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有愧仁师,誓为仁医(中篇小说)

作者: 廖静仁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10-31 08:26 阅读:

  

未济卦是《易经》六十四卦最后一卦,以未能渡过河为喻,阐明"物不可穷"的道理。人脱离母亲腹后注定了就是一场漂泊,“渡”字便是人生的永恒命题。

——代题记 

夕阳掳走了最后一缕余晖,窗外的远山渐渐地隐去了青黛的轮廓。一只金色的蜻蜓忽然穿窗而入,进入到堂屋后便奇迹般地褪去了适才耀眼的颜色。离开夕晖的照射后,原来你也就是一只极普通的蜻蜓呀!传灯先生稍微侧了一下身子在病榻上说。他出门前给自己卜了一卦,是《易经》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以未能渡过河为喻,阐明“物不可穷”的道理。当作家的想象力虽然丰富,但像这样的一部奇书又岂是一般人可以轻易理解得透彻?不过他当时便想,人脱离母腹后注定了就是一场漂泊,一个“渡”字便是人生的永恒命题。渡己是己任,渡人亦是渡己。他之所以给自己取名笔名为“传灯”,想来也是与他此时的思想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吧?他现在能看到的,是那一只分明像要过来炫耀自己拥有着“皇帝新衣”的蜻蜓仿佛自讨没趣,在堂屋里只绕了半圈又从门口斜逸出去了。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传灯先生又嘟噜了一句。他是去年才从省文联退休的,除了作家的称号,还有一个省文史馆员的头衔,这二者可谓都是终身制。但先生一直在为淡看俗世功名而做努力,比如想要离开城市回老家建房就是一例……对面人家的禾坪里一株柚树的青绿叶子忽然颤动起来,堂屋里时遇春大夫给病友搭脉听诊的桌子上几页处方单也跟着翻动了纸角,躺在靠里墙一角的简易病床上吊水的传灯先生的鼻翼就微微地动了一下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换了口气,他这是在嗅风,乡村向晚的风里含有淡淡的草木馨香,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息,至于风起于何处,是否真如古诗文中所言“风起于青萍之末”,此时的传灯先生已然无心去考究,他的心里已经被一别数十年的老同学时遇春的人生遭遇所填满。

这时,一个饭碗划着弧线嗖地从里屋飞出,罄哐一声落地开花,四散的饭粒如碎花点缀,接着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啪地一声扑向“花丛”,在哭声中里屋又追出来一个童稚的笑声,随后则是一个散乱着银丝的好看妇人手握一把扫帚追出大厅,一边嗷嗷地叫着将扫帚砸向稚童,又一边勾下腰去扯起扑地的孩子……

于一片混乱的残局中,灯光就啪地一声被拉亮了,手扶门框拉灯的人,是这个家里两个孩子的爷爷和拥有湖南省职业医生资格证书的人,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名叫时遇春,而拉起孩子的妇人则是时遇春的老婆,从身段和衣架子看曾经也是个美人,但她却是一个先天性哑巴。灯光一亮,哑巴又是一声惊嗷,她那皱得像一只在阴凉处存放久了的蔫苹果般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现出了惊恐,原来孩子满掌是血,他小手在人扑地时正好就一巴掌拍在一块锋利的碎碗片上……

妈妈的!乱套了,全乱套了!这一句“妈妈的”粗话是遇春的口头禅,也是他那当年随部队南下参加过湘西剿匪的父亲时来宝留给儿子的唯一“遗产”,也许他是有意想要继承人们传说中的英雄父亲这一笔唯一的“遗产”吧,竟然几十年来从未曾离口,缓口气后他又骂道,妈妈的!老子带大了一代带二代,你们还个个不学人样!我即使是华佗、扁鹊再世又有何用?治得了人病,治不了人心!

刚才被哑巴奶奶出手重、而落地轻的扫帚只沾了一下脚后根的顽童早就已经夺门而出,正在外面的禾场坪里幸灾乐祸庆祝胜利呢:呵嗬,瘦肉已经归我啦!

原来是兄弟俩争食呀!躺在大厅靠墙边病床上的传灯不禁莞尔。这样的经历他也有过,传灯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而那是一个物质生活贫乏的时代,哪轻易有猪肉挑肥拣瘦?只是为与哥哥和弟弟争抢红薯或者苞谷罢了。传灯此次回乡是来协助儿子抓基建的,没想深秋气候早晚温差大,偶感风寒,便想起到村医疗站去看大夫。他这人也真是的,或许是心闲无聊,临走时还净手给自己出门卜了一卦,是未济卦。他刚在挂有红十字招牌的一栋红砖屋前驻足,从侧首的马路上远远地就晃出了一个拖着条残疾左腿的人影,只见那人右手提着出诊箱,左手握着听诊器一拐一耸地走了过来,近了,再近了,两人几乎同时发声:老同学!

时遇春与传灯确实是老同学,同在一个村里长大,同一天报名上小学。只不过时遇春是烈士遗孤,他的父亲是辽宁锦州人,参加过著名的解放战争、也就是淮海大会战,而后又随部队南下经历了湘西剿匪战役,是一个九死一生的战斗英雄,时遇春这一颗被村人称之为“遗腹子”的顽强种子,就是时英雄1953年春天赴朝鲜补充兵员前留在白驹村的,但英雄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异国。而传灯则是本地富绅家庭后代,地主的子孙,只读过初小就离开了校门,尔后随一位做篾匠的堂叔当学徒,后来还做过泥工,再后来居然靠自学成才端上了国家粮饭碗。

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医生了?在传灯的印象中,时遇春曾经是乡中学的教师。

这……这已经早就是老皇历了。时遇春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又颇有些自豪地说,我已经先后经历了从赤脚医生、到乡村医生、再到如今由省卫生厅颁证的职业医生,我这是三朝元老了。说着就把老同学传灯往敞开着门户的厅堂里让。

两人进了厅堂,就着从门口溢进的一抹残照,传灯先生含笑巡视大厅,这厅堂应该有40平米以上,在南方农村这叫堂屋,是要摆得下几桌酒席,也能够安放下“老了人”后的灵柩的,靠里墙是两张简易病床和吊水用的木架子,右边是一排中药立柜,正中摆了张桌子,一把椅子朝大门放着,另一条方凳在侧首,一看便知是供医生与患者用的。传灯走过几步,就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那一把方登上。

时遇春也就拖着左腿一拐一耸落了主座,问传灯道,怎么,老同学有恙?

偶感风寒。小恙,小恙而已。

妈妈的,秋往深里走,这早晚的温差还真他妈的大!

老同学,你这是“妈妈的”当教师不宜,才改弦易辙想做一名仁医吧?

什么仁医呀,别听他们帮我乱吹。医者仁心,这也就是尽我所能罢了。

传灯的思绪却又跳跃到“未济”上去了,说,不过也是,渡人亦是渡己。

毕竟是老同学,时遇春亦跟话说,小狐狸快要渡过河,却打湿了尾巴……

哈,你什么时候也开始钻研起《易经》来了?

你这就有所不了吧?时遇春自豪地说,我读《周易》时你怕还在当泥瓦匠呢!

