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暴风雨即将来临(短篇小说)

作者: 廖静仁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04-21 12:52 阅读:

 

赫伯特曾经说过,人应该化为岩石、树木、流水和断裂的大门。

最好成为嘎吱作响的地板,而非那耀眼的显而易见的完美。

——代题记

 

金菊铺满地,桂子浮暗香,暑气亦在逐渐地褪去,秋便往深处走了。

以前在乡下老家,殷爹无疑也是个有棱有角的主,可随着岁月的递增,尤其是自从进省城做劳务当上了一名路面清洁工后,他就开始在悄悄地改变着自己。

或许,真正改变他或让他改变自己的并不是岁月,而是……而是什么呢?殷爹本人其实也没有弄懂。他总是在心里说,世事如棋,偶有残局不足为怪。残局则是一种彼此的僵持,殷爹当然不会与他人僵持,也包括命运。退一步海阔天空,哪怕把自己当成岩石、树木、流水和盛垃圾的推车。这就是殷爹如今的人生观。

又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开始了,一些不平常的事却是被人为地折腾出来的。

殷爹之所以被人称为殷爹,也许是因为他的老成持重,其实呢,他年龄并不大,六十岁还不到,充其量算是个壮年吧。他的脑袋里像是有着一座生物钟,一觉醒来,不早不晚,靠得住是凌晨四点。准得很呢。所有习惯的养成其实并非全靠毅力,而是迫不得已。殷爹在心里如此说。他就睡在湘江福元大桥辅桥的一个明洞里,那儿刚好是个拐角,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一般人恐怕连想也想不到的。

刚一开始时,毕竟也是当过教师的殷爹亦咬着牙在安置小区租了个单间。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寡妇,两居室的安置房常年空着一间,她原本没打算出租,主要是不方便出租。殷爹背着个简易行囊一家一家找过去租房子时,老板娘正好在门口望天气,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她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中似有着某种期许,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那天殷爹穿的是正统中山装,说话又文雅,像个教书先生。但是没住上几日,他一身的汗气和臭气居然让敏感的老板娘看出了破绽,估摸眼前这个相貌堂堂、腰杆挺得笔直的男人无非也就是在路面上捡垃圾的,就呸呸呸把他给轰了出来,预交的500元押金是他从乡下老家带来的,也不由分说打了水漂。

这些城里人呐,哪怕就是个住安置房的寡妇,也自以为比乡下人高贵。殷爹在心里说。但班还得上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能与在老家白驹村里当民办教师时工资不相上下的差事,不能说丢就丢了。嚯,我就不信活人还会被尿逼死!他于是卷了铺盖,背起行囊晃悠着出门,骂骂咧咧地刚找到个避静处撒泡尿,没想抬眼就发现了这个桥洞。他憋足劲狠摇了几下,还未等余沥滴尽,就一甩行囊纵身蹿进了桥洞,把几只正在里面争抢食物的老鼠也吓得凌空摔了个半死。好地方耶,真是个好地方!他暗自窃喜,心想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还可免交房租的。

辅桥的桥洞当然不会太大,但也并不算小,圆孔有着一米二的直径,人坐在里面的“床”上还能够伸得直懒腰。所谓的“床”也不过就是垫在桥洞里的一块木板,木板上铺了一床旧棉絮,被单却是殷爹来长沙后新添置的,浅蓝底色,波浪条纹,还有一群白色的小蝌蚪点缀其间。他那天在超市里绕来绕去,当一眼看到这床被单时便一脸喜悦地说,嗯,不错,有弦有音符,就买它吧。顺便又买了一床草绿色的仿军用被罩,付款时他还津津乐道说,这军用的草绿色就是经污。

被罩却一直叠在床头没有用过,睡觉时只搭了件中山装夹衣在肚皮上。

殷爹年初就来过省城,他以前的一个学生就在开福区得意。但他正式到这里来做路面清洁工却是芒种过后,满打满算就百把天吧,正好赶上了有火炉之称的长沙大热天,有时柏油路面像是冒着青烟,人从上面走过,烫得鞋底嗞嗞有声。

殷爹住进了桥洞后,还用铅笔自绘了两幅人物肖像画,一幅是大音乐家贝多芬,另一幅是老少对奕图。一左一右,就用口香糖黏贴在洞口的两档。他这也是一时兴起,画像当然只有他自己认得,所幸也无外人能来桥洞里欣赏他的杰作。

他当时还自我调侃说,是个村级水平。他还说,就有劳你们帮忙看家了。

殷爹来自安化乡下,户口所在地叫白驹村,推门便是七百里资江横前。据说这活还是区里一位领导跟环卫所打过招呼的。年纪大了,做清洁工也得找关系。

长沙自称是屈贾之乡,有屈子届在不远处的汨罗江畔,湘水东岸的太平街还有一座青砖青瓦的贾谊纪念馆。太平街很热闹,贾谊馆却颇冷寂。这两处地方都是读书人应该去谒拜的,但殷爹却始终无缘去过。长沙人天生就爱找乐子,是个出了名的不夜城。省卫视每周末有个主打栏目叫“快乐大本营”,这还嫌不够热闹,后来又弄出个栏目叫“越策越开心”。你们就使劲去策吧!殷爹说,事物总是有其两面性,有人开心,也有人犯愁,此事古难全。其实呢,省卫视台早些年还是有过担当的,创办过“新青年”,“麓山论坛”,还有就是“乡村发现”等。

可富起来的人们正忙着找乐子呢,谁还去看这些呀?收视率不高就自动下课了。这些化生子呵!殷爹翻身起床跳下桥洞,他摇了摇头说,你们还真把杭州当汴州了,专会给人制造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化生子”是长沙本土方言,介于年轻人与准后生之间,似乎又不全是,反正不是什么好话。殷爹没有电视看,至少到城里当路面清洁工了就没看过电视,更没有手机,这些资讯是他在乡下老家时早就知道的,因为爱好文娱活动,所以对号称是快乐中国的湖南卫视也就并不陌生。至于偶尔会说几句长沙本土的新鲜词汇,却是做路面清洁工后才学来的。

殷爹并非科班,在老家时只做过拿工分的民办教师,且还偏科,教的是文体课。但别看他如今年近60了,吹拉弹唱,跳高跳远都还能来得几下。他现在睡觉的明洞离地足有一人一手高,却从不用搭梯子或凳子,当然也没有梯子或凳子可搭,就连吃饭时也只能到桥墩旁的一块条石上偶尔一坐。而当他要进出桥洞时却能够蹦上跳下,不,简直是蹿上蹿下行动自如。他得意地说,这就是童子功!

