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捆龙索

作者: 来源: 时间: 2023-02-21 07:04 阅读:

  

像唯灵论者那样思考,像唯物论者那样行动。

——摘自费尔南多.佩索阿语录代题记

 

 

捆龙索是一个特定语境中的地域专用名词,龙武也是从他继父廖明忠口中听来的,继父有一天慎重其事地对他说,龙武,你不要淡看这根绳索,上房梁时少不了它,抬千年屋时也少不了它,哪怕是刚出生的男婴,也得用它象征性地捆一次。他还说,男人心里都有一条孽龙,只有用这捆龙索才捆得住的。龙武不解,便问继父,村里人不是叫它力索吗?继父就明显有些不爽说:如今的人搞卵不清!继父生气时总带脏话,龙武不敢再多问,继父其实也没有搞清楚。

时间从来就不会饶过任何人,也包括龙武的继父,他如今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每年清明节后的第三天下午,龙武都要比平日收工得早一些,他站在地头或田垅间先抬眼看了看天色,于是便不紧不慢地回家去,进了堂屋先跟老婆知会一声,又将她已经备好的行头再悉心清点一遍,然后才又从容出门。就这样已经连续坚持有三年了。农谚有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按理说,这个季节是大地上的事情最多、农人也最繁忙的季节,但这些年来的农村和农民,大多都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土地被撂荒,青壮男女劳力都一窝蜂涌进了城市,村里基本上就只剩下四种人:老人、孩子和少数几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或因为别的事走不开的人。龙武就属于后面这两种人。他说他已经离开过一次故土了,不应该再轻易抛下现有这一片能够包容他的土地了,再就是他守孝在身刚好满三年;另外村里还有三个半头也必须是青壮年,那就是村支部书记,村管委主任和村会计,出纳只算半个头。白驹村情况有些特殊,是由支部书记兼任出纳,管委会主任不过问村里财务,会计却是由大队改村前的老班子成员宋天曙继续留任,而且村支书贺加贝又是村管委会主任传礼的姐夫,宋会计则是前任大队支书记贺星的铁杆亲信,说穿了村里的这三个半头基本上就是贺家人说了算。不过他们三人却很少有去干农活,属于半脱产的基层干部。这些年国家财政对农村有着各种补贴,政策是好了,但好处却进了少数几个人的腰包。

龙武是个外乡人,在村里说不起硬话,再说他也并不关心这些事,他是个万事都可以退让的老好人,但又是个有心人,他曾经摸索过清明节前后的气象规律,发现一般都只有在后三日老天爷才开始放晴。大凡在这一天的这个时段,他出门的行为会让人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晴天,却要披一领蓑衣,挎一个竹篓,蹬一双草鞋。他走的是门前的大道,一直到了资江边上的联珠桥头以后才又向左拐,再沿慈善山脚下的纤道向金鸡岭走去。金鸡岭是一座坟山,有龙武继父的新坟,他这是去看望他的继父,去为老人家清明扫墓。老婆淑兰也想去,但一地一乡俗,白驹村的坟地下午是不准女人进入的,不过她总会在男人临出门前慎重其事地交待一句记得替我给耶老子敬杯酒。淑兰是桑植人,叫公公耶老子是湘西那边的本土方言。龙武的回答很干脆,说,这我晓得。跨过门坎了,他又说,我晚上不回来的。淑兰就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另一句话她却是在心里说的:能跟你结成夫妻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这句话她是从公公口中学来的,公公在世时常跟村里人说,我这福气是前世修来的,所以做人要有慈悲心。也会有人故意刁难她公公说:你未必晓得自己前世是个善人?公公就笑着说,前世的事我当然不晓得,但在我死了后你们自然会晓得。他这话虽然有些模棱两可,却很智慧,意思是说,作恶之人,是不得善终的。刁难她公公的人听了有些虚,给他扔了根纸烟,便扬长而去了。

扳着指头算算,淑兰嫁给龙武有20多年,儿子都已经读研究生了,她记得公公从来抽纸烟,只吸旱烟,用一根长长的竹马鞭兑个铜咀,是他抽旱烟的法器。但是他会把纸烟留给他的儿子龙武抽。龙武抽纸烟是在公司里养成的习惯,却并不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是他服务的老总“扔”给他的,还是云南玉溪烟厂的阿诗玛牌,每月不多不少有三条,每天平均有一包,可见他们关系了得。

