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中国蝴蝶
赫尔曼．黑塞说，如果有一天我会明白爱情，那是因为有你。
——代题记
一
最早认识蝴蝶，是在乡间的小路旁和田野、溪畔，以及菜园内的豌豆花、蚕豆花并生产队里成片成片的油菜花丛中，那翩翩起舞、轻轻盈盈的形姿，真是令童年的我心动无比！后来进了学校，又知道了这天地间居然还有如古书黄卷里《庄子》梦中的会作哲人冥想的蝴蝶，并经典戏剧《梁祝》中双栖双飞的蝴蝶……
总之，蝴蝶在国人的心目中被赋予了太多的文化象征。
难怪凤姨给自己女儿取名也要叫孟蝶。孟与梦谐音，其意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里说起来有点绕，孟蝶打小就叫我作家叔叔，她的母亲凤姨是我年少时心中的女神，而她的父亲孟君子又是我在老家白驹村里昔日的初小同学。往事如昨，但最近得到的一个消息却令我倍感振奋：孟蝶与她的跨国郎君瓦西里已经在西湖合作开了一家专营红酒和黑茶的中欧饮品贸易公司，公司注册名就叫“中国蝴蝶”。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因为我老家白驹村终于有人能与洋人合作开商行了！虽然开业已有了些时日，但我还是主动联系了君子欲自告奋勇前往杭州去祝贺。我心里当然还有着小九九，那就是想去采访这位叫孟蝶的80后大学本科毕业生的创业事迹，此时，君子与凤姨早已亲临杭州帮女儿女婿张罗生意去了。
凭着昔日的老同学孟君子发在我手机里的位置图，我当日就在网上订购了去杭州的动车票。西子湖畔于我而言并不陌生，曾有机会闲坐过不少以西湖龙井为主打的大小茶楼。安化黑茶和摩尔多瓦红酒能挤身到西子湖畔开门店，这确实是个大胆的举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对这位小侄女孟蝶还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门店的设计亦极具个性，由五只用七彩丝线绣成的蝴蝶并列连缀在门楣上方，“中国蝴蝶”四个金色的招牌大字，也是用传统的丝线绣成，凸显在每一只蝴蝶的中间，而另一只蝴蝶上则绣着摩尔多瓦红葡萄酒和安化黑茶的Logo商标。
门店就座落在西子湖畔的柳莺宾馆左侧。公司兼门店开张并不久，生意却火爆得出人意料。这是人间四月天，来店里品酒赏茶谈生意者络绎不绝，我没敢过多打搅店主人，先是由君子和凤姨陪着在湖畔散步，也听他俩闲聊女儿和女婿开办公司和门店的缘起，直到店铺打烊后才与小侄女孟蝶和瓦西里正式见面采访。
他俩是公司开张、门店开业那天举行的结婚仪式。君子自豪地介绍说，这主意是我出的，我跟他们说，何不把两茬麦子一块给收了！当时凤姨也在场，就赶紧敲边鼓说，这叫双喜临门呀！其实我们二老是在为两个年轻人着想：既可节省时间，又能减少开销。何乐不为呢！在旁的洋女婿等的就是我们这一句话，便当即就学着中国人的礼节，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说，ok！瓦西里谢谢爸爸妈妈了！
说曹操，曹操到，我眼前一亮，着一袭湖波绿旗袍的孟蝶就己经携郎君款款而至了。几年不见，孟蝶还真是出脱了，身材窈窕，光彩照人，两只栩栩如生的彩色蝴蝶似颤动翅膀落在她前胸两侧，仿佛昭示着穿上这一袭旗袍的主人胸间有着多姿多彩的梦幻。我忍不住好奇，第一句话就问，这是你母亲凤姨的手艺吧？
一串咯咯的笑声过后，已经是中国蝴蝶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孟蝶脱口便说，还是我的作家叔叔目光如炬，能够洞察入微。她已一扫往昔的腼腆和羞怯，而是落落大方地先礼貌地给我递过名片，然后又把身边的异国郎君瓦西里隆重地介绍我认识，这才接着说，怪不得常听我爸说起，你俩上小学时就是我妈妈的铁杆粉丝。
那时还不兴粉丝这个词。我有意更正说，是你妈妈的崇拜者。
一样的，一样的。一看就喜欢凑热闹的洋小伙居然能把中文说得如此流畅。
小小的接待室里立时就被甜甜的笑声抬了起来。我这才趁机流览了一下室内的环境，却意外地发现，临窗的一张几案上居然还摆着一台熟悉的老式留声机和荷叶形播放喇叭。我这位老同学君子还真是有心，走到哪都不忘带上这一套能激发爱妻青春活力和美好回忆的行头，难怪凤姨还是那么年轻！但真正令我刮目相看的却是他们的女儿孟蝶，这才多少日不见呀，她就已经从一个笑不露齿，话不高声的传统型淑女蜕变成一位举止潇洒、谈笑风生，而又不失典雅的职场女性了。
注册公司和租赁门面该花了不少钱吧？我抿了口茶水，便言归正传。
孟蝶似乎成竹在胸，她轻描淡写地说，中国的事情嘛，得看你怎么运作，我们可以借鸡生蛋的。她首先就抛出了“中国”和“运作”以及“借鸡生蛋”这三个关键词来，接着便自信满满地说，您侄女我可是浙大商学院的高材生呢！注册资本是委托专门公司去办理的，门面的租贷我们采取的是入股分红的新商业模式，至于产品的来源嘛，她也抿了一口茶水故意卖关子说，这可是商业机密哟！
嚯，在你作家叔叔面前也还留一手呀！我是个过来人，深知创业之不易，有些事情她是不忍心言说的，比如她父亲君子就告诉过我，为了帮助女儿创业，她母亲凤姨硬是一咬牙把那块不知跟随了自己多少年的宝贝玉佩也给抵押了……
我便转换了话题，问他们怎么会萌生出红酒与黑茶联盟的想法？
孟蝶忽然就腼腆起来，脸上涨满了红霞，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二