他的床脚头有口旧木箱,里面装有一管短笛和一把二胡,却很少派上用场。

之前,也就是还没有进城务工的那些年,他最喜欢摆弄的就是这一管短笛和一把二胡,巴不得每天都要与这两件宝贝亲热。这是他刚当上村小教师时亲自去镇上买来的。他记得作家高尔基曾经说过,人类不能没有歌声,没有歌声就没有欢乐,歌声是欢乐的海洋。可现代人却把歌唱当成了一种发泄的方式,于是灯红酒绿的卡拉ok厅经常爆棚,而且一个二个全都在歇斯抵里,“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这哪是在歌唱?简直就是在喊山嘛!

记得刚到长沙来找工作时,他在省城里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小老乡(曾经是他的学生)还特意带他去歌厅领略过一次,说是让殷老师也见见世面。可他进去不到半小时就逃了出来,还愤愤然说,这简直就是群魔乱舞嘛,成何体统!难道这就是快乐中国的缩影吗?好心得不到好报的小老乡哭笑不得。难怪老师您空有一身本领,却又始终无用武之地,是根本就不晓得与时俱进嘛!学生在心里说。

殷爹对文娱其实是很有瘾的,尤其对短笛和二胡。若是还在乡下老家,他总会在某个旭日点燃漫天云霞的清晨或月色空明的哪个夜晚,忍不住要来几下。有欣赏他的人便说,殷老师吹出的笛声如百鸟和鸣,拉出的弦乐似天籁之音。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在搞“空头路”的。可他却照例自负得对说好说歹一律充耳不闻。

他刚住进桥洞的那阵子,正值莺飞草长、野猫嚎春的四月天,忽心血来潮也在沿江风光带的柳荫下试过一、两次,可车来人往,市井喧嚣,把他或吹或拉出的声音全都给挤走了,根本就找不到一点儿感觉。他也固执地想过要在某个夜阑人静、气定神闲时好好露一手,让那些如泣如诉、不绝如缕的音符若有若无飘进大白天为名来利往的高楼睡梦。在他看来,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桥洞琴音,江上清风,最足以客心洗流水,澄澈一段好时光。但后来一想,凌晨五点不到就得起床开工,一直要忙到中午12点,还是留着精力应付路面上的卫生吧。他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在这个时间段,他除了在途经“家”门时扒几口剩饭,灌一缸凉茶,从浏阳河桥档头到福元桥辅桥旁的居然之家门前,是他的清洁责任制路段,来来回回如过梳子一般至少要往返五、六次,反正路面上不能看见有垃圾。

唉,世事如棋,偶有残局不足为怪。他不禁又想念在乡下老家的那些日子了。

殷爹很少离开过家乡,尽管他在老家过的也并不是什么快活日子。命运对他确实有些不公平,像有意与他为难或是考验他如何落子的智慧似的,好端端的一个民办教师职业,可干着干着就碰上了教育改革,虽然鉴于他从事村小教育事业十多年,既有热情又有特长,上面也给过他机会,可自己面对农转非公办教师试卷偏偏就两眼一抹黑,只考了59分,没有及格。加上他的自负秉性又没有去求过人,全乡其他几个教民办的同事一个二个都转国家编了,唯有他却名落孙山。

人生不就是一盘棋吗?偶有残局不足为怪!这是殷爹还被人尊称为殷老师时就发过的感叹。但是自从他进省城长沙务工做了路面清洁工之后,较在白驹村毕竟是开了眼界也长了见识,就把前句改为了世事如棋并成了口头禅。这是后话。

诸如他所说的人生不就是一盘棋的感叹,白驹村人听了后有两种解释,一是说殷老师超然大度;二是说他消气颓废。其实他本人心里清楚,自己无疑是属于第二种。他当时名落孙山之后,在家里蒙头蒙脑睡了数日。待情绪稳定了,后来他又忽发奇想,干脆就改弦易辙,跟一帮年轻人干起了为孝家守灵唱夜歌子的营生。好在其中不泛有他从前的学生,人们对他倒也很是尊重,左一声殷老师,右一声殷老师,他也就听得蛮顺耳,对此新工作也就很投入,常把手中笛子并二胡或吹或拉出许多莫名的哀怨,时而杜鹃啼血,时而孤雁哀鸣……踏莎行,雨霖铃。

他所诉说出的哀怨,当然还有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正值中年的他意外丧妻。他本来也有一个读中专的儿子,却在妻子病故后,没了娘的崽性格大变,开朗阳光的个性忽变得沉默寡言,整天整夜就只捧着一本从他爷爷手上传下来的被翻烂了的《三国演义》顺过来反过去地看,并看成了个时而发笑,时而发呆的“傻子”。这鬼崽子有次居然还忍不住一声长叹说,这姓司马的也太没胆量,明明就是一座空城嘛,却被个抚琴的书生给挡住了!当爹的知道儿子是在为司马懿遇“空城计”退兵而叫屈。其实臭小子哪里能够明白,这正是司马懿的过人之处,他若一旦“识破”真要灭了诸葛孔明,曹家又岂能再容得下凯旋而归的司马懿?真正的高手对阵并不是只图眼前得失,而是谋求长远,考虑的是身后事。他来本也想跟儿子交流自己当年读《三国演义》时的心得,但再一想,又觉不妥。