两个老同学一来二去,传灯居然把自己是来看病的正事也给忘了。但时遇春不敢忘,话题一转说,喂,把你写文章的手伸过来呀!继而又说,看看舌苔……

昨夜凌晨两点多,时遇春被手机的嘀嘀声吵醒,惊断了好梦,心里窝了一股火气问,喂,是哪个?对方的回答很急切,说时仁医,请您快点去看看我娘,她可能是肾结石的老毛病又患了。这时他已经听出来是谁了,二话没说便摸下床沿。

哑巴老婆被吵醒了,像这样半夜里突然被叫醒去急诊,对时遇春而言是家常便话,都是乡里乡亲,自己从事的就是治病救人的职业,家人也习惯了,老婆嗷嗷着帮男人递过手电,他跟她比划说,奇志老师她娘病了,只怕要几个小时才回。

老婆送男人到门口,一头银发比灯光还亮,呆呆地望断了手电光才返身进房。

遇春昨晚被惊断的好梦,就是梦到了自己老婆年轻的时候,她虽然是一个先天性哑巴,当年却是有几分姿色的,苹果脸宠大眼睛,由其是……是什么呢?他不禁暗自莞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自己刚进中学报到时结识的一位故人。她妹妹照样是好个女人,时遇春梦醒后说,女人能做的她照样能做,且事事处处顺从男人,尤其是在人情南北,居家过日子的这些家庭琐事上,几乎每天都是拨着算盘节省节俭过来的。可是儿子从小被娇惯,好不容易找了个儿媳,分明也是农村女子,却戴副平光眼镜作知识分子状。老婆是既做奶奶又当娘才磨成现在这样子的。

时遇春边晃荡边自言自语就已经看到奇志老师她娘家的独屋了。

老人一人守着一栋老屋,男人去世得早,两个女儿都嫁了人。但有儿子儿媳又如何呢?一个二个的都进城打工挣钱去了,留在家里畏前畏后不进城去打工的,也就是家里有点积蓄,或老人有门手艺和专长还能啃老的败家子,年轻人才懒得去田间地头呢,而是窝在家里打纸牌、打麻将,至于孝顺二字,早就在农村烟消云散了,所以村里的老人心里都并不舒坦,像奇志娘这样的空巢老人也多的是。时遇春自从做了大夫就等于当了这样的家庭的老人半个儿子,几十年来如一日。昨晚一次性给奇志娘吊完三瓶消炎药水,回家时已经是东方既白了。有了缓解的老人要起床送送他,却被他按住了,老人千恩万谢说,遇春你真是个仁医呀!

我还真想做一个仁医呢!时遇春从回忆中闪过神来说,只是还相差甚远。

哈,晓得卑以自牧了。莫非“妈妈的”口头禅也已经改掉了?

改个卵!已经老了窖的。他顿了一下,一声叹息说,我就是吃了这脾气的亏。

接下来便又是医生与患者的对话,在给传灯配药吊盐水的从容过程中,时遇春也就零零碎地跟老同学扯开了自己这几十年来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诸多人生旧事。可正扯到兴头上,只见一个银发妇人手中拎着个菜篮子从外面进来,朝时遇春打着手势并嗷嗷了两声,又闪身进了里屋的厨房,紧跟着进来的便是两个顽童。

这就是我老婆,刚才跟进去的是我的两个调皮孙子。时遇春介绍说。

儿子和儿媳呢?他们没出去打工吧?

妈妈的!还打工?一天到晚只晓得啃老打牌打麻将。两个孙子也是她奶奶带。

时间真快!传灯不无感慨地说,你看你孙子都这么大了,我们都成白头翁了。

你倒是老得其所,一级作家退休,哪像我这个叫化子样的家呀!时遇春说。

人生嘛,到了最后,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传灯这么说也是想安慰老同学。

那确实。时遇春答得爽快,未济嘛!看来他的骨子里并没什么太多遗憾。

哑巴老婆又在里面嗷嗷了几声,时遇春说,你自己注意点,我去吃饭了。刚一转身他又回过头说,要不你也跟我们随便吃点?多皱的脸上竟有了些不自在。

传灯挥着手说,你自己去吃吧!都傍晚六、七点了。我是吃过晚饭才出门的。

望着老同学拖着一条左腿一拐一耸进里屋的背影,传灯先生心里一阵发酸。

接下来没有多久,也就发生了刚才飞碗的那一幕……

妈妈的!这两个鬼崽子,吃饭都不安稳。时遇春似有着几许尴尬。

小孩嘛,安稳了还叫小孩?传灯催促他说,你赶紧给孙子处理一下伤口呀!

时遇春望了一眼传灯跟前的吊瓶,再一次交待说,那你自己看着点。

你还真是个仁医呀,我又不是小孩。

仁医又有何用?时遇春摇着头说,眼看着自己儿孙的人心走样都医治不好!

传灯遂沉默了。心想,在世风日下的当今农村,像时遇春这样有忧患意识的人实属罕见。尤其是作为一个医者,除了不辞劳苦治病救人,居然还能想到医心。

两个孙子已瞬间变得温顺,小的不再为刚才的胜利得意,偎在奶奶腿边惊恐地看爷爷帮哥哥包扎伤口,厅堂里静了下来,吊瓶的药水在塑管中无声滑落,传灯的耳畔却似乎又一次回响起时遇春刚才说的、从当教师改做医生的几桩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省师范大学毕业的时遇春被分配在刚刚由公社改乡的杨林中学,其实按照他在学校的成绩,原本是可以分配在县属一中或二中的,但县教育局在研究新进教师分配时,局长听取了人事政工科长的情况介绍后说,把那个烈士的后代派到他自己所在公社……局长知道口误立马又纠正说,哦,已经改乡了,就安排到杨林乡中学吧!他毕竟身有残疾,为人师表,形象还是要讲究的。局长还打了句官腔说,也幸亏他名字取得好,时遇春,遇上了教育的春天。

时遇春正式去学校报到,已然临近开学,待一切生活琐事安排就绪后,他就主动去找到了中学的王校长。校长叫王左才,个子偏瘦,眼睛不大双眸却炯炯有神,尤其那两撇浓黑的卧蚕眉天生有范,像极了十大元帅中的某某,若是学艺术表演的肯定会被选去做了特型演员,只可惜他是个工农分子,没上过几年学的。

校长,我是来主动请缨的。时遇春人还没有进办公室,就先把话递了过去。

王校长当时正好拉开抽屉,拿了一条郴州香烟在手中端详,请缨,请什么缨?

我想请缨当这一期新生的班主任老师。

哦?要教新生,而且还是主动请缨当班主任……

是的,时遇春打马接言说,我想把自己负责的这个班一直教到升高中。

嗯,年轻人嘛,有志气!王校长已经解开了香烟,用指尖挑开了其中一包的封口,在鼻子边闻了一下并给时遇春也递过一支说,新出的牌子,香型不错哦!

时遇春连连摆手说,对不起,校长,我还刚出校门,在校学生是不准吸烟的!

两撇卧蚕眉就动了一下,校长办公室忽然变得有些暗淡。时遇春下意识地睃了一眼窗外,原来是天上的阳光已被一团黑云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心里便七上八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王校长就重复他的话说,嗯,在校学生是不准吸烟的。

是这样吧,王校再开言时,便已然是板上钉钉说,你的主课是配合班主任教数学,另外还兼两个班的历史和地理课。然后就做出送客的样子说,年轻人嘛!

妈妈的!时遇春临走时狠狠地瞪了一眼校长桌上的郴州烟,在心里骂道。

就这样,时遇春成了杨林中学新生第九班数学主教老师。但是他这个数学老师的第一堂课却是明显的跨界式授课。那一天早上多云,他起床后推开窗户看了看天色,收回目光时双眸却又被窗外的一片金色的杨树林点亮了,这一片林子他自然不会陌生,只是自己当年在这里上学时的寝室与现在的角度不同,离得要远一些,也没有如今当老师的这般心境。昨晚上他并没有睡好,想起自己明天就要登上讲台,从此将会成一名为人解惑的教师,虽然只是一个数学教师,他的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半夜碾转反侧,直到耳边似乎传来了隐隐约约荒鸡的啼唱才勉强入睡,并且还梦到了白天接站的有着一张苹果脸和丰乳肥臀的谌主任。今天却起得很早,洗刷后还一拐一耸去过一趟金色的杨树林,他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算盘,那是一把从小学直到上完大学并到参加工作都始终跟着他的一把红木架子算盘,每一粒珠子都被岁月捈抹得幽光闪亮了。这当然是有来历的,是他母亲当年的陪嫁(一如他那一句“妈妈的”口头禅,他始终认为这是他那北方父亲让他这么说的),母亲的母亲是个先天性哑巴,拨算盘珠却响当当的厉害,他曾外公曾经是地主家的总管,说是只要教会了女儿打算盘,就是教会了她日后算着收入和开支过日子。哑巴外婆只生了他母亲一个女儿,居然一手一脉把一进一,一下五去四,二上二,二下五去三的哑巴珠算口诀教给了女儿,学会了打算盘的女儿却人算不如天算,明明找了个英雄丈夫,不久却不明不白地成了烈士遗孀,连丈夫的尸体也没见着,她既当妈又当爹把儿子拉扯大,也把祖传的算盘传给了儿子。

他是卡准了时间的,待第一节语文课差不多下课后,他就离开杨树林过了操场。同学们已经悉数落坐,老师未进教室就先咳了一声,随着便是凳子移位的声音,待时老师右半边身子先挤进教室门,有女同学就眼睛一亮在心里说,哇!我们的数学老师好年轻,好英俊呀!但紧接着当同学们看到年轻的老师拖着条残腿一拐一耸走向讲台时,下面却一片死寂。这样的境遇对时遇春而言,早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就是因为自己有身理残疾么?但我身残志不残。只见他一手撑着讲台,一手把算盘往桌上一扣说,同学们,请大家原谅,我今天这堂课要讲的,看似与数学无关,却又有关,因为哲学的最高境界,本来就是数学。

讲台下顿时就起了哄笑声,有人在悄悄地说,哈,这个跛子老师据说还是省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呀?还有人说,这肯定是在故弄玄虚。

时遇春却不卑不亢地举起了算盘,拨上两粒幽光闪亮的珠子问,这是多少?