那一夜，熄灯铃刚刚响过，不久西北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学校右侧的妙高峰呼啸而来，气温明显开始下降，至下半夜时，孟蝶又一次从睡梦中冻醒，她已经是第三次被冻醒来，心里不由得窝了一团火气说，这个鬼天气，怎么会这样冷啊！她这话当然只能是在心里说的，怕说出声来惊醒了对面，尤其是下铺的同学。
这是老式宿舍楼，上下铺，一间房睡六人，浙大商学院的学生就这待遇。孟蝶的下铺是个东北胖妞，名字取得天大，叫张天妹，上床就鼾声如雷，且个性特强，嗓门也粗，谁要是想善意提醒让她睡前注意平仰，拉开四肢，这样可能就不会打鼾了，也免得影响了姐妹们。她就会劈头盖脸一句，你以为我愿意打鼾？这样回答算是客气的，若是碰上她哪天闹点情绪，还会先用粗犷鼻音哼一声，然后才又理直气壮地说，有本事你住单身公寓去呀！她还有理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孟蝶从小家教颇严，是个与人为善的姑娘，她本想披衣起床，去外面侦察一下看是否已经真的下雪了，也好趁机去一趟公厕小解，但借着从窗外泄进来的几许微光，一眼看到胖妞张天妹后，心想还是忍了吧！她适才的梦里正下着雪，是入冬以来的一场初雪。杭州原来是个很少能见到降雪的城市，但自从她考上浙大后，这已经是她在杭州城里经历的第四个冬天，却亲眼见证了第三次降雪。当然这一次是在梦中，她又梦见和她的微友瓦西里一前一后走在西子湖的苏堤上了。
喂，走那么快干嘛？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她的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笑不露齿，话不高声，这是孟蝶多年来养成的一种“淑女型”的生活习惯。她一直生活在母亲设计的所谓“教养”里。有雪花在漫不经心地款款飘落，见瓦西里没有一点反应，她就又朝走在前面的人哎了一声，瓦西里这才转过身来，但还是没停住脚步，而是伸出手掌来一边捧接着盈盈雪花，一边倒退着继续走路。
孟蝶就有些生气了，但并没有表露，只在心里恨恨的说，你还真是根异国木头啊！她侧目看了一眼沉静的湖面，桃子脸上便浮出了狡黠的笑容，她终于找到一个自己认为与异国木头有共同语言的话题了，说，哎，你不是进过孔子学院吗？
是啊！对方眼睛一亮，显得十分虔诚地说，我对你们的孔夫子是很景仰的。
还有呢，比如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你知道吗？孟蝶接着追问。
苏东坡？瓦西里故意迟疑了一下，你是说修这座堤的主人吗？
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瓦西里说，可惜老天爷偏偏在下雪了。
嚯，你这个“挖稀泥”的，懂的还真是不少呀！这让孟蝶很吃惊。
被孟蝶偶尔叫成“挖稀泥”的瓦西里是浙江农大的外教老师，来自东欧一个叫摩尔多瓦的又小又穷的国家，来中国之前在摩尔多瓦的孔子学院学中文，认识了孔子学院的中方院长后，据说就是由这位中方院长牵线搭桥才受聘到了浙江农大。但这一点点少得可怜的资讯还是与他在微信私聊里断断续续了解到的。他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遇见，是的，就是擦肩而过时彼此碰了一下的那一种遇见，却好在情急中她还是加了他的微信。有了微信，一切就在掌握中了。孟蝶天生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帅哥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在浙大女生中是出了名的。
别看她孟蝶美女平日里低眉敛目的，一抬眼放电，准会摄走男人的心。
你们见过闭眼蛇么？她呀，就是一条假装闭着眼睛的美女蛇！
孟蝶美女的一双大眼睛就是两个深潭，专门淹死帅哥的。
这就是女生对她的评价。但孟蝶即便是听到了，却也总是浅浅一笑，不吱声。
但凡事也总是会有例外，她那天与冒冒失失的瓦西里碰了个满怀时，一抬首便瞪大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对方像触了电似的连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sorry ，sorry！孟蝶却脱口便是英语，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
那是含羞草般的孟蝶在青春史上的头一次最尴尬的遇见。但他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续几天，眼前总是晃动着他的影子：他应该是30岁左右吧，人长得十分帅气，大概有一米八的个子，黄头发，白皮肤，眸子幽幽地蓝。
在后来的微信私聊里，孟蝶还把他的一对眸子比喻成两个山雀蛋呢。
想不到这个摩尔多瓦小子来中国的时间并不太长，懂的事情却特别多，并且还特别地接地气，他立马就回过来一句很暧昧的话：我还藏着两个鸟蛋蛋哩！美女你不想哪天也见识见识呀？硬是让家教森严的孟蝶脸红心跳，老半天也没有敢回过话去，而心里却在反复念叨着：你这个挖稀泥的，挖稀泥的……瓦西里！