至于到底是有何不妥,他也就懒得继续再往深里去想了。

但是有一天,儿子就突然提出,要跟村里的几个后生崽去广州那边打工。

这是好事啊!当父亲的甚感欣慰,说如今世道不同了,当公务员的也是在为国家打工呢。儿子听后只“哼”了一声,居然连头也没有回就走人了,而且一去多年没有音信。有一天,他正欲带上盘缠去南边找人,迎面而来的乡邮员却喊住他签收一封挂号信。该不会是县教育局给我寄来了落实政策的文件吧?他其实对教师的职业一直就很留恋。急急地拆开一看,顿觉得眼前一黑,原来是儿子在外面犯了事,被公安部门刑拘后给家长的通知。他适才得知,这鬼崽子实则是在社会上打流,还在广州汕头那边成立了一个叫“江湖正义帮”的地下黑社会组织。

唉,子不教,父之过。他不禁一声长叹,这不是把孩子给毁了吗?

已经被动改行了的殷老师虽然心有愧意,但也就只能坦然面对。好在这鬼崽子还并没有血案,最后被判处了有期徒刑15年。当爹的也就足足在家里等了儿子15年。可这鬼崽子刑满释放后也不见回来,只托人带了口信说:爹,恕儿子不孝,您就当没有我殷切吧。这年头在外面的打工仔犯事被关被判的不少,但关过了倒过来连亲爹老子也不相认的却不多。如此一来,在村里头还惹出不少人的闲话,说他也就是个只会早晚哼几句歌和吹个短笛、拉个二胡的本领,一个当老师的,连自己儿子都教育不好,也难怪中年下岗呢。他今年之所以一咬牙进城打工,就是怕被乡里乡亲的撮脊梁骨,想换个新的环境,当然也想存点钱,哪天这报应崽要是能够回头,也好给他成个家。别的想法是不可能了,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如今之所为,无非也就是退而求其次,哪来什么走一步看三步哦。

来到省城做路面清洁工后,已经再无人叫他殷老师,而是称呼他殷爹,更无人能知道他在桥洞里还藏着另一件宝贝,那就是一盒象棋,而且是一盒残棋。用精致讲究的铜盒装着,就压在枕头底下。真人不露相啊!他平时很少有拿出来摆弄过,也鲜有人知道他会下棋。这盒棋子跟着他有50多年了,不,应该说是这盒棋子的棋谱藏在他心中已有50多年。那时他还只有5岁多,没启蒙呢,是他爷爷传授给他的,棋谱就手绘在牛皮纸棋盘背面。爷爷说,所谓兵来将档,水来土掩,那不过是愚者的做法。你见过真正的医者哪个会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么?爷爷真是耐心十足,每天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走象棋。后来终于有一天爷爷把他叫到床前,向他传授了怎么布残局和破残局的绝招。这是只能偶尔用来自我娱乐的。老人家那时已经有气无力,但是当他从枕头下摸出黄铜棋盒,展开牛皮纸棋盘布下棋子后,人就陡然来了精神,照例能把腰板挺得笔直,他边说边比划,一步、二步、三步……直至用上三十六个回合,捣巢一将,神仙也没得解。

但是那一盘残局棋还没有摆完,爷爷就坐着走了。走得庄严而肃穆。

其实人生从来都是一盘没有走完的棋,任何暂时的结局都不足以定输赢。这也是爹爹说过的。几十年过去了,殷爹却始终没弄不明白爷爷在临终前为什么要把那个铜盒里的“残局”传授给他。人生如棋啊……爷爷临终时的举动定有深意。

但奇怪的是,殷爹虽然一直视铜盒为宝贝,却至今没将残局派过用场。

这是只能偶尔用来自我娱乐的。爷爷把另一层意思说得很清楚。

爷爷是资水中下游两岸口口相传的一代棋圣,这称号的获得,恐怕也跟爷爷从来就没有对外摆弄过残局有关。爷爷只下君子棋,从不使诈。他下棋时的神情极是庄严,目光冷冷的,腰板笔直地静静坐着,如门前资江河里的一尊礁石。那时小小年纪的孙儿极不理解,爷爷个性中和,平时谦卑得连重话都不说一句,可棋逢对手时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成了个气定神凝、正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他每每把棋子拈起来夹在指间,目光炯炯然扫过去,落子时却如同千钧着地。爷爷好像从没遇到过真正的对手,一盘过后,总不忘跟对手说,别计较。

不就是一盘棋嘛,对方也说,双方对奕,享受的应该是过程。

爷爷还说过一段颇具哲学意味的话:从游戏到人生命运,到天下大势,棋能成为一种情趣,体现一种精神,折射一种心态,构成一种生活方式,这是只有中国才独有的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有着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爷爷说这些话时小殷实还似懂非懂,直到在几十年后,他偶尔读到了一部叫《棋王》的小说,才终于领悟到当时爷爷侃侃而谈的言语中,原来包含着太多的人生道理。但殷实对爷爷说过的另一句“人生如棋”的话,却多年来不敢苟同,因为在他看来,人生比棋复杂,棋毕竟是有路数的,靠的是算计,稳稳的一着一着走过去,总能走出个风起云涌,总能分出个胜负高下,但人生就不同了,在现实生活中,他也算得是够谨慎了,却连个和棋的机会都没有,总是被命运之神莫名其妙的逼成了残局。

正苦闷时,殷爹似乎又听到爷爷的说话声了: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岁月苦短,命运无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眼前富贵一盘棋,身后功名半张纸。爷爷还说,做人难得的是要有静气,只要你有了静气,自然能看得清宿命给你安排的结局,自然就会把人生中的所有波折当成是生命长河中泛起的浪花来欣赏。大概是自己也到了该做爷爷的年纪,他近来总是时常想起爷爷,想起那副残棋,也便开始对爷爷曾经说过的那一段有关人生如棋的话,有了某种理解并日益叹服。

