请你去新马泰一游!不过小费嘛……方叔在嘈杂的市声中显得兴高采烈。时光里也就想调侃一下方叔,有意又拿止渴亭和美女做谈资说,你不会告诉我你这是在大街上扫地吧?我还想邀你去止渴亭陪美女聊天哩。老方居然一口花腔说,还止什么渴啰,茶室都已经关门了,美女们也都回去过年了,依我看不如干脆在石榴裙下找乐子来得更韵味!从言语中,时光里似乎感觉到他已经在干着某种其乐融融而且是大快人心的美事。平日里作派有余又激流暗涌,还总是怨言退休生活除了散步就是品茶聊天太单调的方叔今天居然如此振奋,这倒是让当作家的时光里根本就没办法想到的,便问他说是什么乐子啊?也让我跟着你同乐一回嘛!方叔却说依我看呐,只怕你教授干不来。不过你可以先过来见习见习,我就在广福园小区门口。不跟你策了,我又来生意了。对方当真就挂了手机。广福园离湘江河堤也就一里多路程,时光里还正在途中,又接了茶友汪警官一个电话,他说这绝对是个爆炸性新闻,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汪警官算是个在警察队伍中唯一儒腐得令人生痛的人,却找了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漂亮娇妻,白天值勤上班,下班回家还得做饭接孩子,因此老徐曾笑他这是老牛吃嫩草惹的祸。原来老配少更是有着一本难念的经呐!那一次,时光里却完全是以一种过来人身份发出的感叹。

到底是一件什么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事情呀?见电话里的时教授在不断地重复发问,汪警官说,就是那个一门心思要想开一次洋晕的徐老板,这伙计居然到了年关还真的包了个在乐够歌厅坐台的洋妞,并且就在附近的世纪金源大酒店开房风流,结果却被年终搞突击检查的派出所民警给逮了个正着。要不是碰巧我也在酒店执行公务替他给保了下来——汪警官还有意丟包袱般顿了顿才又接着说,正好是闯在东莞扫黄风暴席卷大江南北的当口上,那就不仅仅只是罚两千块钱可以脱身的……听老实巴交的汪警官那口气,倒还像是真帮了徐老板大忙似的。时光里的心里头不禁格登了一下,在电话这端正色说,这个徐老头也真是越老越邪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居然真闹出了这等笑话来!汪警官的话并没有完,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还有更爆棚的呢!这次还误打误撞差点让省里一位姓秦的老领导出了个天大的洋相。他于是又接着发布了另一条桃色新闻:这位老首长也真是的,到宾馆开房包小姐也不让人先打个招呼,结果被派出所民警也一并撸了出来,要不是被我们市局郭政委一眼看见了,当即又把他请进了房间,那老脸还真丟大了。汪警官的语气中似有遗憾,或许他还巴不得看那位老领导出丑弄怪呢。

干这种事还能先打招呼啊?时光里正要笑汪警官傻得太可爱,忽然像记起什么似的便紧接着说,什么小姐哩,是省美术学院的教授吧?汪警官又傻乎乎说哎呀呀,时教授你还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啊!不知怎么时光里却像是自己被逮着了似的惊出了一身冷来。连声说,这是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哟!他正嘀咕着,便不觉走近广福园小区的大门口了。猛一抬头,就看到了停在一旁的一辆牌号熟悉的三菱越野车。原来是曹策先一步到了,他打开车门低声喊道,教授,教授,您看那个在小区门口给少妇擦皮鞋的像不像方叔啊?却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时光里忙挂了电话,扶着曹策的车门,举目循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好就看见一位被擦过长靴的窈窕少妇起身掏钱,而那擦鞋的老者亦起身,但见他把一只穿着雪亮高档皮鞋的脚往自己刚坐过的小凳上一掂,并顺手将一条棕色的羊毛长围巾潇洒地向脖颈后一甩,好不文雅地说,相逢即是缘,费就免了吧!完全是电影《上海滩》里许文强的大佬作派。少妇愕然,后又莞尔一笑,友好地点了点头便悄悄转身而去。什么像不像,时教授出语很是肯定地说,那明明就是方叔!难怪这老傢伙敢和打贿,说我猜着了他就请我去新马泰旅游呢。老方也一眼就发现时光里和曹策了,于是便哈哈打得如春雷般炸响,末了又从从容容地走过来旁若无人般喊道,看你们有没有胆量也蹲下身子来在石榴裙下捡快乐?我跟你们讲明的,只专为美少妇服务而且还免费!只是走近后他又压低了嗓门说,跟你俩伙计讲正经的,我儿子和儿媳都到亲家老子那里过春节去了,要是他俩在家呀,我还能敢如此放纵自己?车来人往的广福园门口,老方一脸的红润如燃烧的晚霞。

方叔的表白还真把曹总也给震撼了,他说,方主席呀,你一表子人才,却给少妇擦皮鞋,你这是晚节不保哩!尤其是平日里还人前人后装洒脱,让路弯弯以为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时光里也硬是被呛得半天喘不过气来说,变态,你这是典型的变态!他本想赶过来见了老方把刚听到的桃色新闻向他作传达,结果自己亲眼目睹的这位老兄,他的所做所为更让人难以置信了。这就是人生百态,只怕你不敢想,没有你不敢做!时光里愕然。原来即便是奋斗过一辈子的人,包括那位平日里党性原则当口头禅挂在嘴边的省里的老领导在内,一旦心中失去了信念,空虚起来居然同样会不保晚节……时光里这话当然只悄悄地在心里说出了一半,他居然又想起了路弯弯表姐霁霁所鼓吹的“你以为快乐是天上掉馅饼?那可是要自己去寻找的”话来。时光里忽然觉得头脑胀痛,眼前发黑,便心事重重地高一脚低一脚又朝着江边走去,以致于从止渴亭路过时居然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不知不觉间,时光里又来到了那棵熟悉的老桂树下。他像是一叶行驶在大海上突然断了舵抦的孤舟,已完全无法把控前行的方向:苦海茫茫,何处是归航?