哄笑声依旧未止,有个女声率先答道,三岁的孩子都晓得,是二呀!

对,回答正确。时遇春接着又问,二的左边再加一个单人傍呢?

这还用问,是个仁字嘛!

教室里忽然一亮,原来是天上的太阳也仿佛被老师手中幽光闪亮的算盘珠子映亮,这时课堂里的哄笑声已然沉寂了,一张张少年的脸上开始有了肃穆的表情。

是的,这就是个仁字。时遇春一脸严肃地迎着一双双疑惑的目光,他先咳了一声,然后用清朗的声音说,这个仁字,是用二和单人傍所组成,简单地理解也可以说是二人成仁。说到这他话锋一转问,但为什么另一个组词叫杀身成仁呢?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班主任闵老师贴扁鼻子在窗外听得睁圆了美丽的画眉眼。但同学们已然目不斜视,竖起耳朵等着这个教数学的老师往下讲……这是什么课呢?这既不是讲数学课,也不像是讲语文课……难道他真是讲哲学课吗?

这个仁字里既包含着读书人的终极追求,也涵养着天地之正气。同学们应该对文天祥的《正气歌》不会陌生吧?《正气歌》就是仁之歌,文天祥就是这样的一个“仁”!仁厚,仁爱,仁慈,仁义,仁德……他最后才讲到了“仁师”这个词。何谓仁师?他侃侃而谈,仁师应该是仁厚,仁爱,仁慈,仁义,仁德之总和。

同学们张着嘴,瞪圆了眼睛,原来这个“仁”字里还包含着这么多“仁”呀!

这一堂面别开生面的课毫无疑问地在同学们中产生了强烈反响,掌声爆发如雷声,久久未息。就连怀着七个月胎儿的美丽闵老师也忍不住走进教室向自己的拍档鞠躬说,遇春老师,难怪听你的同学介绍你在大学时就对历史课特感兴趣。

谢谢闵老师!谢谢同学们!时遇春竟有些腼腆起来,一拐一耸地走出了教室。

却没想这堂令学子们听得动了心魄的课传到王校长那里后,王校长却当着那一位同样听得心驰神往的美丽班主任闵老师冷冷地一笑说,哼,满嘴仁义道德!

校长,这是说谁呀?闵老师是乡党委彭书的夫人,学校有老师开玩笑说她是第二校长,也只有她才敢在教育局长的亲妹夫面前出言不恭:你是张冠李戴吧?

王校长的卧蚕眉往上一挑,便暧昧地回道,怎么?书记夫人惜才呀!

我看遇春老师还真是个才子。闵老师说这话时,仿佛还沉浸在“仁”字中。

王校长居然牛头不对马嘴来了一句,人家说唯丑(楚)有才,他是唯跛有才!

你这是辱没人家人格!闵老师这一回真生气了,蹬蹬蹬就冲出了办公室。

秋天的阳光不热不燥,是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是闵老师冲出办公室后走向学校操场时的真切感受,她抚了一下肚子里正在拳打脚踢的胎儿,满脸慈祥地望向操场左侧的一片杨树林,远远地她就看见了一个年轻英俊的身影正倚着一棵杨树在仰首高天,看样子似是在沉思。这会是谁呢?待她打着日罩子定睛一看,原来是时遇春老师,于是也就循着他凝视的高天望去,便望见了一群南飞的大雁……

这大雁飞得真高!也许闵老师这只是在自言自语。

时遇春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左腿一拐险些就倒倾倒在地,回头见是班主任闵老师,便挺直了身子说,大雁属于候鸟类,但它又是所有候鸟中最顽强和最恋旧的,因为飞得高,所以才看得远,明年春暖花开时又会沿路飞回的。

您懂得真多啊!闵老师已经走近,双手抚着肚子仍然在目送着南飞的雁群。

这不算什么,都是百科知识里有的,以后还得多向您请教,您可别吝啬呀!

然而以后……时遇春说到这忽然就叹息了一声,脑壳摇得像拨浪鼓。

以后该不是会与这位漂亮班主任闵老师有瓜葛了吧?传灯却笑得有些暧昧。

确实是与她有瓜葛,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瓜葛。

哦,是因为一心想为仁师,克己复礼而不敢动此邪念吧?

仁师个屁!时遇春似乎气不打一出来说,妈妈的,简直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哈,你这自我评价还蛮高嘛,孔子也曾自喻过自己有如丧家犬呢!

唉,妈妈的,一言难尽哪!老同学。

传灯也摇了摇头,心想你这“妈妈的”的口头禅未必还真与血缘有关?他本来是又想多一句嘴的,但此时的目光却已经被堂屋一角的一张蛛网所吸引,先是余光所及处见到一只趴在墙角的飞蛾忽然遭到了看似懒洋洋的壁虎袭击,飞蛾猛一振翅,一头撞破了蜘蛛网,而跟着起飞的一只长脚蚊却无辜地落入了网中……

时遇春说,我的仁师梦还没有开始呢,不到一个学期就破灭了。

所以嘛,几千年以来,天下只有一个孔子。传灯的目光已然变得有些深邃。

时遇春一时无语,亦望着滴管流速再一次进入了回忆……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王校长让大眼睛女生去给他买一包邦(郴)州烟说起。

当时的物质生活正处于典型的初级阶段,基层抽烟标准还停留在一沅水,二火炬,三红桔,四经济这四种牌子上,沅水是二角一每包,这是像彭书记他们这一类上了一定级别的领导抽的,火炬烟是一毛六每包,这才是属于王校长常抽的这种不上也不下的牌子,但最近湖南烟草集团又推出了一种一毛七每包的新牌子烟,也就是不知是哪位老师给他送过一条的,他则认为香型蛮不错的郴州牌烟。

喂,那个大眼睛女生,你去供销帮我买一包梆(郴)州烟啰!

当时新九班刚下数学课,一群男女学生正好拥着他们的时老师出教室,没想就与王校面对面撞上了。王校长其实是躲在教室门口偷听时遇春讲课,他经常听到同学们、甚至还有不少老师,尤其是班主任闵老师对这个跛子老师的讲课赞不绝口,说这个年轻的时老师学识渊博,即使是上数学课也能旁征博引讲出许多的新花样来,他或许也是听入迷了,连敲响了下课铃也没有听到,直到时遇春拿起讲台上的那一把老式算盘,在同学们的簇引中一拐一耸走出教室才知是这一节课已经结束,他当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小人行径——我王左才毕竟也是堂堂一校之长,还犯得着要在教室外面偷听老师讲课么?他也许仅仅是为了掩饰当时的窘态,一抬首就叫住了其中一位离时遇春最近的大眼睛女生,说是让她去给自己买一包梆(郴)州烟,并掏出了一张蓝版贰角的零钱递给了女生……学生们当然对烟的牌子不熟悉,何况是个女生呢?接过校长手里的票子就走了。学生们见到校长心里就紧张,以为他是来找时老师有事的,也就一哄而散了。唯有时遇春老师的表情有些异,他当然晓得王校长要买的是郴州烟,而并不是什么梆州烟,郴和梆长得就像一对孪生兄弟,王校长原本就不是教人认字的老师,是由大队支部书记破格招工转干的校领导,关于他的政治背景时遇春也早有耳闻,当然不便说人家郴梆不分,只朝校长诡异地笑着点了下头,就一拐一耸地又去了操场左侧的那一片杨树林。其时已是隆冬,学校临近放寒假了,他是到林子里去欣赏落叶的……

然而也就是在那天上午最末一节课后的午饭时间,打了饭去操场坪里沐浴冬日边吃午餐边取暖的老师和同学们,却都在风传王校长叫大眼睛女生去买梆州烟的轶闻,并且有老师还凑到时遇春耳边问他是否确有此事?这倒令时遇春倍觉尴尬,他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也就只诡异地笑着点了下头,又连连摇头……

但是,这事传到了王校长耳中后,他却咬牙切齿地认定这是时遇春在有意诽谤和中伤自己,哼,这个跛子不但走路一拐一耸,就连心术也不正,居然敢污篾我对每天要抽一包多的郴州烟也不识货。还傉没我说是梆州,梆他娘的裹脚布啊!