天边残阳如血,江上清风徐来,心安处即是吾家。忽有了股静气的殷爹从长条石凳上弹起,顿觉得周身有了一种被打通般的清爽,便面朝大江呵呵了几声。

日子如眼下的流水,殷爹每天重复着一辆手推车、一把鸭咀铁钳的工作……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人了。如此甚好。殷爹说。他很享受这样的一种状态:每晚坚持在八点前进桥洞睡觉,第二天下班吃过午饭后又可以睡个短觉作补充,有时也没睡,那样的时候他又准是在辅桥底下清理那些可回收的杂什。一个一个的烟盒,一张一张的广告单或一片一片的废报纸等,他都能耐心地把它们捆成一小梱一小梱,然后摆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桥墩旁。

这一天,也就是他面对着北去湘江亮开嗓子呵呵了几声之后,又颇有心得的嘀咕了几句,他说,前一阵子长江沉船,这一会儿又天津港爆炸……这世道何以出现如此乱相?他其实并不关心时事,更不关心政治,这点儿资讯是他从废报纸上偶尔看到的。顿了顿后,他又自言自语说,不就是条理不清晰,没分好类嘛!

殷爹,你这是在教训谁呀?有声音飘过来,差点没把他吓一跳。

原来是收费品的伙计来了。殷爹便笑言,我这是在教训自己呢。

时间还卡得真准,每天太阳傍山、渔舟唱晚时,收废品的伙计就过来了。

听说过不了几天又要搞大阅兵了。收废品的伙计还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

殷爹就笑了笑回道,听说奥巴马也会来呢,不知这伙计放得下架子么?

那有什么放不下的,来作贵客嘛,喝了虫草汤,又上茅台酒……

这是在2014年秋天的某一个傍晚,两个身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却用了人们意想不到的家国天下情怀来了一通闲聊,过足口瘾,对方也没过秤,随便估了个价,递过几张零钞给殷爹收费品的就走了。殷爹满心欢喜地便纵身从桥洞的枕头下摸出黄铜棋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独自在天色渐暗的黄昏研习起残局来。

殷爹毕竟是一个能把控自己的过来人,晚上8点钟便立马收了棋局。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虽然出生于书香门第,却是个俗人,身上不仅有烟火味还有垃圾的臭味,连租间房子都被房东当贼一样赶了出来,对棋也只是钟爱而已。

殷爹对零钞也是同样地珍视。一分伍分的也是钱。他说,当初我在村小做老师一个工日也才值一毛二呢。他其实还有一个重大的发现,那就是有一次他去银行存款在整理零票时,拿一毛伍毛和一元的票面做过对比,其结果却令他很是吃惊:一毛和伍毛的票面图案上是普通老百姓,而从一元再往上走,全是伟人图像。这是有意呢还是无心?不过他没有说老百姓就只配能拥有小钱的话。他毕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深知自己能在这里做个环卫工和挣这点小钱,还是经由他在区里工作的那个老乡打过招呼的,同时也包括在废岗亭里做饭炒菜等,不然早就被城管把他的这点家当给扔进垃圾堆了,甚至连他本人也会被赶鸭子似的被赶跑。这些当城管的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像是专门要与市民百姓作对似的。比方说吧,人家晚上在江边风光带摆个茶摊,还有就是偶尔有渔船或一早一晚靠岸,人家上船也好买几斤活蹦乱跳的鱼虾,这明明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呀,却也时常会遭遇到城管们的偷袭,既扔桌椅,又折秤杆,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猫上树,如同大扫荡。

他虽然只是个旁观者,沾那位小老乡的光又没人把他从辅桥下的废弃岗亭里赶走,但他看了也觉得心里痛呀!有天晚上碰到个不怕事的主,与城管争吵时就地摸了个碗大的石头,哑哑然一石头砸过去,鲜血飚出丈余,差点就闹出了人命。结果呢,被打成脑振荡的城管住了医院,打人的进了派出所……不过人家对上面领导打过招呼的他倒是蛮客气,见了面还你一声殷爹,他一声殷爹的叫。但殷爹对此却似乎并不领情,还私下里常发感叹说,这大好的世道,怎么就成了残局呢?

此时的殷爹又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了。他一手推着垃圾小柜车,一手握着鸭咀长铁钳,这是路面清洁工的专用工具。小柜车里有两个方形塑料桶,一个是用来盛烟蒂、槟榔渣和口腔里吐出的其它弃物,而另一个则是用来装烟盒、纸屑等可回收的杂什。原来的垃圾车只有一个车斗,如今改成了里面放两个朔料方桶的柜车这还是殷爹的功劳,是他向环卫所分管路面清洁的负责人提出的建议。他跟那位负责同志边说边比划,人家一听就懂,说殷爹你是想变废为宝吧?烟盒纸屑能卖几个钱呐!不过你这主意倒还不错。殷爹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殷爹能够想出这主意其实也是被现实所逼出来的。他进了省城后不久,不知怎么的就患上了低血糖症,或许是经常饥一餐,饱一顿并吃多了冷菜冷饭的缘故吧。有一回他正俯身捡拾垃圾时,突然就觉得心里发慌,四肢发软,豆子大的汗水叭嗒叭嗒打在发烫的路面上,滋滋地冒出青烟。他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垃圾车旁,尽亏被好心人发现把他送进了社区急诊室,一检查,还好,只是血糖下降,吊了瓶葡萄糖水又恢复了。但医生反复交待说,老同志,你必须记得经常在口袋里放几颗糖粒子,一旦心里发慌时就含一颗在嘴里。可殷爹心想,就千多块钱一月,既要按月存下1500,还要吃饭和剃头,哪来零钱每天买糖粒子啊?但就是这一发问,他便想到了拾垃圾时不是有那么多废纸烟盒吗?这可以换几个零钱呀!