梦中的瓦西里却很斯文，他上身着一件羊皮袍子，裤子也是羊皮的，脚上还蹬了双大头羊皮靴子，他说，这都是我们本地的特产，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特产，但最著名的是葡萄美酒，我们家就有着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葡萄酒庄。说到葡萄美酒，瓦西里便兴趣盎然，他几乎是夸夸其谈地说，我们摩尔多瓦的酿酒技术已经有5000多年的历史了，是最早与希腊人和罗马人建立贸易联系的国家之一。
好个不甘示弱的孟蝶，她虽然并不懂得多少酒文化，却话题一转，有板有眼地大谈起茶经来，说，我们国家的茶文化比你们的酒文化更加悠久呢！自从盘古开天地，有人类就有了茶饮。她还自豪地说，我的老家安化就是黑茶的原产地。
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呀依哟！倒退着走在前面的瓦西里就突然亮开嗓子唱了一句，并又停住了脚步，咬着半生半熟的中文说，哈哈，我心爱的宝贝！那我们今后可有着更加广阔的合作空间，红酒加黑茶，绝对是世界级的健康饮品呀！
孟蝶一听到他喊出的“我心爱的宝贝！”，桃子脸嚓地就红了，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瓦西里的宝贝了？再说我们也从未有过什么合作呀？但她还是立马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毕业论文不正是以黑茶营销为主题吗？她想说，又还是忍住了。
瓦西里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便舌头一吐，又耸了耸双肩并捂着满掌的雪花双手合揖说，sorry ，sorry！便逐然转过了身子，大踏步朝前走去。
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吱脆响，那颗微卷着黄发的头颅里在思考些什么呢？
孟蝶的一颗少女心便有了些许慌乱，她认真地吻着他的脚印紧紧跟进，是想有意合着他的步伐呢，还是不忍心让覆盖着薄薄一层皎白的堤上留下太多的脚印？忽一阵寒风从湖面上揭浪而起，苏堤两侧的玉树银枝摇曳起来，摇出了一阵簌簌的脆响，一群乌黑的鸟雀从低空惊慌掠过，孟蝶遂一抬首，几朵玉蝴蝶般的雪花正好就翩然飞进了她那玫瑰红的羽绒大衣领口，尔后又迅速地化成了冰凉的水珠儿，冷冷地沿着深深的乳沟侵入了她的酥胸。好痒好冷啊！她一声惊呼，梦就醒了。感觉外面果然有细微的唦唦声，这肯是在下雪，可睁眼却不见了瓦西里。
这一夜她就再也没有瞌睡了，辗转反侧，想起了太多事情……
三
与瓦西里遇见并成为微友是一种偶然，或者从另外的角度而言，这就是缘分吧。一想起那天在西湖断桥上的一幕，孟蝶几乎就要噗嗤笑出声来，但她后来还是捂着樱桃小嘴强忍住了。千万不能惊醒了下铺的东北妞！她在心里说。那一天也就是因为张天妹的突然出现，才使得她与浙江农大的外教老师瓦西里本来是可以结伴同游一程西湖的，却硬是被这个多事佬强拉去看什么音乐喷泉给搅黄了。
那是在入冬后的一个周末，户外阳光慵懒，孟蝶也就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寝室里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不紧不慢打了水来到寝室，洗刷后，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一件湖波绿旗袍，然后才对着小镜子描了一下眉，还浅浅地抹了唇膏。其实这对于孟蝶而言，完全是多此一举，她的眉毛又细又长如远山，樱桃小嘴的双唇也红红灼灼，是那种不施粉黛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坯子。她之所以如此慎重，完全是出于对这件旗袍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母亲的尊重。她把挂在壁上的四方小镜取了下来端在手中，仰着镜面照了又照胸前那一对似在翩翩起舞的梦幻般的蝴蝶。她左照右照，将旗袍两侧和领口拉了又拉，最后发现镜中更抢眼的却还是隆起在胸前的那两座小山……她的脸上又一次燃起了火烧云。
从浙大紫金港校区门前到西子湖畔的断桥景区，有好几趟公交车。其实步行过去也不算太远。孟蝶在站牌下稍等了一下，挑了一趟乘客最少的大巴，她主要是怕人多挤皱了身上的旗袍。湖上轻风掠起阵阵微波，堤上游人如织，堤柳绿得晃眼，简直与四月天没有多少区别。孟蝶忽然想起在暑假的那件事，她好不容易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说好一起来杭州的，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来西湖走一回断桥，看一眼镇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后来母亲又临时变卦，却是因为与女儿谈起了“女大当嫁”的话题。孟蝶真后悔自己不该说那句“你还怕我今后老了没人要呀？我也找个小弟弟做老公！”没想一个“也”字戳到了母亲敏感的神经。平素温温尔雅的母亲一怒之下就起了高腔说，随你！母亲被气得好几天再不理女儿。
那一次暑假，孟蝶是灰溜溜地回到学校的，不过还好，爸爸不久后又追来电话说他会做通妈妈的工作，并说好年底毕业前他会陪妈妈一起来杭州多玩几天。
是真的吗？爸，你真的能做通妈妈的工作吗？