村口靠近资江的金鸡岭是白驹村近年来新开劈的一座坟地,也有人把它叫成“新坟山”的,但是这一个“新”字当然也并不仅仅只是针对亡灵。世上只有新人笑,有谁怜惜旧人哭?这里边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是说给活在阳界的人听的。这是一种反讽,更是一警示。之前的祖坟地(这里只是单独指廖姓家族的祖人)是在虎形山上,那里已经挤满了祖先的坟墓。要是在早年,一个又一个呈三角形的土堆上,每年清明都会有后人去清一次杂柴茅草,一坯新土,再插一挂红白相间的纸幡,也还有扎一个草人的,但自从成了旧坟地以后,来虎形山光顾的人就不多了,坟头上也早已经芳草萋萋。幸亏一左一右及档头,有的是用青条石,而有的却是用青砖砌了将近半人高的围墙,正面的墓碑用的也是青色石材,上面还刻着亡灵后人的辈份和姓名,但毕竟隔了三代五代以后,陆续新涌现出来的晚辈,因为墓碑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名字,也就很少还会有人再去尽一份孝心,那一座又一座或砖砌或石垒的百年荒塚,除了偶尔几个有怀古之心的游子回乡去寻根,也就逐渐少有后人去光顾了。

龙武的继父属于廖姓中的“明”字辈,人称他明叔或明公,是三年前去世的,安葬在金鸡岭上。其实这里也已经很拥挤了,但他继父在白驹村廖姓中辈分高,“今能佐盛明,光大恢先泽”,这是族上祖宗传下来的廖姓辈分的排序。他是明字辈中走在最后的一个,又是老土改根子,更重要的是他人缘好,尽管他的后人龙武是他在60岁那年才“捡”到的,但龙武为人厚道,把自己的独子也过继给了继父廖明忠当孙子,姓廖,名龙文,现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

龙武的继父廖明忠死后,千年屋理所当然就修在金鸡岭的鸡冠上。不过这里边是有玄机的,是经由村支书贺加贝亲自发话后才定下来的。加贝支书是个有远见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人情他是送给廖明忠的孙子,也就是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的廖龙文的。老人病重期间,学校正好放寒假孙子廖龙文专门从县里请来最好的医生,他自己也给爷爷把过脉,还跟在协和医学院的导师在电话里报告过治疗方案,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但爷爷还是走了。

村里人说他不舍得走,龙武父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在临终前大约有十来分钟突然面色红润,双目炯炯。儿子和儿媳终于松了口气,以为父亲这一劫应该是躲过去了,龙文却龙武低语爷爷这是回光返照。老人家果然把孙子招呼到床头,拉着他的手说,你是学医的大学生,是我们廖家修来的福气。老人又医者仁心,术在其次,学医必须先学做人。爷爷歇了口气,然后说,爷爷都94岁了,眼看皇帝都换了十个,已经知足了,我这得的不是病,是年冠寿满,是阎王爷要召我回去了。老人家是从从容容走的,他到了最后还强撑着说:医生能医得人心……该多好!他这句话说得很艰难,是攥着他孙子廖龙文的手说的,龙文就俯身跟爷爷耳语了一句话,老人头一拐人就走了。

其时,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白得晃眼……

家里那只大公鸡腾地跃上了晾一竿,顶着火红鸡冠就唱了句:果果儿……

明忠老人走了之后,都好一阵了,双眼半开半合不肯闭上,孙子龙文贴下脸去,不知他爷爷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人的眼睛居然奇迹般合上了,满脸的纹沟里似乎还溢出了笑容。儿子本来想等天晴了再为父亲出殡,然而老天爷硬是不肯给一个笑脸,到了第七天,天气依然阴沉着,路上仍有积雪,但按照村对亡魂“留七不留八”的旧俗,也只好安排在这一天出殡。是由村支书和村主任亲自督阵送上山去的。抬棂柩的八大金刚是青一色的壮实后生,这是白驹村近年来很少见的一种现象我公公是积善修来的福气,刚好人们都赶回家过年来送您了!”儿媳妇淑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情真意切。