他其实也并没指望会有人能听他的,毕竟人微言轻嘛!他也就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没想到人家还真把他说的当成了一回事,不但釆用了他的建议,还在季度总结时给他评了奖,发了600元奖金,并且责任区域也评了个红旗路段。

果然是行行出状元呐!殷爹深有感慨地说,世事如棋,棋局总在变化中。

自从他的合理法建议得到采用后,不知怎么还惊动了在区里工作的他从前的学生既那位老乡,就为了此等小事,还专门由环卫所的领导陪同来视察过他所承包的路段。老乡已经是副区长了,他握着他的手说,了不起呀,这就是全民创意嘛,难怪总理说高手在民间。我代表开福区人们感谢您!这话听了多暖心呐!虽然当着那么多前呼后拥的手下他没有叫他一声老师,但殷爹照样倍感荣耀。自此他的国字型脸上就总是常堆着笑意。即便是有过偶尔的阴郁,也见风就散了。借用一句很落俗套的话说,命运虽然对他不公,他却始终以由衷的热情和殷切的期望对待每个人和每件事。以至于有面熟了的人路过他的“家”门,或在工段上对面问他,喂,您老怎么称呼?他便笑吟吟答道,我姓殷,殷勤的殷,殷切的殷。

那您老到底是叫殷勤呢还是殷切呀?也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都不是,我叫殷实。殷爹回复说,叫殷切的是我儿子。

你还有儿子?对方的意思是,有儿子你还出来干这种事!

当然有。殷爹答极为肯定,他继而又大声地重复说,我儿子叫殷切。

他当初给儿子取名字时确实是寄予过殷切希望的,但是没想到……

后来有见面多了的大多都尊称他殷爹。当然也有人叫他老殷,因为他一双目光炯炯有神,人家有可能是叫的谐音“老鹰”也未可知。而他却一律笑脸相迎爽快应声。然而他心里也不免自问,眼前富贵一盘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姓名重要么?不想这些了,想多了会误正事。殷爹说。这时是在凌晨五点多,路上还鲜有人迹,城里又无荒鸡的啼唱,可以说还在万籁俱寂中。唯有殷爹身上那件桔黄色工装在黎明前的黑夜里闪烁着微弱萤光——这当然是一句很诗意的表述,或者说是对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如萤光曾给人们有过某种烛照的赞叹,而事实上这一路段已有着太阳能灯光的照耀,并且如同白昼。这湘江世纪城的开发商是从京城过来的,他们当初入主长沙的口号是我们为湖南造城!从浏阳河口至捞刀河口的近十个小区共三万多套住宅的配套服务,全都属于湘江世纪城物业公司所管辖,而临江风光带的十里长堤上的路面清洁,甚至包括江边上的垃圾等则是由开福环卫所负责。当然小便宜还是能沾一点,如沿线的太阳能路灯就是由物业统一安装。

殷爹很珍惜这一份工作,为此他还向区里那位老乡立过军令状。那天副区长握着他那双曾经握过教鞭如今又握铁钳的老茧手时,他确实是有过激动的,当然也不排除因为眼前的副区长曾经是他的学生。他说,我既然做好了敢于变一条泥鳅的准备,就不怕在泥巴里被弄瞎了眼晴。殷爹当时的语意很明确,他又接着说,我肯定不会给你丢脸的。所以到后来他哪怕是有过几次中暑,上呕下泄也从不旷工或请假,其实已不仅仅是怕扣发工资,而是为了一句承诺也为了荣誉在拼命。

殷爹此时虽然始终在不停地想着这些俗世心事,手却没有闲着,他勾腰连继挟了多个烟蒂扔进前面的方桶,伸腰时还借路灯的光亮低头猫了一眼工装上“开福环卫所”五个红色的小正楷字,心里头有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种胸前和身后印了字体的服装,他还是在几十年前穿过,那是联校组织去县里搞蓝球比赛,他是作为村小骨干球员被抽调去的。集合的那一天,联校的吉校长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殷呀,听说你身手不错,你可要好好发挥,帮我们联校队争个亚军回来啊!他当初就想问校长说,为什么不要我们夺个冠军给你呢?校长就是校长,虽然正用余光抚摸着同样是从村小抽调来的一位漂亮女球员,却也看透了他的心思,然后笑着补充说,冠军要留给县教育局队的。吉校长真是个卑以自牧之人。

可那时的殷实老师正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意气风发,雄纠纠上了球场便把吉校长后面补充的那句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本来拼到与县局队较量那场可以是个平局的,没想他却在最后五秒钟里来了个远程精准投蓝,结果是县局队只得了亚军。凯旋而归时,他却被联校吉校长指着鼻子骂道,你呀,你呀!

这小子居然还敢尾大不掉地辩护说,这运气也太神了,怪不得我!

我看你就是冲动,冲动是魔鬼,你会吃亏的!这是吉校长给他的人生忠告。

他今天又突然记起这桩几十年前的如烟往事,心里不免一惊并自问:自己当初民办考公办只差一分也没人给说个情,是命该如此呢,还是冲动后遗症作怪?

时间如白驹过隙,当年的小殷转眼便成如今的殷爹了。

世事如棋,偶有残局不足为怪。殷爹再一次重复这句口头禅时,便想起了不知是从哪本书上读过的一个故事,题目叫《千年一瞬间》。说是从前有个牧童在山上牧羊,忽见白云腾起的山顶上有两个老者正在下棋,他便丟下羊群爬到了山顶,静静地在一旁观看,两位老者并不吱声,棋子在彼此的指尖拈起或落下,亦如板上钉钉,只一着一着地走过去,牧童越看越入神,越看越入定,待其中一老者突然问他从何处来时,牧童才猛然记起自己的羊群……可是没想他再回头看山腰,羊群早已成了一尊尊顽石,人世已是滄海桑田。后来另一老者说,你已经没羊可牧了,我教你一套棋法吧。这牧童就是象棋的鼻祖。文章最后写道,其实人世间哪来的神仙呢?这都是牧童整日里阅山阅水悟出来的,是人心入静的结果。

此时的殷爹也似乎就有了某种顿悟,他在心里说,这不正好是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做人要有静气么?我爷爷曾经说过,只要你有了静气,你就能看得清宿命给你安排的结局,就会把人生中所有的波折当成是生命长河中的浪花来欣赏。

好个“千年一瞬间”,这是与我爷爷的人生观有着一曲同工之妙啊!