当然是真的，爸爸有骗过你吗？
想到这里，孟蝶就心有愧意地赶紧掏出了手机，欲站在断桥上把镜头对准千米之外的雷峰塔，她要把雷峰塔拍下来现场发给妈妈，以真诚的态度向妈妈表示赔礼道歉。然而，正当她刚要按下镜头键时，却被一个倒退着边走边拍照的冒失鬼撞了个正着，她一声惊叫，手机便啪地一下就摔在了桥上。
对不起！回过头来的居然是个外国友人，他又歉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孟蝶飞快地闪了对方一眼，心便一惊，一肚子气就全都消了，还脱口用英语说，sorry ，sorry！脸颊顿时就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她正要弯腰去拾手机，对方也刚好欠下身去，满头秀发的美女头却又与这一个异国黄毛脑袋给碰上了。
她正要脱口说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哇”，对方却已经把手机拾起并彬彬有礼地呈上说，美女，您看看没摔坏吗？幽幽的蓝眼睛盯着她眨胸前的蝴蝶也不眨。
她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机，心里呯呯直跳，慌乱中一按屏键，却不知怎么跳出了微信扫描图案，并且还鬼使神差地蹦出了一句话来，说，我们扫一扫吧！
好的，好的，我们扫一扫，我们扫一扫！对方也似乎有了几分慌乱……
尴尬中他又盯着她手机上吊着的一个微型蝴蝶结说，真美！中国的蝴蝶。
那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呗！孟蝶已经不再慌乱，居然把蝴蝶结解下来大大方方的让它落到了他的手心里。这是她用红黄蓝丝线亲手织成的，给父亲也织了一个。
见蓝眼睛喜得手舞足蹈的，她又补充说，我叫孟蝶，孟子的孟，蝴蝶的蝶。
哇，孟蝶，孟子的中国蝴蝶，真美！他这话却是瞅着她胸前的图案说的。
孟蝶的心湖中，立时便有了激越的碧波荡漾开来……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孟蝶在心里轻轻地吟诵过苏东坡先生的诗句，正要启齿跟对方说，走，我们乘船到对面的苏堤游湖去！却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了胖妞张天妹来，她不由分说地拉起孟蝶的手就走，说，哇噻！我还正愁没有个伴呢！走走走，我们看音乐喷泉去。
中国蝴蝶，我叫瓦西里，你听到了吗？我是浙江农大的外教！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时，孟蝶已经被张天妹强行掳走，相隔有百多米远了。
四
两人再次见面是在孟蝶做过那一场美梦之后的第二天，并从此定下了终身。
刚好又是在周末，孟蝶本想可以赖一次床，先把昨晚后半夜耽误的睡眠给补回来再说，哪知道一颗被触动了的春心却不甘冬蛰，在胸腔里呯呯跳个不停，像一只饿红了眼的兔子，直盯着远处的油嫩青草一个劲儿地要往外撞。此时，室内已经铺满了一层银子般耀眼的光亮，窗外的唦唦声却仍然在继续，她忍不住打开了手机，叽咕几声，便有一群信息并图片跳了出来，居然又是瓦西里发来的。两人自从加上了微信后，彼此就已经在私聊空间里无话不谈了，而这一次的内容却很芜杂，第一条信息说，亲爱的中国蝴蝶，我们从第一次遇见，到今天已经有整整36天了，我很想见到你，在老地方。紧跟着就是三张图片，一张是她送给他的蝴蝶结，还有一张是断桥的倒影，另一张却是漫天雪花飞舞如玉蝴蝶的现场照片；其实真正促使让孟蝶立马就起床的应该还是第三条短信，瓦西里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吗？我越想越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着很广阔的合作空间：红酒与黑茶，这都是最健康的元素，我们可以考虑整合本土优势资源，合作注册一家中欧饮品贸易公司呀！你当董事长坐镇，公司的注册Logo就叫“中国蝴蝶”。
孟蝶所学专业就是营销与企划，便眼睛一亮说，这创意不错！她其实一直在思考毕业后的自主创业问题，老家安化虽然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但终究相对闭塞，只适宜养老，还有就是父亲和母亲也到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自己更是到了该选择今后的路怎么走的关键时刻了。她也想过要留在杭州创业，为这事她还请教过班主任老师，老师说，这好事呀！我女婿在市工商局，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已经是满怀心事的孟蝶轻手轻脚地起床，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中，包括洗脸和简单梳妆。一看时间已经是九点了。昨晚下半夜后开始降雪，或许一直就没有停过，校园里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环卫工在捡拾积雪上的枯枝残叶，举目望了一眼远处的妙高峰，闪入孟蝶脑海中的竟然是“山舞银蛇，原驰腊象”的伟人诗句。她的信心满满。身着适才在梦中穿过的那一件玫瑰红的羽绒大衣，孟蝶在断桥站牌处下了大巴，远远地她就看见有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年轻人迎了过来。