这一回顶他的人却不是彭书记的夫人闵老师,闵老师身怀六甲已经很少与人太较真,而是王校长自己的老婆吉总务,其实吉总务也没有读过多少书,是因为她的亲哥哥在县教育局当局长,才以照顾干部家属的名义作为职工编被安排在王校长一个学校管后勤,她听后楞了一下才说,你就不要再出洋相了,梆和绑你未必都分不清?看来人家笑话你让大眼睛女生去买包梆州烟还真是没有冤枉你呀!

王校长就又“哼”了一声,牙齿切得吱吱响,门一甩,就出了宿舍。

从此以后,时遇春就经常在全校教师会上被校长点名:我说时遇春同志,你好歹也是个烈士遗孤,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以为如今天下太平了,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永远也不会结束,你不要总是踩偏脚,上数学课还兼着给学生们灌输孔孟之道……云云。其实王左才说了一大堆,主要是说他踩偏脚。

妈妈的!时遇春却强忍着没有骂出声来,因为他心里还正为烈士遗孤自豪呢。

这倒令王校长大惑不解,心想这个跛子还蛮有修养,得换个法子治治他,所以只要是能逮到什么他认为能够说他几句的机会,王校长都不会放过,而且每次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唐而皇之地以批评和教育下级的口气,这样一直延续到学校放寒假,时遇春才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两桩冤案一回结并不计后果的恶性事件。

但是发生这样的事件,肯定是令王校长也万万没有想到的……

传灯便接话说,你莫非还真成了花果山水濂洞里的猴王,敢去大闹天宫?

哪敢呀!我那是壮志未酬心(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

难道你的仁师梦就是断送在王校长的那一句“梆州烟”里?

此事说来话长,时遇春给传灯换了瓶盐水说,起缘却是在两个女人身上。

该不是那个大眼睛女生吧?一听老同学说到两个女人,传灯便笑着反问道。

你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再怎么不仁师,也不敢打学生的主意呀!

原来时遇春拿到分配调令去杨林中学报到的那一天,头一个给他关照的就是校办的谌主任。谌主任叫谌桂花,是个少妇,人稍胖,苹果脸,柳叶眉下有着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短头发盖着半边圆脸,露出的半边脸上有浅浅的酒窝,一看就是属于那一种性格开朗、热情洋溢的女人,这也就是王校长为什么要挑选她做校办主任的原因之一吧,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是县委宣传部艾部长的外甥媳妇。

你是新来的时老师吧?谌主任是从车站接到时遇春的,当时还一脸的诧异。

是的,我就是时遇春。请问您是……

我是校办的谌桂花呀!你叫我谌姐也行。说着就一把抢过了他背上的背包。

时遇春立马就对上号了,说,您就是谌主任呀!谌主任好!今后请多多关照。

哈,从省师大来的就是不同,看你这嘴甜的。说着目光又落到了他的左腿上。

时遇春也并不回避说,小学三年一期得了场怪病,瘸了条腿,留了条贱命。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说了,太聪明的人破点相,寿命活得万年长。

主任您才真会说话呢!时遇春觉得在车站有碍雅观,说我们先去学校吧。

对对对,我们先去学校,等帮你安顿下来了,我们今后还有的是机会交流。

杨林车站是个小站,从县城去益阳和长沙的长途班车一般只上不下,凡是在这里停靠能有人下车的,就只有一天两趟的羊角和龙塘的短途班车,车站就在学校出大门往下不到五十米处的左侧,谌主任是接到了县教育局人事政工科的电话通知后在车站等人的,但第一趟羊角班只鸣了两声喇叭,司机见无人上车,一换档连停也没停就哧地飚走了,扬起一车尾的灰尘令站在路旁望长了目光的谌桂花跺起脚根骂了句什么素质!然后拍了拍左右两肩的浮尘,又用指尖理了理盖耳的短发,一回头见龙塘班减了车速,噗嗤一声停住了,并有个英俊后生一手握紧车门旁的安全杠,一手提着大网兜,里面还有衣服和脸盆等,她就已经断定他就是自己要接的新来的时老师了,但待她热情洋溢地走过去见那英俊后生右脚先下车随后又拖了条残疾左腿时,谌主任心里就格登了一下,也就有了前面的那段对话。

两人一前一后向学校走去,尽管只是个缓坡,时遇春却走得有些吃力,但这家伙腿脚不灵眼睛毒,就在他刚一抬眼发现谌主任因为上坡而被一条蓝色牛仔裤勒成了南瓜瓣的肥硕臀部时,年轻的心就激棱了一下,并且跟着就是一个趔趄。

把手里的网兜给我吧!在走前面的谌主任果真如大姐一般,又回头抢过网兜。

不不不,姐,我自己能拿。都是年轻惹的祸,他的斯文脸像着了火一样。

逞什么强嘛!既然叫了我一声姐,就得听我的。

我真的能拿。时遇春充满感激地说,我跛了脚后,还上山砍过柴掏过鸟窝的。

一看你就是个调皮角色。但今后不该逞强的事,你还是千万别逞强。

晓得的,我晓得的。因为离得近,时遇春闻到了谌桂花发间溢出的淡淡香气。

说话间学校就到了,对于时遇春而言这里的一切他并不陌生,他就是在这所学校里考上高中继而考上省师大的,按照他当时的成绩其实还可以填写去名牌大学的志愿,但他的目光却只锁定在本省的师范学院和中医学院,因为他自己在心里反复权衡过,也只有教师和医生的职业才勉强适合他这个身患残疾的人。至于想要做一个仁师的宏大理想,那是在他后来进了大学才慢慢地生长出来的念头。

我干脆先带你去教师宿舍,谌姐自作主张说,先安顿下来后再去见校长。

听姐的,您是我还未进学校就见到的第一个贵人。

哈,你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那我就把你安排在真正有可能成为你贵人的闵老师一个梯间,还是打对门,以前是她母亲住过的,那是她生头胎坐月子的时候。

如此果断地做出这个决其实也不并是谌主任临时才想到的,她接到县局通知后就向王校长做过汇报,并且就新来的老师住宿问题讨过口封,当时王校长表态说,反正就两处空房,一处顶天在六楼,一处立地在一楼,你定了算数。她刚才临时拍板说安排时老师住一楼,一是因为他腿脚行动不便,另一个重要的动机就是感觉到这小伙子单纯可爱,能跟书记夫人打邻居以后多少也能得到些关照。但是以后的事谁又想得到呢?谌主任原本的好心却被命运之神又拐点变成了坏事。

当然客观地说,自从闵老师当上新九班班主任与时遇春拍档以来,确实是给予过他许多关照的,尤其是当时遇春老师经常性地受到王校长的百般刁难和无原则的批评时,也只有她才敢于偶尔跳出来仗言,并且言词犀利得简直是一剑封喉。

有一回,记得好像是立冬后的第二天,是的,就是第二天。时遇春肯定地说。

那一天是骤然间冷下来的,早上太阳还露了一下脸,不一会,就被云层吞没了,气温忽然从十多度一下就降到了零度,师生们刚刚吃过午饭,悬在学校二楼走廊的钟声就忽然被紧急敲响了——这时候会是谁在敲钟呢?待师生们同时朝走廊悬钟的方向望去时,钟声就已经停下了,但见一个头戴草绿色仿军尼帽,身裹黄色旧军大衣的身影举起了手中的铁皮喇叭在呐喊,老师们注意了,请十五分钟内赶到学校小会议室开一个重要会议,传达县局的紧急通知,不得缺席和迟到!