正想着时,殷爹又看到那一辆如期而至的绿色洒水车迎面过来了。

一个清新的早晨即将来临,城市如襁褓中的婴儿,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洒水车虽无鸣笛,但有一曲不断重复的《浏阳河》经典音乐同水珠四溢,殷爹便倏然心血来潮,竟也跟着唱了起来: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他边歌唱边勾腰捡拾垃圾,十足的中气却能把一曲经典老歌演绎得声形并茂。可是他刚唱完上阙的一连串提问,一句“九十九道弯”还没来得及出口呢,却被身后的喊声给打断了。该不会又是那个“发神精”吧?殷爹嘀咕着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伙计又来晨跑了。殷爹便接话说,什么歌唱家呀,唱起好耍而已!

“发神经”放慢了步子,夸张地说,我们省歌舞剧团的主唱也就这水平。

殷爹便有些好奇,还我们省歌舞剧团。哼,好大的口气!看来这发神经还是有些来历的。便说,橘生淮南则为橘,人家有个好平台嘛!而我就是个拾垃圾的。

没想到这话却触动了对方,来来来,先坐下聊一会天吧。发神经的伙计说。

两人在风光带的一处条石凳上落坐,一通海聊后,居然彼此便以朋友相称了。

“发神经”其实只是殷爹在私下里给对方取的绰号,他实则是省文联机关的一名中层干部,并且还是上一届省书协的秘书长。鉴于他的组织能力和活动能力,省文联党组本来拟定他还连任一届,也好在再下一届顺理成章安排个名符其实的驻会副主席,而他却他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正当党组考虑换届领导小组的名单时,他自己却主动要求辞去换届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主任职务。因为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这是协会换届的惯例。他说他当时只是想将组织上一军,意在好提前争取个副主席职务,没想组织上并不中招,居然同意了他的请辞,结果硬是弄得他“扁担冇札,两头失蹋”(即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方言),只给他保留了一个相当处级的调研员头衔。一气之下,他就干脆领空晌懒得再去办公室,而是自己在家里装修了一个气派的书法工作室,等着全省各市(州)的铁杆哥们带那些爱附人风雅的什么局长、主任或老板们前来买他的作品。这当然只是他的美好愿望。

将军乃是逼宫,首先得看清自己的棋局。殷爹想以棋理开导对方说。

我当初就是想要逼宫。发神经居然毫不遮掩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因为在我任秘书长期间曾经按照主席团的意图,在省文联网站上发布过一条书法家的润格消息,既主席8000元一平尺,副主席6000元一平尺,而我这个秘书长则是每平尺4000元。平白无故地就少了2000元!当然这主要是应付义卖活动,而真正面对市场是有水份的。可我这秘书长职务才免去几天就人走茶凉了,那些平日里找我帮忙的所谓铁杆哥们不但没个电话安慰,居然连半个字的信息也不回了……他说着便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一江汤汤流水出神,而口中却在继续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哼,都是些什么货色!老子在任时,这个来找我帮忙,请秘书长给某局长争取解决个会员;那个来找我说情,请秘书长通融给某主任联合搞个书展;还有会吹牛拍马者则肉麻地说,秘书长您的书法功底可与主席比肩啊!

他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声长叹说,唉,大意失荆州啊!

他当然还接着又说了一气:老子就硬是不信这个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艺术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越老越值钱。所以锻炼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那确实,艺术家是越老越值钱的。殷爹是何等的睿智,听了后也就只顺口打哇哇。他一个捡破烂的不这么说又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说他浪得虚名又如何?不过他终于算是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每天早上五点多就来江边练习晨跑,原来是拼不赢艺术想和人家拼年龄……

我还以为你是在发神经呢——这句话险些就从殷爹的口中溜了出来,他伸了伸舌头,尔后便将心比心地想,这又是个落魄之人呐!但是他同时也认为,所谓的落魄,也许恰恰是因为他的自负所造成。定了定神后,殷爹于是便笑着说,可人生并不如棋,输不起呀!棋局可以推倒重来,而人生却……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人生如棋子,棋盘似宇宙,他自己其实也时常处在混沌之中。

殷爹的脑海里突然便闪出了“机关”二字,他于是便想,或许他的书法水平也就一般,属于那种没练几年楷书就直奔草书的所谓时尚书风路子,是通过同样爱好书法的某位领导打招呼调入省文联的非专业性人士?而他却不知天高地厚想在机关强出头……这当然是殷爹从他适才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中筛选和提练出来的推论。殷爹虽然无缘在机关呆过,却对“机关”二字天生敏感。他从小就随村里打猎的人在深山里安装过“机关”,连狡滑的狐狸也难逃机关的陷阱呢!

殷爹还正在回忆自己年少时曾与“机关”打过交道的往事,那位前书协秘书长却似乎找到知音了,惊喜地说,看不出呀,你还会下棋——改天我们杀一盘?