因为雪色的映衬，瓦西里的眸子愈发蓝得可爱。
中国蝴蝶！他的喊声由远而近。
整整一个上午，两人却谁也没有提及合作事宜。瓦西里并不象在梦中那么安分，主动上前牵了孟蝶的手，还放到唇边亲吻，嗯，真的好香！他调皮地说，是梦幻的气息。孟蝶居然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双双上了断桥，就站了一会儿。瓦西里说，这36天里，我每个周末都到过这桥上，桥还是这一座桥，湖也还是这一个湖，可桥上却没有我的中国蝴蝶，湖中也见不到你的影子。孟蝶就被他逗乐了，也有了如鲜花欲绽未绽的情窦初开的腼腆和羞涩，她怯怯地问他，是真的吗？
骗你的是大灰狼！才来浙农大两年多，瓦西里居然成为中国通了。
我可是属羊的，最害怕狼了。孟蝶随便拣了个属相骗瓦西里。
亲爱的，羊是所有动物中最善良的了。瓦西里搞不懂属相文化，他闪着蓝眼睛说，我这大灰狼怎么会忍心伤害羊呢？可这家伙却说一套，做一套，扭过身捧起孟蝶红扑扑的桃子脸就吻起来……幸亏大雪天行人稀少，不然真会羞死人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谈笑，出了内堤，又沿湖朝音乐喷泉方向走去。
他还很坦诚地告诉她，自己曾经有过一次恋爱史，准确的说是被恋爱史。
对象就是帮我联系来农大当外教的那个孔子学院的中方院长。他小心地说。
哇噻！傍上大款了。孟蝶脸色逐然变白，话虽然说得轻巧，心里却在流血。
已经处理好了。瓦西里一定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说话有些结巴。
他于是中文里夹着英文向她解释说，她家里就是江苏无锡的，前任丈夫是个房地产大鳄，找了小老婆后两人协议离婚，条件是他通过高层的靠山帮她在俄罗斯办一家孔子学院，结果真正的注册地却是在我们摩尔多瓦。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鼓起勇气说，是一个又小又穷的苏俄联邦国。但她也确实为我瓦西里做了件好事，比如让我来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中国，尤其是在前不久遇见了中国蝴蝶……
孟蝶才不关心这些，她心一狠就打断他的话问，是怎么处理的？
是冷处理。瓦西里诚实得可爱，说自己死活不再搭理她。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他苦着脸认真地回答孟蝶说，如前一阵，她发现我已经有真正的心上人了，整个地就像只母老虎，不过咆哮了几次之后，她最后摊牌说，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王八羔子，追老娘的优秀男人多的是！她也就彻底死心了。
瓦西里又补充说，你记得吗？我开始在微信里追你时也只能是若即若离。
他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一古脑儿全说了，彼比好一阵沉默。
只有脚下的积雪吱吱咯咯，她这才发现，瓦西里果然是昨夜梦中的装扮。
雪终于停了，阳光露出了笑脸，孟蝶的心里也盈满了感动。
他们并没有在音乐喷泉前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就去了一家四星级宾馆楼下的粤餐馆。这地方在孟蝶的印象中似曾来过，名字很美，叫柳莺宾馆。瓦西里告诉她说，这是广州军区兵站招待所，以前是专门用于接待现役和退伍军人的，现在已经向民用转轨了。宾馆的老总是个副师级军转干部，他儿子是我的外国语学生。
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忘记吃早餐的孟蝶确实有了饥饿感，两人挑了个靠窗的卡座，好在这时候已经过了午餐的高峰期，客人并不是太多，还算比较清净。
我们来一支红酒如何？他征求她的意见，然后又说，提前庆祝一下吧！
孟蝶敏感到下面就会开始谈合作了，也没有反对，只莞尔一笑。
还真是没想到这个金发蓝眼的洋青年居然长着个商业脑袋，他说起生意经来一套一套的，并且格局大，可操作性强。孟蝶在浙大商学院算是出类拔翠的营销企划系尖子生，班主任老师还在私下里说过她有商场大姐董明珠之才，只是性格内向会有碍发展。其实她自己却是自信满满的，她认为，这与母亲对女儿的家教和期望有关，想要她成为一个典型的淑女。但这种长期的压抑一旦反弹，又肯定会是另外的一番景象。因为自己骨子里是很象父亲的，认准的路会一直走到底。
行啊！公司就叫中国蝴蝶。听到兴奋处，孟蝶举起酒杯，向瓦西里碰了过去。
中国蝴蝶？这名字太棒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我可是商业世家出生哦！
是呀！我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呢？该罚，该罚！孟蝶已经开始讨酒喝了。
在两个年轻人兴奋的谈吐中，这已是第三支法国干红了。店家，给我们再来一支！瓦西里手一挥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改用我们摩尔多瓦的红葡萄酒了！
孟蝶居然也一改话不高腔的淑女形象，大声说，还有我们的安化黑茶！