有些往事就像长在脑子里的青苗,龙武一边回忆,一边攥着青苗爬山,却总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呢?该不会是父亲烟杆上的火镰在晃吧?他忽然记起儿子龙文对爷爷烟杆上的火镰也很感兴趣的。

 爷爷其实是一个典型的自然主义者,他老人家不但只抽叶子烟,烟杆也是竹马鞭做的,连火柴也不舍得用,只用石头和铁片取火。这话是龙武的儿子龙文说的,他不知道那吊在烟杆上的铁片叫火镰。这是在早些年一次暑假期间,当时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他被孙子这句话逗乐了,哈哈打得山响说,还是大学生呢!这不叫铁片,叫火镰,也不叫取火,是撞火。你千万别小看了这块铁片和石头,当它俩奋力一撞时,就开出火花了。这都不晓得!他说着就从挂在烟杆上的布袋里掏出一颗石子,又从竹管里取出一根纸稔做起示范来:只见他用左手把纸稔靠近石头握着,右手抓住火镰,拉开约尺许的距离,然后当的一声撞过去,纸稔就燃了。真是撞出来的火花耶!龙文的眸子里也有火花在闪烁。龙武很庆幸自己为继父留下了一个能续香火的廖姓孙子,当然也还想为龙家个龙儿或龙女,但是老婆生下龙文只有十多天后就被结扎了。当时是贺加贝的父亲贺星任支部书记,是他带了村里的几个基干民兵把未满月的淑兰到公社医院强行做的手术。也是用梱龙索梱的,当时贺星手中也拿了根绳索,是公公明忠临时要更换的。事后不久,明忠老人又听村人说,少数民族是可以生二胎的,是因为贺星支书好大喜功,想在公社里得表扬、拿奖金才这么做的。为了这事,从不得罪人的廖明忠此后再不搭理老支书贺星。

此时的龙武已经来到了金鸡岭的鸡冠之上。

这里的地势很特别,是岭陡然隆起的一个小坡,四周有绿树掩映,若是赶在前些日子到山上来,映山红还盛开得红红灼灼、热热闹闹的,这几天一场接一场的清明雨下个不停,将漫山的艳红摧残成了遍地的落红……龙武忽然想起,继父生前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两次的,每次都会折几朵红红灼灼的映山红回去,然后还慎重其事地交待儿媳给学堂山那边的石榴奶奶送去。石榴奶奶是解放前廖姓老族长盛邦公的二儿媳,是白驹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比继父小好几岁,但村里的年轻人都叫她石榴奶奶。石榴奶奶的人缘也很好,很慈祥,样子也很像观音菩萨。你石榴奶奶是属羊的,心善,她也是个苦命人。继父曾多次跟儿媳淑兰说,我在族长家做长工的时候,她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

淑兰就总是静静地、很认真地听着,她懂得公公话里话外的意思,所以要她去给石榴奶奶送花时,每次都只笑笑地说,耶老子,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您的红花和心意不折不扣送给石榴奶奶的。她有什么话我也会给您带回来。

公公就不再吱声了,只是憨厚地笑一笑,目送着儿媳出门去。

淑兰见到石榴奶奶时,每次心里都充满景仰,老人家精神十回有九回都是饱饱满满的,并且又特别爱熨贴,玫瑰红的灯芯绒衣藏青色的裤子是她亲手缝制的,圆口布鞋一尘不染,尤其是满头银丝的发髻,盘得像一朵白牡丹,一点也不像是八十多岁的样子。她见了映山红眼睛一亮,忘情的吻着花朵。淑兰本来准备了好多话的,老人家若是问起,她会告诉她,这是我耶老子去慈善山给菩萨续香火时,特意到金鸡岭上给您折来的。可人家只忙着赏花,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淑兰回到家里后,还是会善意地撒谎说,石榴奶奶那个高兴呀!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真是花开花谢不由人呐!两个老人或许都在心里如此感叹过的。而此时的龙武也正在心里想,开得这么红红艳艳热热闹闹的花朵,怎么待要凋谢时就成了一团黑血呢?夕阳正在西下,落日已经接近到江对岸的白羊山了,如火的晚霞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息也仿佛隔江而来,掠起身边坟地里的草木馨香,这令龙武的心头感到了阵阵暖意。原来刚才是夕阳的余晖在我的眼前乱晃呀!龙武斜了一眼对岸的白羊山,又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他这是当俗话说的。他还说,真让古人给说准了,清明节前几天,每天都下雨,今天的太阳也是下午才破云而出的,像是老天爷有意对我龙武的特殊关照,这三年来的这一天,每天都是如此。