殷爹回过了神来,笑着校正他说,好的,得闲了我们走一盘。

哦,是的,是的,我们走一盘。一个“杀”字确实太血腥。

殷爹笑了笑,礼貌地说,朋友,不陪你扯淡了,我得去工作了。

黎明已经到来,路灯相继自动熄灭,朝晖曙色铺了满地。当然金菊也铺了满地,还有阵阵桂子飘来的暗香,城市繁华和奢侈依旧。面对湘水,殷爹忽然想到了那位站在江边说“逝者如斯夫”的老人。他不禁回头望了眼高楼林立的湘江世纪城,心底不免又生出了一种五味杂存的感觉。这是别人的城市,殷爹有些犹疑地说,我在城市以外,但也是在城市之中,因为我的工作就是在为这座城市服务。

那位发神经的朋友掉头走了,听得出他的脚步因沉重而变得有些迟缓。

殷爹却还需继续前行,他的任务是要赶在早饭前把自己的责任路段清理一个来回,好让或开车或步行途经此一路段去上早班的各色人等,能看到一条干干净净的路面,能有一种清新爽朗的好心情。而他自己的生活却依旧是简单的,每天早睡早起,虽然手里头拾的是垃圾,心中却因清静而澄澈。要说偶尔有什么心思,那心思也是在棋中。只要尽职尽责把自己的每一桩事情做好,就会你好我也好。

殷爹不禁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纷纭黑白人间事,都在相逢一笑中。

从浏阳河桥头转身回程,殷爹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靠里面的路段和草丛了。

这边的可回收物无疑会更多些,一夜秋风吹,有的地方不仅草丛里钻进了烟盒和烟蒂,就连杂树枝柯间也飞上了广告纸片,红黄蓝绿,如万国旗帜般在晨风里飘扬。殷爹举目向上下各扫了一眼,又开始忙活起来。也许是因为年岁大了让他变得心思细腻,也许是因为偶尔研习残局使他的思维更加缜密,他在面对自己手头的这份工作时,已经越来越举重若轻并有条不紊了,先是用鸭咀铁钳啪啪啪横扫了一通草丛,嘿,还真是奇怪了,一个个烟蒂或烟盒全都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呢;而用鸭咀长铁钳收拾起树枝上挂着的纸片来,更是他这位曾经的蓝球运动员的拿手好戏,嗖嗖嗖一路舞过去,那些五花八门的纸屑便悉数进入了垃圾车的可回收物桶里。这鬼个地方,垃圾真是比牛毛还多啊!不过也好,环卫所给了一份工资,纸屑还可以换零钱。殷爹说。他是个知足之人。于是又自我打趣说,每天捡得千页纸,换来角票十余张。但还有更多人说,富贵险中求。人要敢铤而走险,火中取栗。结果呢?有的被双开,有的进了牢房,还有的直接走向了刑场……

殷爹行走在这条十里长堤中首端的责任区路段上,今天已是第四个来回了。

当他再一次路过“家”门时,把垃圾柜车里的可回收物塑料桶搬了出来。又是满满的一桶纸屑,他随手捡起一块青石将口子压住,以免江风忽起时吹得纸屑遍地都是。另一只桶里的口腔弃物也已经处理掉了,他换了两只空塑胶桶放进柜车,抬首望了望天空,但见太阳被一圈黑黄的光晕包裹着,再看云层,极是诡谲,疑似是某种不祥异兆。莫非会有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他自言自语着也就加快了步伐。他得赶在暴雨来临前再将路面梳理一次,这样即便接班的同事晚来个把小时,路面上也不至于会有明显杂物。不然处罚事小,丢了红旗路段的名声事大。

殷爹觉得自己有幸能在湘江世纪城近旁的路段上当一名清洁工,每天寻寻觅觅地着行走着,看开了也是一种享受,这里毕竟是一个三江汇流的地方,空气质量肯定比城里的其它地方要好得多,难怪有那么的富商和教授都选择入住这里。

殷爹在忙着手中活计的同时,耳朵却还能从路过或散步的人口中听到许多家国天下事。他的资讯是丰富的。这不,他身后又追过来几句感慨了:一个长期在买码、赌博和搞传销的氛围里长大的人,绝养不成好的习惯。我真希望我的儿子在有记忆的时候,一定要远离这种氛围。另一个声音又飞入耳中,你逃到哪里不是一样?这叫无处藏身。殷爹回过头用余光瞟了一眼,是两个准妈妈抚着大肚子在漫步。怀孕的女人是美丽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不禁又有些想自己的儿子了。

风乍起,出了身臭汗的他身上已经感觉有明显凉意。殷爹仍踽踽前行。

握着鸭咀长铁钳、推着垃圾车的殷爹,终于又忙完了一个充实的工日。

他于是从从容容吃过了午餐,又看了看诡谲的天色,心想倒不如趁着天气凉快先整理好这几桶烟盒纸屑,一旦老天爷真下起雨来,也好省一顿晚餐,干脆早早地钻进桥洞睡个仰天觉吧。他刚把一个塑胶桶搬到条石旁,就感觉又听到那位隔三差五过来说是找他扯闲谈,而实则是来蹭安化黑茶喝的老教授的脚步声了。

天凉好个秋,人生下午茶。嚯,还果然是那一位心怀忧患的老教授唱诺而来了。他倒是一点也不客气,见面便说,殷爹你害人不浅呢,喝了几次你的安化黑茶,还真让老夫上瘾了。他确实是个有资格称得上老夫的老先生,在湖大执教近60年,桃李遍天下,是省内获得正教授资格最早的学者之一。但他也曾经对自己的执教方法有过怀疑,有天他忽发感慨说,老夫实在是一贯秉承屈贾遗绪,遵循朱张精神,讲究中庸之道,但教出的弟子为什么总爱剑走偏锋、棋行险招呢,当老板的制假造假兜售假货,做官的贪赃枉法包养二奶……我这张老脸往哪放啊!