时间是随着一盏一盏的红酒溜进了肚子里吗？从下午一点半到五点，进晚餐的客人已陆续入场了，店主也委婉地催过了两三回，双双才相互搀扶着出了餐馆，幸亏瓦西里早有准备（或者说是早有预谋）请宾馆老总安排了一个大单间。也就是在2006年冬天杭州第一场初雪后的那个晚上，孟蝶把少女的初夜给了瓦西里。
五
相爱原本简单，这一对于断桥偶然遇见成为微友的年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却因为有着对未来事业的共同期许而走到了一起，自那以后，彼此就做了详细分工，孟蝶负责公司注册，这当然是她的班主任老师帮了大忙；瓦西里负责场地勘察和租赁，自然也少不了请宾馆副师级老总出面协调。然后各自组织各自的货源。这一点孟蝶心里是有底的，她因为写毕业论文的需要，在暑假期间就曾多次走访过安化几家有影响力的茶厂，如白沙溪茶厂、高马二溪茶厂和梅山崖茶厂等，但她最后还是优中选优只代理了有着国家地理标志命名的白沙溪茶厂的黑茶，而且厂商也看好“中国蝴蝶”在杭州的市场前景，同意了她的请求在前期先予记帐铺货；至于瓦西里的供货源就更不成问题，他自家就是供货商，在中国早就有了代理机构，况且进出口检疫手续都有现成的。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进展还算顺利。
远在资水白驹村的孟君子和凤姨似乎也有了某种心灵感应，没等女儿毕业就来到了杭州，是女儿邀了瓦西里结伴去杭州西站接到的双亲。父母一开始是瞪大了眼睛看洋人，女儿忙介绍说，是我的合作伙伴瓦西里，东欧摩尔多瓦国藉。父母并不懂得世界地理，对欧洲这个符号却还是多少知道一点，也就没多说什么。
瓦西里无疑有些怯场，因为他常听孟蝶说起过她母亲的传奇身世，也深为他父母的爱情所感动。他还曾篡改过黑塞的一句名言说，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那一定是因为你父母。但洋小伙却很会来事，伯父伯母叫得满嘴甜。
经过几天对洋小伙的观察，母亲终于私下里跟父亲说，真是天作之合哦！
做父母的其实是有备而来的，孟君子把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十多万元存款的存折也带来了，但真正解决问题的却是母亲凤姨在资江洪水里扑腾打滚都没离过身的那一块珍稀玉佩，居然经专家鉴定，在银行一次性就抵押贷款了200万元。瓦西里也通过家族在中国的代理商凑了些钱，快到大过年时，总算把门店装修和置办器皿等一应完工。看到女儿大开大合又井井有条的办事风格，做母亲的心里真是高兴。她跟丈夫君子说，女儿长大了，懂的事情又比我们多，看来我们是真的可以放心了。丈夫却笑着说，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后代？是孟君子和凤姨的闺女嘛！丈夫还说，等他们走上正轨后，我就终于可以每天安安心心地看你来几段了。
一家人，还有准女婿瓦西里，就在装修一新的公司兼形象店里过春节。
孟蝶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公司开张就定在正月初九。其实这期间女儿还跟父母商量过趁开业时把与瓦西里的事也办了。母亲理解女儿，说，你们决定吧！
那是西子湖畔一个普通人家的不寻常春节，团年晚宴的菜肴上桌了，四个高脚杯里的红酒也已经斟上，父亲却突然说，这大过年的喜庆日子，我们也先来个仪式吧！母亲心领神会，这段时间帮着女儿忙一些杂事，已经把自己的爱好给耽搁了，便赶紧接话说，请稍等片刻，待我更衣就来！这一切对于孟蝶而言当然是熟悉不过的，她从小耳濡目染，自己也会来几段了。只是瓦西里却甚感新奇，他毕竟是平生第一次过中国年，不知准岳父、岳母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传统老规矩。
满怀期待和好奇的瓦西里还在猜疑中，俄倾，站在靠外窗放文件夹桌台前的准岳父大人便将不远千里从老家带来的留声机轻轻一按，房间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了：锵锵锵锵，以得锵，以得锵……锵！一阵钹鼓、木鱼、锣声骤然响起，但见有两只大红水袖从业务洽谈室门后（临时客厅）凌空起舞，接着就是即兴改过的一声长腔：我的亲人呐——这一天让我等得好辛苦啊……准岳母便粉墨出场了。
时隔数月，孟蝶在跟我讲述以上故事时，明眸里仍闪烁着熠熠光辉……
六
茶汤浓了又淡了，再煮上一壶老茶，下面便是我要讲给两位年轻人听的有关凤姨与孟君子的故事了。当然，我会只挑选孟蝶并不知情但又渴望知道的片断。
我的这一位老同学孟君子与我们俩共同的偶像凤姨的婚恋确实是个传奇，主要两人的年龄相差得有些离谱，孟蝶是她母亲48岁那年出生的，她父亲当时才28岁。这在外人看来，她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绝对是畸形的。其实则不然，孟蝶的伯伯和伯妈当年就曾经说过一句名言，他们说，鞋子合不合脚，手又不晓得的。
其实呢，孟君子的家人是有着苦衷的，因为当君子把自己决意要娶凤姨为妻的事跟家里人作通报的时候，凤姨已经怀上了他的种，并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那是在夏末初秋的一个爽朗晴日，凤姨一早就起了床，她从不赖床，是幼年学戏时养成的习惯。只简单地梳洗过，她便肩荷小锄，手执竹篮去了对面的菜地。