居然是王校长在亲自敲钟,学校里明明有着播放机和高音喇叭不用,却要扯起嗓门喊话,他这是摆哪门谱呀?师生们远远地望去,哈,那形象还真像某某……

老师们没敢停留,加快了脚步往会议赶去,吉家清老师是前几年才从锯木村民办教师的岗位转正到乡中学教语文的一根老烟枪,家有婆娘儿女舍不得花薪水买纸烟,一根约七寸左右的铜嘴竹杆烟枪随身吊在裤腰带上,他还刚刚点燃一锅旱烟丝只吸了几口,也就忍着心疼抬起了脚腕,将铜烟嘴磕在布鞋底上,梆梆的几声闷响后,一砣火星就滚落在地,赶紧拉开了脚步赶上走在前面的体育老师韩军问,时遇春老师去哪里了呀?韩老师朝杨树林那边呶了呶嘴,在那边发呆去了。

在杨树林里“发呆”的时遇春当然也听到王校长敲响的钟声和喊开紧急会议的通知声了,他哪里敢怠慢呢?一旦迟到不又是自找批评吗?于是拖着一条废腿三步并一步,一耸两跳地就跨过了操场……而这一切却并没有逃过闵老师那一双画眉鸟般的美丽眼睛,同时也被办公室主任谌姐看在眼里,但她必须赶快去会议室做记录,也就只心疼地睃了时老师一眼就匆匆忙忙先走了,倒是闵老师却有意进了一趟教室,看到时遇春进了会议室后才跟过去的,这时大家都已经到齐了。

搞什么名堂,你时遇春不把我王左才放在眼里,也得尊重各位老师呀!王校长果然瞅准了时机,冲着刚落坐的时老师就起了高腔说,你开睁眼睛看看,在坐的谁不比你年长?明晓得自己走得比人家慢,未必就不晓得比人家先行一步啊!

其时,时遇春老师还没回过神来,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还沉浸在杨树林与受伤的小松鼠对话的回忆中,而是还在回味他刚才一步两跳过操场时,无意中见到的匆匆忙忙走在前面的谌大姐的肥硕臀部。那一天,谌主任照例穿着那一条她在广州工作的丈夫寄来的蓝色时尚牛仔裤,脚下还穿了一双油黑的高根鞋,虽然两条腿确实显得比平时修长,但被裹得紧紧的肥臀却如两瓣快要裂开的南瓜,时遇春的目光当然已经不止一次暗自追踪谌大姐的肥臀,也还趁班主任闵老师不太在意时偷窥过她那一双美丽的画眉眼,在年轻的时遇春老师的审美意识中,无论是谌大姐的肥臀还是闵老师的画眉眼,那都是无比的圣洁,他只是在由衷地欣赏而决无一丁点亵渎的意思。他还经常庆幸自己的每一次暗自追踪或偷窥,都从没有被他人尤其是当事者发现过,当然也包括这一次……在坐的老师就把目光投向了时遇春,刚好闵老师却推门进来接过话茬说,这么着急,王校长家里没老人吧?

老人就是死了人的别称。闵老师这话说得也确实出格,但她这是救场如救火。

会议室里顿时就爆发了一片哄笑声,唯有时遇春老师却表情茫然。

王校长却早就已经脸红脖子粗了,于是也就有点难以自控地借发挥说,我看有的人,调子比下蛋的母鸡还要高,骄傲什么嘛?不就是因为有雄鸡公的保护!

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闵老师,预感着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然而闵老师却出人意料地冷静,她此前的行为和刚才之所以突然出言不逊冲撞王校长,完全是为了转移视线想要保护时遇春老师,现在火势既然已经从时老师身上烧到了自己的头上,她也就达到了目的,于是便主动作自我批评说,校长,我向您道歉!收回刚说的话,您还是抓紧时间给大家传达局里的指示精神吧!

王校长见状竟一时语拙起来,尽管他知道闵老师挺身而出继而又假惺惺地向他道歉是为了谁,但也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不是已经立冬了吗?局里电话传达李县长对师生们的关心,要求大家注意保暖防寒……这位由村大队支书直接提拔的王校长,话闸一旦打开每每就关不住嘴的,于是从操场和教室的卫生清扫,到学生寝室的整洁及门窗修理等,都一一强调了一遍。他还搬来了本地的俗话形象地说,针屁眼大的洞,斗桶大的风,马虎不得的……

时遇春的思想却又开始分叉了,他仿佛还逗留在杨树林里,把自己偷偷用纸包着的、还散发着热气的饭粒搁在一颗树杈上,树尖上的一只小松鼠顺着树枝几跳几跳就跳到了饭粒跟前。嘴角上的几根棕色的胡须先颤动了几下,凑上前去贪婪地撮嘴连吃了几口,尔后又用前爪洗了洗嘴,便俯身用一对比绿豆还细的眸子闪了下面的人一眼,目光中居然充满了感激。但时遇春说,我应该感你,你教会了我怎么赶急走路。这是一只断掉了前右腿的三脚小松鼠,所以根本就不能像其它正常的同类一样顺着光滑的杨树干蹿上蹿下,只能先瞄准了就近的枝柯跳跃式前行。这只小松鼠和时遇春的交道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彼此成了好朋友,还真没想到耶,刚才听到铃声后的他过操场时就是这么一跳一跳赶时间走路的……

然而王校长忽然又提高了嗓门说,气温都降到零度了,我们有的老师却还只穿一件春秋运动衫,这不是在逞强,不是在招摇摆谱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和装年轻吗?说严重点是不带好样!还满嘴的仁师,我看连为人师表的资格都不具备!

目光又全都落到了时老师的身上,他自己却才从杨树林中回到现实……因为这一回并没有指名道姓,加上他根本没有听清王校长到底说的些什么,在接下来由谌主任宣布今天会议就开到这里时,时老师竟一拐一耸从容地走出了会议室。

老同学,你这样做是对的。传灯打断了时遇春的叙述说,嘴巴两块皮,说好说歹由他去便是了。人在红尘俗世间有些事还是不认真好,充耳不闻,乃是无事。

妈妈的!我这人就是吃了性格的亏,关键时没有忍住,哪有你的修为呀!

单位还有一个别称叫机关。机关呢,老同学,我这不也是磨练成现在这样的?

确实。时遇春忽然又说到了小松鼠,搞不好就是被哪个学生设机关卡断腿的。

传灯听了却笑得像个老顽童,说你时遇春不做仁医还真是浪费了一颗仁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那个隆冬,学校临近放寒假了,这毕竟是时遇春参加工作后的头一个春节,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白驹村,陪着守了23年寡的母亲过一个安稳年的,这其中突然发生的一件怪事,却使时遇春内心深受煎熬。

始终怀着一颗平常心一边注视着输液管中的液体静静地流淌,一边在努力地想要以小说家的职业习惯将与久别的老同学相见后听他叙述过的往事还原成生活画面的传灯先生,此时的内心也同样起了波澜,心想时遇春如果能一直坚持在教师岗位上退休,他后来的人生也许就会是另外一种局面。但是人生从来就没有也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只能在上帝预先设定的程序中运行。

时遇春当时走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简直令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猝不及防。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没有参加学校放寒假的总结会就忽然不见人了的真正原因,有着一双美丽画眉眼的新九班班主任闵老师不知道,最喜欢穿着那一条经常把肥臀勒成南瓜瓣的校办主任谌桂花也不知道,其实连时遇春自己也没有好好回头想过。他跟老同学传灯说,其实想过又如何呢?昨日像那东流水,前尘往事如云烟。遇春当时跟传灯说起这些已经水落三丘的往事时居然是一脸平静。尽管他后来曾多次赌咒发誓:那两件事要是我说出的,我时遇春下辈子还是个跛子!