污染日重的湘江水浑浊而无声地从眼前流过,时光里欲哭无泪。

他又在发呆了。眼前无端地时而浮现出老祖母佝偻的身影,时而又走过来茶友们的身影,还有自己老婆张菊儿的身影和忘年交弯弯美女的身影。那些身彩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奇怪的是时光里竟然又还想起了路弯弯曾有意无意介绍过的她表姐霁霁的身世:别看我表姐她平时快乐得像只百灵鸟,其实也很不容的,她十六岁就南下广东打工,起初在酒店当服务员,后来又进歌舞厅做了小姐,不久就被歌舞厅老板看中,暗地里把她介绍给了他的一位在我们省里当厅长的老同学做了钟点工情人。时光里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如此老土,情人也有钟点工一说么?

路弯弯却用极是欣赏的口气说,奇怪了吧?那个当厅长的男人与我表姐是有合约的,只做他的性生活朋友,而不得介入他的家庭和工作。我表姐每个月乘飞机或高铁来长沙两到三次,招之即来的时间当然是由我那当厅长的合同表姐夫来决定的,而他每个月提供给我表姐的生活费不得少于一万元,还利用钱权交易要他那位在广东开歌舞厅的朋友在珠海为我表姐开了一家小规模的霁美人化装品店。他们的这种关系已经延续有上十年……这么胡乱想着时,一阵江风拂来,时光里不禁身子一晃,忽然便有了种被世俗尘埃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当他再回望那一棵因过冬而显得满目沧桑的老桂树时,却又似有所悟般信口沉吟道:

本想做闲人

身闲心难闲

不如伴佛去

皈依南岳山

山上风光好

空气奶样鲜

远离红尘事

佛门可了烦

还是早年间,时光里在省委统战部主编刊物的时候,就因为工作的关系曾去过南岳山多次,还与多座寺庙里的方丈是很要好的朋友,并且连家人也知道他至今仍和山上的好几位大和尚保持着或多或少的交往。时光里不禁又长叹了一声,而且心深处透出了几许寒意。但他马上又一激凌,在心里说,我怕也真该干出点有响动的事来,先激活一下自己的小环境再说了。时光里如此自言自语着,然后又诡谲地一笑,尽管还并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或怎么做才能真正激活自己的小环境,却已照例把这首小诗录进了手机,继而再恶作剧一般把手机稳稳地放在了老桂树的树叉中。他是想以此来试探家人的反应和社会人心对无聊老人的重视么?

在大过年的除夕前一天傍晚,河西岳麓山顶的晚霞仍在静静地燃烧着,时光里却始终没有回到家。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该问的朋友也都问过了,最后却只找到了那一台手机。筛选了手机里所有的信息后,获得的资信有二:一是没准他真上南岳山净心洗俗尘去了,正如那一位印度哲人所言:请放慢你的脚步,等一等你失散的灵魂;二是也有可能他只是虚晃一枪,而实际上则是邀了路弯弯到天涯海角去体验另一种人生去了。方叔是接了时夫人电话后最早就赶过来的,但他却并没有对众人说出自己适才的分析和想法,而是慢条斯理地掏出牛角烟咀,照例用牙签剔了剔烟斗,便安慰众人说,依我看呐,时教授毕竟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他其实哪里也不会去,只是想独自一人找个的地方静一静,把自己也把如自己同样将进入人生暮年的伙伴们的生活理一理,也好为我们这些有缘在止渴亭茶室相识的老朋友们写一篇轶闻哩。朋友们居然非常认同老方的判断,便你一言我一语安慰起时夫人来说,方叔的这一分析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嫂子你也不用太着急,时教授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也许他更晚些时候,或许就在明天,说不定他就回来了。妻子张菊儿的情绪却极不平静,骂骂咧咧地说,嘛子鬼担当不担当,是越老越自私还差不多,家又不是我一个女人的!满肚子的怨气竟一发不可收地倒了出来,在场的人,尤其是她的儿女孙辈们,居然听得如同坠进了五里云雾。

其实自认为了解时光里的老方还有句话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时教授到底会不会再回来还是个谜,因为时光里曾经向老方透露过,他早年下海经营杂志时就想过为妻室儿女们的物质生活全安排妥当后,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尝识独个儿去过一种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潇洒生活。他毕竟压抑得太久了,所以就一直在左冲右突想要寻找一种合理的解脱办法,而现在也算是机缘巧合了,就来一次颠覆性的反弹,即便是晚节不保,也该是可以原谅吧?这当然只不过是方叔一厢情愿的武断猜测。是耶?非耶?这恐怕看似洒脱而实则负重的时光里自己也不知道。

一阵空前的沉寂后,远处却倏忽传来了飘渺的歌吟声,歌曰:

当无奈习以为常

当抵抗缴械投降

当火焰遭遇冰雪

当激情的狮子冲向猎枪

我这才突然明白

原来妥协

也是一种美丽的绽放

声音由远而近,又似乎由近而远,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

已是暮色渐浓,雾霾如期来袭。在这个辞旧迎新的除夕前夜,湘江世纪城小区前的红灯笼亮得诡谲,数百栋高楼里的阑珊灯火便愈发地朦胧而又神秘起来。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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