那时还刚刚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但别看她凤姨从未干过农活，却学什么像什么，她说，我会学呀！总不会比我几岁就开始学戏还要难吧？还真的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凤姨，她一人一亩三分地，种什么，怎么种，拾掇得井井有条。
凤姨，你种地也像做女红、绣花一样呀？看你做得这么认真。
人要是聪明，再加上勤快，菜园也可以变成花园的。
每每有人从她的菜园子旁路过时，总是能引来几声由衷的赞叹。
她也就依旧是笑笑地作答，说，我凤姨还不是向你们学来的。
凤姨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若是哪次有比她年轻的女子结伴路过，就正好会借机说，那我们哪天也要来向你学女红、学刺绣哦！凤姨你不会保守不教我们吧？
凤姨就准会用白嫩的手背挡着嘴，笑笑地说，怎么会呀，巴不得呢！
她家的菜园在学堂山下的一块坡地上，学堂是以前的私塾，后来就成了白驹村小学，这儿以前是生产队的牛栏屋场，分给她后，硬是她咬着牙龈，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当然还有另一个人也来帮忙挖过，那就是学堂山村小的老师：孟君子。
嘿呀，稀奇吔！有人看见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现在还动锄了！
孟君子却头也懒得回，全当是耳边风过。
凤姨就提醒他说，孟老师，有人在跟你说话呢！
孟老师却风趣地说，挖自己的土，让人家说去。
凤姨噗嗤一笑，又赶忙举起打着兰花指的手背挡住了嘴巴。
她的牙齿白如美玉，白嫩的手掌却起满了血泡。这让孟老师好生心痛。
这没事呀！凤姨淡定地说，与锄头把多磨合几次就不会起泡了。
有时累了，她就把锄头搁地头上坐下来歇一歇气。
到学校里去喝口水吧！孟君子热情地相邀说，我房间里有电风扇。
凤姨心存感激，口里却说，不用呢，还是自然风更加凉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又到了学校放暑假，凤姨仍然一如往昔，她偶尔抬首就望见了学校。但她却并不知道，两位家在城里的老师都相继回去了，只有君子老师一个人留守在学校。君子老师的家与凤姨家是近邻，下了学堂山，过一垅稻田就是。两家早些年是走得很近的，准确地说，是凤姨常喜欢有事没事去他们家走走。但自从她丈夫庚生去世后，身为寡妇的凤姨就很少再去别人家串门了。
前不久，君子忽然跟自己的父母说，从暑假起，我要学会独立过日子。
你说什么？母亲一听急了，就脸一沉说，翅膀硬朗了是吧！
父亲却明白儿子的心思，是一个明白事理的读书人，孟君子就是顶父亲的职当上村小老师的。他说，还不是烦你一早到晚念着要给他介绍对象！
过两年就30岁了，也是要成家的年纪了呀！母亲又开始唠叨了。
儿子说，妈，这我知道。这终身大事你就依了儿子自己作主吧！
关于君子老师的婚姻大事，凤姨也曾经凑过热闹的，那是在开春不久，孟君子自带了锄头来帮她翻地的那天，凤姨说，君子老师，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呀？
只是没想到君子却回了句一语双关的话，这还不是你凤姨说了算！
凤姨当时根本就没往君子话里的意思上想，只笑着回了他一句，该不是要请我凤姨给你当红娘吧？我可孤陋寡闻呀！但是现在她突然想起君子老师说过的这句话，尤其还记起了他当时那一双充满着期许的目光时，心里不免一惊，她自言自语地说，这鬼崽子！凤姨当然是有资格叫他鬼崽子的，她以前没少抱过他，还曾经一边扯着他的小鸡鸡，一边打着唿哨喊，君子乖乖，屙尿尿，君子乖乖……
一对彩蝶翩翩而来，是一对幽蓝中点缀着嫩黄的罕见花蝴蝶，双双连缀在一起后，就落脚在苦瓜蓬竹架上，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蝴蝶的两对翅膀翻飞震颤个不停，这让凤姨的眼睛一亮，也心头一热，回忆的思绪自然就断了，正欲挪步时才发现自己两手不空，便赶紧放下了手中提着的装辣椒和茄子的竹篮，轻手轻脚的猫了过去，到跟前了，她却又不忍立马伸手去抓，而是在心里说，让它们再恩爱一会吧！但也就是这一犹豫间，蝴蝶却双双起飞，朝着学校的方向舞去了。
菜园被篱笆围着，虽然只是一种象征，但也总比没有围篱笆好。
凤姨家的菜园，所围的篱芭与别人家不同，用的是破渔网，四个角上各打了木桩，渔网就挂在木桩上扯开，象帏帐一样。这是她男人用过的渔网，凤姨是被村里的光棍汉庚生把她当河神爷送给他做老婆的美人鱼从资江洪水中捞上岸的。
关于凤姨的故事，有着各种不同的版本在民间流传。有人说她曾经是某戏班里的当家花旦，日本鬼子在芷江受降时，她还在芷江城里的戏台上给抗日的英雄们唱过戏的。当时的凤姨也就十五六岁，正值豆蔻年华，多水灵呀！每每出场时大红水袖那么一甩，我的个天呐！全场立时就鸦雀无声，将士们一个个都惊得呆了。可是也就在当晚，凤姨就离奇失踪，说是被某位将军纳为了小妾，不久国共两党再起狼烟，仓皇中，凤姨又落入了土匪之手，在资水上游一座叫龙虎山的山寨里当了压寨夫人……也有说她是在兵荒马乱中没赶上戏班流落江湖，尔后又被迫进了青楼……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也写到过这事，当然都只是传说。