这么边走边想,就要到老人的坟前了,龙武说,父亲大人,不孝儿上山来看您了。一直是这么叫继父。他记得自己头一回称呼他“父亲”时,老人家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被风雨阳光浸得黑红的脸上荡着笑容说,我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龙武脱口就说,父亲您见笑了。我们下辈子还做父子!老人心里乐开了花说,我这做父亲的又没什么本事。老人一脸慈祥,顿了一下又憨笑着说,不过只要你肯学,我会把做厨师和打捆龙索的手艺传给你!                    

其实龙武本身就是个厨师,只是没有遇过大场面,没有做过大宴席,他是在深圳公司专门给老总做饭菜的小厨。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父亲大人亲手教他打下的捆龙索,头一回用却是送父亲自己出殡上山,而且在三日之内又送走了一人……这不是活见鬼吗?过了不到半年,村里又走了一位老人,也是借用他打的捆龙索出殡的,但不过三日还是有人重蹈了覆辙。村里管这种事犯重殇,是大不吉利。最近的一次就是在去年年底,村里又一位老人走了,他闻讯后,自己就干脆去外面躲了几天,可刚回到家里,老婆就惊讶地说,真是邪门吔!龙武的心里就是一揪,赶紧问道,怎么啦?莫非又是……

你说还能怎么啦?老婆一脸凄惶说,又是走了两个!

还真的是活见鬼啊!只要一想起这事,龙武的心就跳得好厉害,感觉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捆龙索捆着了似的。幸好没过多久,县里就下来了红头文件,要求把精神一直贯彻到村上,强力推行人死了以后,一律要执行火化,并且还在每一个乡修都建了火葬场,规划了陵寝墓地。火化的目的,首先就是移风易俗,丧葬从简,不再用千年屋,从此捆龙索也就闲置了。

凡是在这一天的下午,龙武来到金鸡岭,既是来为父亲清明坟扫墓,也是来请教父亲大人的,他想把这件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现在三年多已经过去了,父亲却一直没有给他托过梦。然而就在此刻,当他感觉到自己被从白羊山顶隔岸而来的晚霞余热给裹挟着时,却又仿佛闻到了父亲大人身上的某种气息。他心里也就涌起了一阵久违的感动,便赶紧把手中的竹篓放在坟前,又将背上的蓑衣也卸下了,与父亲的坟墓并排铺开。父亲的坟墓也是用砖块砌成的,但用的是红砖,花岗岩的墓碑上刻着廖明忠老大人的名字,正中是孙子廖龙文的名字,他和淑兰的名字在左侧。这是父亲大人的福气。竹篓里放着一把柴刀,也备了锅子和碗筷及酒盅,还有切好的腊肉、腊鱼、腊肠和腊牛肉,并且还备了一壶谷酒。龙武脑海里的记忆却清晰得如同昨天,他当然记得这些都是父亲大人生前最喜欢吃、而又难得开一次全荤的大菜。最近几年下来,他既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务农,也偶尔会游走村里做厨师,虽然没有太多的存钱余米,日子却还是好过了,什么酒呀肉的也不能说家里没有得吃,是父亲一般都不准儿子和儿媳如此奢侈,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他总是唠唠叨叨地交待儿媳淑兰说,人的福禄寿是连在一起的,就像塘坝里蓄积的雨水,放空了就没有了。所以说人要惜物,惜物就是惜命。儿媳就咯咯咯地笑,说,耶老子,你这是迷信哩!公公却一本正经说,怎么是迷信呢?祖上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龙武心里却始终有一个难解的结,他一直觉得,父亲当年断气了都不肯闭上眼睛,应该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没后人交待清楚……他又想到了捆龙索,但今后能用捆龙索的机会更少了,就是真有什么秘诀又有何用呢?龙武自问却不能自答,他觉得心里很空。坟头前,旧年挖下的火塘还在,似乎仍然在冒着丝丝热气。龙武先取出了柴刀,将坟头和四周的茅草清理过,再把锅子架上火塘,又去周边拾了些柴禾,还特意给添了几个半干的杂树蔸根,这样火种会保持得更久一些。他是用父亲留下的火镰撞出的火种。父亲走后,龙武也学会抽喇叭筒旱烟了,不为别的,就为着这一分亲切。正这么想着,龙武的烟瘾就上来了,他空出手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黄灿灿的镀金盒,这是上个学期儿子从北京给他带回来的他取了烟丝,还取了烟纸开始捲烟,也给父亲捲了一支。菜已经热过了,分别用几个粗碗盛着,把三个酒盅也摆坟头,又从火塘边拿过酒壶来每个酒盅里斟上半杯,这才烧纸钱,才举洒杯,先是碰了一下在前面的酒盅,父亲大人,儿子敬您!然后又端起另一个酒盅也碰一下说,这是替淑兰敬您的!我代她先干……有傍晚的山风拂过来又拂过去,树叶唦唦的摩擦声仿佛父亲在低语,酒盅和菜碗里的热气忽然就腾了起来,龙武脸上便溢出了宽慰的笑容,他心里在想,这是父亲大人也在饮酒了,也在夹菜了。