第一件事是王校长要大眼睛女生去给他买一包梆州烟;但是他说这话时,当时又不仅仅只有我时遇春在场,新九班的学生几乎都在场。时遇春说着便微微地昂起头来回忆道,不过客观地说,当时或许还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出来他把郴州说成了梆州,学生们又不抽烟,哪个去管它叫什么州?但我还真的就没有吱声。

第二件事更冤。妈妈的!我那是做好不讨好,但我从未为这件事而后悔过……

这时里屋的熬熬声就把时遇春叫去吃晚饭了。这确实是晚饭,因为他家就住在进出村里唯一的一条简易公路旁,时不时有外出拉货或做小卖买的车辆回村以及摩托车经过,嘈杂声在扬起的尘埃中起伏,有的还打开了小灯或者大灯,对面的人家也已经拉亮了堂屋里的电灯,远处的山脉便不见了黛青色的轮廓,取而代之的却是几颗星星在远天闪出了隐隐的光辉。传灯看得眼睛发花,赶紧收回目光也勒住了一时间奔放驰骋出去的心猿意马,掏出了一支香烟点上,并开始整理老同学适才所叙述的“但我从未为这件事而后悔过,”的“第二件事更冤”的事。

因为时遇春当初能搭上这一件事,追根溯源还牵涉到班主任闵老师和校办主任谌桂花。如果当时谌姐不是为了照顾他,怕他爬六楼,也就不会安排他与闵老师打邻居,如果不和闵老师打邻居,他后来也就不会背上污篾和毁谤彭书记的罪名。其实也没有必要再去追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闵老临近预产期已经请假在家里待产,由吉家清老师临时兼授新九班的语文课这是全校师生都知道的,而身怀六甲随时有可能生孩子的闵老师这些天却仍然是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这事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并且知道的人也讳幕如深,比如办公室谌主任一定是知道的,但她也只是偶尔借故路过二梯间一楼时停下脚步来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有天被时遇春从对门房间里出来看到了,见她鬼鬼祟崇的,就诧弄地问道,姐,闵老师是不是要生孩子了?谌主任就吓了一跳,忙回头将一个指头比在嘴边做出了噤声的手势,然后才轻声说,闵老师这是在惩罚自己,前些天她去医院请有经验的产科医生做过检查,说有可能又是一个女婴……谌姐话没说完抽身就溜走了。时遇春当时就怔在门口半天未动,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收住目光没有追踪谌主任的肥臀看。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不,准确地说是凌晨一点多了。时遇春当晚批改完这个学期最后一堂数学课的作业,欲起身时看见桌上的小闹钟已经指向了午夜零点过四十九分,正准备随便抹一把脸上床去睡觉,却忽然想起还有日记没有写,这是他来到杨林中学当老师的头一天晚上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当日事,当日了,不给自己的工作留下尾巴,尤其是临近放寒假的最后一天,这更不能中断呀!于是便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天蓝色塑料封皮的本子来,打开,刚写下了年月日,他就觉得膀胱有点胀,遂搁笔起身去卫生间。学校老师的住房都两居室,门对门的客厅中间隔着楼梯,而住房与卫生间却只隔了一面砖墙,但就在时遇春从卫生间出来经过睡房时,似乎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隔壁房间有惨叫声传来,这个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处男当时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了警觉,该不是闵老师要生了吧?于是他想也没有多想,就摸出了床头的手电筒,一拐一耸就往乡政府所在地赶去,他这是自作主张要去向彭书记告急。乡政府所在地就在乡中学下坡后往左手边过去约1000米处,在车站的斜对面,中间只隔了供销社和卫生院,是人民公社成立时同一年修建的,干部的办公室和宿舍合在同一栋搂,办公室在一楼,住宿在二楼,所谓的住宿其实也就两间房,卫生间是公用的,并且是在楼下的档头,也就是因为这样,身怀有孕的闵老师和彭书记大部分时间都是各自为政,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彭书记自己是彭家的一根独苗,在提倡领导干部只生一胎的国策背景下,左盼右盼却生了女孩,而且他冒着被组织处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二胎指标,据说又有可能是个不带把的,所以闵老师才有意责罚自己坚持不要家人来伺候……但时遇春才懒得去想这些,他想的是怎样才能减轻闵老师的痛苦。

此时月亮已经去了地球的另一端,只有星星在远天眨着诡谲的眼睛,时遇春凭着感觉估计已经离彭书记窗口不远,便扯开喉咙吼喊道,彭书记!彭书记……

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顿时就亮了灯光,跟着一个脑壳探出窗口,你是哪个呀?

时遇春没有自报姓名,报了他当书记的也不会认识,只说恭喜书记要当爸了!

彭书记是裹了一件大衣就出门的,也没多问就拉开了脚步,在路过医院时又叫了资深接生护士戴大姐一同赶往学校,待时遇春拖着一条残腿刚进操坪时,就听到了婴儿巩哇巩哇的清脆长啼,而后又见彭书记兴奋得近乎疯狂地走出房间。

老天有眼,我彭家终于续上香火了!彭书记这一句话是头仰星空脱口而出的。

但是,这一句话却不径而走,成了师生们议论的热门话题。

 

怎么会是这样呢?传灯心生疑问,说是不是你跟谁说漏嘴了?

天地良心,这话我敢乱说?妈妈的!也许是有人上厕所听到了。

就因为这个,你便走人了?

妈妈的!还不是那个该死的王左才又故意找茬?老子就砸了他一算盘……

这时,已经是时遇春给受伤的孙子包扎之后。

你确实不可能成为仁师。传灯感叹道,哪有老师动手打校长的道理?

这时堂屋里又有人进来,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怀里还抱了个小孩。

你孙子还没有退高烧?时遇春一拐一耸走近对方,脱口又是句“妈妈的!”

高烧是退了,就是还不想吃东西。

你这当奶奶的,我交待要你先给他熬点稀粥吃呀!

趁时遇春在给小孩察看舌苔并把脉问诊的间隙,传灯也就又开始在脑海中还原他眼前这位“妈妈的”挂在嘴边的老同学与王校长狭路相逢时的生活现场了。

学校眼看就要放寒假了,校办先天下午就张贴了通知,是由谌主任用粉笔写在宣传栏中,字迹娟秀而有力度,还用红粉笔勾了花边,内容如下:广大师生请注意,接上级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全校老师在办公室先开个小会,九点钟全体师生在学校操场集合,听王校长作过报告后大家合影留念。祝全体师生春节愉快!

也许是不长记性的时遇春没心没肺,忘记了今天的活动,也许是他一心仍在教学上,反正他出宿舍时,居然又将那一把每天上课必带的,闪着幽光的算盘拿在了手里。哪有那么多也许呀?妈妈的!后来时遇春自责地说,根本就是命里有此一劫!但他随即又开心地笑了,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不过这是他心中的秘密,是不会向外人言说的——闵老师能够顺利地生下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我时遇春就是再残废掉一条腿又如何呢?更何况我后来还……还遇上了荷花……

荷花就是时遇春的哑巴妻子。别看她现在老成了一个嗷嗷叫的白发奶奶,当年时遇春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那苹果脸,那会说话的眼睛,简直就是与校办主任谌桂花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虽然……虽然什么呀?人家毕竟比谌姐至少年轻十岁呀!正值邻家有女初长成,或小乔初嫁的豆寇年华,臀部也能有那么肥硕还得了?这当然只是此时的传灯一厢情愿的心理活动,但事情就是真有这么巧,还真被老同学传灯给猜对了。时遇春拐着腿将那位乡邻奶奶和小孙送出大门后,又来到了传灯病榻旁将半边瘦削的屁股搁在床沿边,先是低头看了看老同学打着点滴的手背,又用指头弹了弹塑料吊管,这才回过身继续之前中断的话题。

可惜砸坏了我娘当陪嫁的那一把算盘!这事令时遇春一直耿耿于怀,也是他日后心中无法解释的一个谜团——那天早上明明没有课程,自己为什么偏偏还带上这一把算盘去会议室呢?并且是一算盘砸烂了一只铁饭碗,这不是有负了大半辈子算着开支过日子的哑巴外婆吗?但人生的命运又岂能是由一把老式算盘所运算得出来的?若不是那一算盘砸下去……时遇春当即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不然他又岂连会议室也懒得再去而干脆做好了打算让学校开除的准备,收拾了几样生活日用品就独自失魂落般离开了学校呢?并且还让他遇上了谌荷花。