殷爹听了,却不免寂然无应答。

此刻再聚,老教授说今天不谈天下事,就讨杯茶喝你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哪敢、哪敢呐!殷爹朗声笑答,您老能爱上安化黑茶,这是身为安化人的我和我的老乡们的福祉。毕竟也是当过村小教师的,殷爹说话的措词很讲究,并没说代表父老乡亲,他父亲早就殁了。他也曾经戏言,说自己是清洁工队伍里的文化人,是文化人群中的拾荒者。他已经起身去给老教授倒茶水了,而且还听得见在“厨房”里冲碗的声音。这些年来,安化黑茶的名声在外面是越来越大了。他每天在开工前就煎了一壶茶凉着,那茶叶可是他昔日的学生——如今白沙溪茶厂的厂长刘新安送给他的上等花捲,有上十载的年份了,清热消暑堪比灵丹妙药。

教授请用茶。他从废岗亭中出来,满脸堆笑把一海碗凉茶递了过去。

哪天你回老家时,也帮我带几块花捲茶来吧。教授说着便要掏钱。

好的,好的,我记着。但钱就免了,讨几片茶也不会要我给钱的。

那我也跟着你沾光了。安化山青水秀,又盛产黑茶,是个好地方。

两人一回一答,虽然客气,但也是真心话。君子之交一碗茶嘛。

殷爹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与老教授相识的。有天傍晚,他正在收拾成堆的可回收物,等着收废品的伙计过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桥墩后面的殷爹便嗔声道,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老教授有几分好奇,这是说谁呀?便绕过桥墩探头一看,原来是个捡破烂的老头在自说自话。也真是阴差阳错,两人一聊,见对方居然谈吐不俗,再一深究,才知也算得上是半个同行,于是彼此皆大笑。其时殷爹正好得闲,便忙请老先生在条石上落坐,您老不会嫌弃吧?相识是缘,教授您喝碗茶么?老教授朗声笑答说,好啊,那就讨碗茶喝。

没想一喝便上瘾了,而且两人还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就在那一块被殷爹的粗布裤子磨得泛光的条石上,两人便坐了下来。老教授年过八十有五,不但腰板笔直,而且思维极是活跃、缜密,谈起东西方比较文化来,口若悬河,既有对历史的反思,也有对现实的堪忧,更有对前瞻的乐观畅想。

人类社会总是在不断地向前发展的。老教授喝了口凉茶便滔滔不绝地说,就如眼前这条湘江,它不知拐过了多少个弯子,但总是会向前流去,过洞庭,入长江,大海才是它矢志不渝的目的和归宿……尤其令所谓棋圣之后的殷爹想不到的是,教授谈起棋术来居然也是一套一套的。他说,中国人重实践,喜欢体验,先秦诸子讲哲学多用寓言作比喻,讲军事用故事来启智。棋从一开始或寓教于乐或有更深刻的象征意义和人文精神。他越说越来劲了。走棋有许多行话,他说,也可以说是术语,比如有叫坐隐,遁世,忘忧,逍遥游。布局是抢战战略要地、交通要道,中盘斗力、厮杀,力量悬殊则胜负立判,而棋鼓相当最后就成了残局。

原来老教授也是个棋迷!殷爹听得连连点头,忙钻进桥洞把枕头下那副残局棋谱取来,老教授展开牛皮纸棋盘,看了背面所记录的棋谱半晌才喃喃自语:残局之王!此棋谱乃风云江湖数百年的残局之王“蚯蚓降龙”是也。此局双车虽矫若强龙,但始终为两卒所牵制故名,全谱变化诡谲,落子迥异,攻守相应,寓机巧于停着,闲着之中,共有三十三类变化,其变化多端,凶险异常,很多人用了一生也无法穷尽其中奥妙。老教授抿了口茶水侃侃然道,象棋残局是象棋的基础,正规学象棋一般都是先学残棋,再学开局,然后中局。残局可以在下棋时知道何种情况下可以简化局势,进入例胜或例和或继续维持复杂局面,但无论是例胜、例和或维持复杂局面都需要掌握残局技巧,否则和棋和不了、赢棋赢不下、胡乱兑子造成败局!一般人的棋从开局到中盘到残局始终会有一种棋势贯穿而很难自知,大棋士则往往能从残局里悟出全新的布局。殷爹正暗自感叹,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湘江世纪城望江苑那边传了过来:有人跳楼!有人炒股血本无归跳楼了!

唉,这已是第三起自杀案了。老教授缓缓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嘀咕说,第一起是借高利贷赌博,第二起搞传销被骗,这第三起则是炒股——还不都是为了想要一夜暴富吗?也就只是短短的半年时间呢!老教授兴致全无,扬长而去,而口中却又沉吟道,天凉好个秋,人生下午茶,急须试手翻新局,莫对残灯复旧棋。

目送脸色和蔼却胸壑怀忧的老教授渐行渐远的背影,殷爹的心中不禁猛然一揪,故尔吟道,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然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江上,湘江北去是洞庭,这殷爹是知道的,他也还知道洞庭湖畔有一座名楼,叫岳阳楼。

而这一次,教授已开门见山说了,不谈家国天下事,就只讨一杯黑茶喝。

教授果然一诺千钧,黙默然喝了杯茶,又默默然起身走了。

辅桥下一片沉寂,这倒反而令殷爹生出了莫名的惆怅……

夜愈深时,乌云压得愈低,空气亦愈发沉闷了,没准今夜还真有一场暴雨。

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那一夜,殷爹破例没有早睡,他虽然也早早地就进了明洞,上了“床”后,却又始终直直地挺着腰杆,铁青着那一张平日里堆笑的老脸,静静地如一尊礁石。他先是从贴胸的衣袋里掏出了有些潮湿的存折,已经累计到5000元了,这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汗水钱,上面写着儿子殷切的名字;而后他又用长满老茧的手在抚摸着那个黄铜棋盒,许久,许久……

桥洞外忽然就起了风声,如鬼哭狼嚎一般,殷爹却依然静如处子。

眼前富贵一盘棋,身后功名半张纸。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知是在与谁诉说。

暴风雨即将来临……

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低调的殷爹声音亦近乎江水的咆哮。

 

廖静仁:中国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选入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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