袅袅热气同火塘里的袅袅青烟,一并融入了黛青色的山脉……

 

龙武身坯大,酒量也大,就这样,他以自己和老婆并儿子的名义又一敬父亲,共敬了三轮,三三得九杯,并且又是差不多能盛一两酒的杯子,待他再度举杯时,月色也在酒杯里泛出了乳白的光辉,头顶有星星在闪烁,像一双双深邃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微醺的龙武。他忽觉得,这每一天到来都是从上村向阳岭山垭的那一缕曙色开始,又悄然落在对河白羊山山巅树林丛中的最后一抹晚霞结束的。日子与日子的衔接,无论阴晴圆缺,都是一如既往地周而复始,这是何等地井然有序啊!乱的只是风云,只是雨雪,只是世道人心。至于夜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月色和星晖,便是上天给有心抬首望神明的人们的一种额外赏赐吧。龙武的心里已然有了一种庄严的肃穆感在滋生,故而又把目光收回来扫向了祖人的坟地。清明节过后,凡是有后人扫过墓的坟头上都会垒着一堆黄灿灿的新土,仿佛是一座又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他只凝视了一会儿又掉过头去,久久地注目着对面慈善山上只剩下半边的宁静的慈善寺……

慈善寺是建在慈善山山顶上的一座古庙,半边庙门正对着金鸡岭,而曾经令驾船跑长途的水上人闻名而胆怯的资江崩洪滩和滩垴上的孟公塘,就正是在这两座山的山脚下,但没有人知道这寺庙是山而得名,还是这山是因寺庙而得名。关于这座山和这座寺庙的传说却有很多,有人说这寺庙还是在明朝洪武年间修建的,建筑规模不大,香火却旺得不得了,就连那些驾船跑长途的船工和纤夫从山脚下的资水过往也会在孟公塘停下船来,先拜过孟公崖河神再上寺庙去添一柱香,燃一纸。以前的慈善山有古树参天、杂草丛生,有麂子、火狐狸、还有长尾金翅鸟……像一座天然植物园和动物园,但全都在大炼钢铁时给毁了。如今的寺庙只剩下一边,而另一边是在文革中当做四旧给砸掉的。前者如伐木大炼钢铁的事,龙武的继父也曾有过参与。不过廖明忠当时觉得,一个新的国家还刚刚成立,政府的手头一穷二白,做人民群众的理应尽可能地帮助政府度过难关,再说政府这也是在为人民着想呀!至于后来一帮年轻人上山砸寺庙,也包括人们把老族长的二儿媳石榴押到台上去批斗,还要剥掉她身上的红衣服,说她是国军将领的遗孀,根本就没有资格着红妆,只配胸前挂木板,手里敲着竹梆游村示众等等。他是有想过要去阻拦的,却无人阻挡得了。