当一加一并不等于二的时候,数学就已经上升到了哲学层面。时遇春后来想。

那天早上,时遇春亦如往常去新九班的教室,也许真是天意,他教的数学课原本是在上午的第二节,因为他还兼了一个毕业班的历史和地理课,但自从班主任闵老师修产假后,就临时安排他代理班主任,把自己的数学课和吉家清老师代理的语文课调了个时差,这样也就不会影响吉老师照常教原毕业班的语文。他当天其实起得比平日更早,因为闵老师终于生了个男孩,让彭书记了却了一直悬着的心愿,时遇春虽然对身为乡党委书记的彭大领导重男轻女颇有不爽,但更多的却还是为美丽的闵老师卸下了心中包袱感到高兴。所以当晚回到宿舍后他就干脆没有上床睡觉,而是从桌上拿过了一本线装书打开,那是一卷《易经》,但这一打开却正好是第六十四卦,以未能渡过河为喻,阐明“物不可穷”的道理。既然物不可穷,就说明事情尚未完结,或吉或凶,还有待发展和观察……也就是为了想要破解这一卦象,时遇春竟然在脑海中设定了很多种可能性,但他却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去教室的途中会与王左才校长狭路相逢。王校长是去会议室主持召开学校老师今年的最后一次会议,时遇春却是朝反方向新九班教室走去的,两人正好就面对面碰上了。这家伙是临到放假了还想当一回反面教材吧?王校长远远地就在心里嘀咕,但待两人走到只差一步之遥时,他却脱口喊应时遇春说,小时啊,你平时对我王左才不满也就算了,而你造谣诬陷彭书记就太没良心了?时遇春当然一丈二天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身子一拐后又立定了问,王校长,你今天把话说清楚点,我什么时候造谣诬陷过彭书记了?王校长却不阴不阳地抬首就来了一声浩叹,老天有眼,我彭家终于续上香火了!时遇春一听,顿时就火冒三丈说,妈妈的!我今天还才出门呢,到底是哪个造谣诬陷哪个了?只见他右腿往前一倾,左腿还没来得及跟上手中的算盘珠子哗地一声,紧接着就是哑哑的一声闷响,幽光闪闪的算盘珠子便散落一地,而王校长的额上就应声红了一道印痕……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居然是出自亲口解读过“二人成仁”的时遇春之手,这还真让由大队党支部书记一跃成为乡中学一校之长的王左才怎么也想不到,但他却迅速地记起了自己也是道听途说而来的下面那一句“杀生成仁”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是他曾经作为基层领导在遇到棘手问题时的习惯性思维,于是捂着额头抽身就走……而忽然做出这一野蛮举动的时遇春自己也把自己弄糊涂了,刚才这个完全丧失了理性的人会是我时遇春吗?他怔怔地望着王校长狼狈逃窜的样子,心中不禁茫然,好一阵才把目光收回落到手中散架的算盘上,并且来了一句,可惜砸坏了我娘当陪嫁的这一把算盘!

但事情远远还没有完!当时遇春把一条残腿向后摆开趴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拾散落的算盘珠子时,眼前居又出现了未济一卦的图形,他于是便又重复道,事情远远还没有完……然而在此时,一个声音便盖了过来,你也晓得还没有完啦?

是吉家清老师。也幸好是他,他与时遇春之间似有着一种父子般的默契。

吉师父您来得正好,时遇春已然是一脸肃穆地说,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帮忙。

你这不是想一走了之吧?吉老师拿出了烟枪,不紧不慢往铜嘴里填烟丝。

师父就是师父,比我们这些所谓的“老师”来得实在多了。时遇春苦笑着说。

我看你才是我老吉的师父呢!都敢于动手打校长了,我当年还只与老师对打过。吉老师正要点火抽烟,一炬火苗就送到了他的烟嘴上,你也备上打火机了?

这几天不是老停电吗?去买蜡烛时顺便配置的。时遇春睃了一眼四周,趁无人注意就把一片赤膊钥匙塞给了吉老师,并诚恳地说,师父,明年开学时我要还没有来,就请师父帮我把宿舍里的东西转到您楼上去,我不能占了学校的资源。

真决定要走?

真要走!

人生是没有后悔药买的呀!

我不会后悔的。时遇春其实回答得有些勉强。

不过也是,吉老师说,得罪了乡党委书记的后果远比得罪一个校长严重得多。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时遇春拖着一条残腿一拐一耸地走得有些悲壮。

吉老师一直目送着时遇春走出操场,然后猛吸了一口烟,眼角被熏出了泪水。

听得正入神的传灯一听老同学说到了烟,烟瘾也就上来了,于是点了支烟感叹道,分明只是两件微不足道的口舌之事,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人生在世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如今的传灯乃是一介文人,他更关心故事的下文:之后呢?

之后正如未济的卦象,时遇春淡然一笑,事不关己似地又继续着刚才的叙述:

王校长忽然被时遇春砸了一算盘的事居然就这么平息了,这是唯一的目击者吉家清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但有关彭书记的那一句“老天有眼,我彭家终于续上香火了!”的私密话却还是传开了,不过时遇春却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这事纠结了。

第二年春季开学那天,学生们没有见到他们的时老师,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甚至一周都过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时老师出现在杨林乡中学,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觉得奇怪,尤其是他执教了半年数学和历史地理课的那几个班的学生们更是对时老师牵挂得紧,因为他们在时老师那里学到的不仅仅只是数学历史地理,还能够经常听他讲授与“仁”字有关的各种典故和轶闻趣事,更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有独具一帜的湖湘地域文化,从时遇春老师滔滔不绝的言说中,学生们还意外地结识了历史课本中没有过的周敦熙、王船山、陶澍、曾国藩和杨度等理学、心学、经世之学等了不起的湖湘学派人物。但时老师却不再在学校,更不可能再教他们的课程和成“仁”的道理了……新九班中有人就想去问自己的班主任闵老师,可闵老师在上学期放寒假前一天晚上就己经生了一个男孩,那可是她当乡党委书记的丈夫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第二胎指标呀!闵老师这时还在休产假。

没事的,我们就说是去看小宝宝呀!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地出主意说。

也是耶!我们去了后,就说是为闵老师给彭书记生了个公子祝贺的嘛!

原来同学们早在上学期就已经听到传闻,说彭书记一开始以为他爱人怀的又是个女儿很不高兴,本来要打发她回娘家去坐月子休产假的,是因为闵老师坚持才留在了学校。有同学甚至愤愤不平地说,彭书记这么大的领导还重男轻女耶!

老天有眼,我彭家终于续上香火了!有个女生居然模仿书记的口气一声慨叹。

但这些女生哪里知道,也就是彭书记的这声慨叹最后决定了时遇春的去留。

他那天告别吉老师后并没有立即回家,因为上个周末他就跟娘说过,下一周星期天上午有个会要开的,回去早了娘又会追问他,你是不是提早回来的呀?当老师的要给学生带好样。娘还说,你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老大不小了,在你这个年纪你爸胸前都挂好几块五星牌牌了,你也该……儿子懂得娘的心思,说也该给您带个儿媳妇回家了吧?娘就笑出了一脸菊花瓣说,你听懂了就好。但儿子却很认真地说,哪个能看上我一个瘸子呀?娘的脸色就一沉,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时遇春在车站和供销社走了一圈,他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学校离白驹村也就六里多路,他是每个周末都要回去的,一来确实也牵挂着娘,娘虽然还只有五十出头,却守了二十多年寡,二来是回家吃饭能省下几餐伙食费,娘是一个拨着算盘珠子过日的人,自从把算盘传给了时遇春后,儿子也学会了精打细算,以前在读书时由娘省吃俭用供学费,现在自己有一份工资了,他得要考虑今后成家立业,所谓龙配龙凤配凤,我时遇春即使也找一个瘸子或者哑巴,总能够传后呀!