至于她后来为什么又来到了我们白驹村，却是有根有据的，那是在土改的前一年，一个桃花水泛滥后又正在退水的日子里，资江河里杂树横着竖着荡荡而来，被淹死的猪牛羊臭尸横陈，当时排古佬庚生正手持一根套有反钩的长篙立在江边冒险捡木柴。他老远就发现江中的一块杉木板上趴着一个人，竟然还是一个长发散乱的女人。当年庚生已经30出头，靠给做木货生意的户主送排为生，在白驹村算得是一个老光棍了。他当时的脑海中也就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没准是河神爷给我送来的一条美人鱼做老婆吧！后来他就什么也没想便一纵身跳入资江，连人带木板捞上岸来一看：果然是个大美人！这就是后来的凤姨。但不知在洪水中浸泡和扎挣了多久的她，对以前的事却一概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除了身着一袭湖波绿旗袍，还有就是一个贴胸的玉佩。是庚生给了凤姨第二次生命，她也就一直跟着他过日子。可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凤姨36岁那一年，丈夫庚生却得急症死了……
从此，寡妇这个称号便始终是她心中难以逾越的一道篱笆。
但是就在那一天上午，为了去追赶一对双飞双栖的蝴蝶，凤姨却破天荒纵身一跃就过了有着千双眼晴的渔网篱笆，并且还径直上了学堂山，来到了村小的礼堂。她甫一站定，蝴蝶不见了，却有一支似乎熟悉而又久违的曲子灌入了耳际。
这是一支旋律优美，舒缓而又揪心的忧伤曲子……
是《梁祝》！凤姨一声惊呼，人就动了起来，先是脚尖，然后是脚步，再就是整个身姿都跟随着旋律和节奏在起舞……她那天正好又身着那一件湖波绿的旗袍，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轻盈地飞舞的蝴蝶。后来她居然鬼使神差就进了礼堂左侧的一个房间，还看到了摆放在房间书案上的一台老式留声机和一架荷叶形播音喇叭，如此优美而又忧伤的曲子，原来就是从这一架荷叶形喇叭里传出来的……这时，她的眼前似乎就闪出了一个人影，而且那人就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手中托着一件崭新的大红水袖生旦戏袍，象是说戏文似的，凤姨，嫁给我吧！
凤姨已完全入戏了，捧着对方的手说，郎君，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一切仿佛是在梦中，而一切又都是水到渠成，也就是在那一次，48岁的凤姨居然就怀上了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而我当然知道，这根本就是孟君子真诚所致。他还是从读小学开始，就对凤姨产生了朦胧的好感，其实我也很喜欢凤姨，甚至喜欢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只是因为生计我过早地离开了白驹村，而君子却一直深陷在对凤姨的暗恋中不能自拔。包括他后来顶替父亲当了老师，也要执意留在白驹村，就是因为想要守着和陪着凤姨，而那一套留声播放设备和大红水袖戏袍，也是他早就给她准备好的……所有这些，还不足以打动一个女人的心吗？
足矣！听得如醉如痴的孟蝶长嘘了口气接话说，我妈妈才是最美的中国蝴蝶！
孟君子和凤姨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你们也信呀？他这是在虚构小说。
孟蝶忙否定父母说，也不完全是虚构。她这么说着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和母亲手拉着手，在学校的操坪里以及在回家的田埂上漫步时的情景。两人看见蜻蜓要去追一程，看见蝴蝶更是会追去老远老远。她似乎觉得，自己从懂事到现在，母亲的模样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孟蝶忽然记起了一段曾经从书本上读过的话：观察一个女人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老还是不老，主要是看三个部位，一是看眼：看眼角，眼眶，眼袋，眼神；二是看胸，看曾经的玉龙雪峰是否坍塌或消融；三是看腹，看是否腹已赘肉隆起。但是孟蝶香的印象中，母亲的眼眼依然会说话，母亲的胸脯照例高耸……母女俩若是同时着一袭湖波绿旗袍走出去，会让人眼睛一亮并且惊叹：啧啧，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姐妹呀！有爱和被爱的人是不会轻易衰老的，岁月给母亲留下的唯有从容、淡定和对万事万物的包容。
这是一个真实的中国式的爱情故事。瓦西里也照例按奈不住激动地说。
他感恩当时还是准岳母的凤姨，是她在中国蝴蝶公司最需要支持的关键时刻不声不响地将一直伴随着自己生命的玉佩拿出来为他们给银行作抵押，更感恩她愿意把女儿孟蝶嫁给他。因此他也就激动得竖起了两个大拇指，面对孟蝶咬着生硬的中国语由衷地说，你，还有妈妈：我的岳母娘，都是最最美丽的中国蝴蝶！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梦呓般喃喃自语的人，正是凤姨。
廖静仁：中国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选入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