他忽然想起这些,对彭书记似乎就有了一份深深的理解,并对自己冒然动手砸王校长一算盘也有了忏悔之意,而且还对是否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了犹豫……

走了就走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时遇春在心里说,一拐一耸地脚步就迈开了。

从乡中学回白驹村有两条路,一条是老路,沿弯弯曲曲的九峡溪一直通往白驹村口的联珠桥,中间经过一座简易水坝和一段两侧扶着翠柳的渠堤,堤的尽头是一栋水碾房,水碾房过去还有一道约七十度的斜坡;另一条是前几年修建的简易公路,是靠里面山脚走的,虽然绕道远了一里多路程,但要平整得多,时遇春成为了时老师后走的当然是公路。不过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般选择了走老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在老路旁的那一栋水碾屋,同时也想起了一个蓄羊角辫的小女孩很像某一个人……但到底是像谁呢?毕竟自己还是在读中学见过的,并且应该比他小四五岁吧?所以他一时也不敢确定,他在心里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小女孩的样子,但她为什就没有上学呢?他当年上中学路过水碾屋时,也只远远地见过她几次,而且每一次都见她是一个人坐在水渠边上看着旋转的水车发呆,水车依依呀呀的声音很好听,她是在听水车唱歌吗?正这么想着时,他就忽然听到了一阵嘎嘎嘎嘎的鸭叫声,时遇春的思绪一下子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打断,刚一抬眼时,他就被眼前的情景给怔住了:一群白如初雪的水鸭子挤满了半段渠沟,一个妙龄女子手中握一根长长竹竿,竹竿朝天的一头飘着一角红巾,另一头兑着一把小铁铲,此时正从渠沟里撮了一团泥沙,轻轻往上一掀,似天女撒花一般,却并不是朝着鸭群的方向,而是散落在渠沟对面的草丛和柳枝上。还真是个有心的女子耶!时遇春在心里说。然而那女子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音,齐耳垂的短发轻轻地一甩,便侧过了半边身子来……还真像呀!这一回时遇春是脱口而出的,你该不是……但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觉得自己太唐突,更主要的是,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婷婷玉立的女子,竟然就是他刚才记忆里的那个看水车的小女孩。

时遇春就停了下来,在渠堤上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了,他要歇歇脚。

这一歇就是好一阵子。他的心里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是因为这个放牧鸭子群的女子吗?是因为有了电动打米机后渠沟尽头的水车不见了吗?那一年是暖冬,冬阳悄悄地快要移上中天了,时遇春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而这样的时候鸭子已经入了用水竹子围成的鸭圈,挤挤挨挨成一团卧地的白云,水碾屋的灶房里也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他同样不知道。直到有几丝暖风送过来铁锅炒豆鼔的特殊香味,时遇春才忽然觉得有了几许饥饿感,于是便赶紧站起身来,心想回家晚了,连家里的午饭都赶不上了。但正当他快要接近到水辗屋时,一根眼熟的飘着红巾的竹竿却倏地横了过来,也就是这一抬头,时遇春就已经读懂了那女子的眼神,也愈发证实了之前的猜测:她与校办主任谌桂花一定有着某种血缘关系……

荷花,请客人进来呀!正好赶上了,想必人家不会嫌弃吃坏一餐平常饭吧?

声音是从灶房里传出来的,听口气就晓得应该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我娘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该不会真的嫌弃吧?叫荷花的女子却仍然只用眼睛说话,并且收回了手中的竹竿,把它搁在廊柱旁,领着他进了偏厦的灶房。

灶房有些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大中小三个火孔的柴灶像牛角一样弯在靠里边,一张小饭桌配有四条凳子在靠窗的档头,桌上的菜也简单,一碗清炒萝卜丝,一碗干红辣椒佐蒜苗炒豆豉,一土钵大白菜佐粉条,还有一钵鸡蛋汤,但都是时遇春最喜欢吃的家常菜,他只偷偷地睃了一眼,喉咙里就像伸出了爪子呢。

家里就只有会用眼睛说话的牧鸭女和她的母亲。

热腾腾的一碗掺有红薯米的饭是那女子送到时遇春手中的,问话的却是女主人,你就是乡中学的时老师吧?也不等他回答,女主人又说,我大女儿桂花就在乡中学,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什么主任呢!你不晓得,她每次回家都总是会说到你。我大闺女是个难得夸人的……女主人像倒豆子似的,荷花却在一旁连连点头。

时遇春的饭碗里堆满了菜,是荷花往他碗里堆的,她那苹果脸上的一对浅浅酒窝里也堆得满满的,但那是羞涩的甜甜的笑意,而她母亲却装得好像没看见似的仍然在继续唠叨说,她爸爸前几年得癌症去世了,水碾房也早就已经没有了生意,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却没有给他生个带把的,两个女儿幸亏桂花终于读完了大学,托她舅舅的福进了乡中学,还当了个小领导,唉,荷花却有嘴说不出话……

原来荷儿是一个哑巴!这倒是时遇春完全没有想到的,其实还有时遇春更没有想到的呢,她母亲所说的一切,荷花一字不漏全都听得懂,只见她低着头,嘴唇都咬得发紫了。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心里还窝着王校长咬舌根的气吧,时遇春居然打断女主人的话说,婶子您这就错了,用眼睛说话比嘴说话更可爱呢!

两个女人都怔怔地望着时遇春,而荷花的眼眶里竟然盈满了闪闪的泪花……

你们俩就是在那一顿家常饭桌上定下终身的吗?传灯忍不住好奇地问。

这个嘛……时遇春正要继续往下说,已是一头银发的荷花居然就端过来两杯芝麻茶,一杯递给了她男人,另一杯用双手捧着,也不说话就呈到了传灯面前……

室内的灯光陡然一亮,传灯接过温暖的茶杯,心里顿时充满了温暖。

他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末至八十年代初的女子的形象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面容略带忧戚而眼神清澈,情愫虽然青涩,却又有着一种安静的传统的归属感……

传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朝她感激地一笑,想说句谢谢时她却已经转过了身去。这时外面的夜色渐浓,他于是把目光投向吊瓶,最后一瓶药水终于快滴完了。

时遇春想要跟老同学说的未济卦所预示的运势由逆转顺也正好近了尾声。接下来的第二年春天,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开春季,命运之神终于成就了时遇春人生中的两桩大事,第一件事是他与荷花喜结连理,来送亲的娘家人就是荷花的姐姐谌桂花。你现在已经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让你叫我姐了吧?谌桂花笑出的酒窝里盛满了得意。婚礼办得简单而特别,所谓特别就是体现在洞房门口的那一幅对联上,上联是:时遇春腿脚不便大路不走走小路;下联是:谌荷花口舌笨拙眉目传情情定终身。对联却是出自吉家清老师也就是时遇春尊称他为吉师父的手笔;第二件事就是时遇春拜了从武汉医学院告老回乡的老医学专家绍岩先生为师。绍岩先生本不打算在退休后再收徒弟,但时遇春的拜师礼却与众不同,而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写在一张四尺宣纸上的八个血色大字:有愧仁师,誓为仁医,并且弯曲着一条残废左腿,用一条右腿单跪着,绍岩先生不点头他就长跪不起。

年轻人,仁医不是你想为就能为之的。绍岩先生板着脸毫无所动。

这我晓得,时遇春跪得身子发抖说,要有仁心、仁德、仁爱……话没说完人便倒下了,绍岩先生却眼睛也不眨一下,而时遇春又努力地撑起身来,如此倒下又爬起,直到后来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口中却还在说要有仁心、仁德、仁爱……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就这样,时遇春终于成了绍岩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传灯的大小四瓶点滴也终于滴完了,时遇春把老同学送上大道,一直望断他手中微略的电筒光完全没入了酽浓的夜色才转身进屋,吱呀一声,白驹村乡村诊的门合上了,但没过几分钟,刚刚合上的门又被嘭嘭嘭地擂响了,时医生,时医生,不得了,我家老父亲怕是吃坏东西了,上呕下泄,要启动您去一趟才行……

室内的灯光又亮了,灯影里一个一拐一耸的身影出门,一头银发倚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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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简介: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并入选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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