这些并不遥远的往事,是继父偶尔翻古时跟龙武说起过的。

可别小看只读两年半私塾的继父有时还真像个哲人!龙武忽然想起继父有天盯着挂在神龛下的捆龙索说过的话继父说,看来这捆龙索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是越来越没有地位了,只知道用来抬死人的棂柩,而不晓得用于约束人的野心,藏在人骨头里的孽龙不出来作乱才怪呢!龙武一开始并没有听懂父亲话中的意思,直到他自己也做了父亲以后,有一天他欲把儿子龙文放进摇窝,父亲却忙制止道,慢点,你先慢点!说着就赶紧从供着祖宗牌位的神龛下取过捆龙索,虔诚而又慎重其事地围着摇篮捆了三个圈。父亲这么做,乍一看只是某种象征,但是从他口中念念有词说出的“捆龙索,捆龙索,且把孽龙来捆住。捆住了孽龙,天下就太平……”的咒语,却肯定是有着另一番深意的。

龙武还听村里年长的老辈人说起过,自从寺庙被砸得只剩下半边后,整个白驹村也就只有继父廖明忠才敢顶风每隔十天或半月去一趟庙里,专程去给菩萨送供果明忠家门口本来是有一条田间小路可以直慈善山,他却一直坚持要走门前的大道,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先要到联珠桥头的代销店买几个糖果。直到后来形势有了松动,代销店也敢经营香烛了,他就又会买上几根香烛。继父总是说,菩萨不在了,神明还在。他还说,我去给神明行礼,本身就是正道,为什么还要走小路?他后来“捡”到了儿子龙武,又添了儿媳淑兰,不久添了小孙,去的次数也就更勤了。凡是在样的候,龙武也会偶尔跟着继父一起到慈善山去,而去的次数渐渐多了,龙武的心里也就觉得越来越亮堂了他还领着淑兰和龙文跟父亲一起进过祠堂,把儿子龙文过继给继父姓廖。他说,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一家人!淑兰心直口快,说哪里会有什么神明呐?龙武却答得虔诚,说有的,就在信神明的人心里。他记得继父到死时都还念叨过火狐狸,他总是说自己曾不止一次亲眼见到过,还说那红色的狐狸尾巴拖得老长,就像一柱火把,只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才会现身。有人曾经打趣他说明爹,你说的是石榴奶奶吧?她80多岁了还穿红衣服!继父就嘿嘿地笑几声,不紧不慢地掏出火镰来,然后又补一句说,我还没修到那样的福气呢!

石榴奶奶是个名符其实的大家闺秀,出自于豪门,家父是江南镇上有名的茶商,她自己也读过几年新学堂,而老族长家的二儿子又是毕业于长沙一师范的高才生,只是时逢乱世,在石榴嫁进廖府第三天,男人就应征入伍上了前线,在雪峰山大会战中光荣了,因为是国军的人,连烈士头衔也没有争取到。但也有人说她不是真寡妇,与村里某某和某某单身汉都有来往,其中就有龙武的继父廖明忠。还说她经常是身着红衣夜里送上门去的。关于火狐狸和以上这些传说,龙武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如今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神明就附在龙武的身上了,慈善寺他是常去的。就是在这个清明节的第三个夜晚,龙武躺在继父坟堆旁的蓑衣上,忽然就觉得生人和死人本应该是相通的,二者不就只隔了薄薄一层黄土么?脚旁的火塘里不时有火花爆响,偶尔有山风拂过,还有火星子冷不丁飙出来……因此他在凝视着只剩半边的慈善寺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火狐狸,还想起了生父和红花姨……

龙武的生父叫龙岩,人照例长得武勇高大,仪表堂堂,当时瑶寨村的人都说,龙武就是龙岩脱的壳,特像他父亲。但是他父亲从事的职业却特别,是个赶“脚猪”的——脚猪即种猪,听起来难为情,得到的却很实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事别的手艺都有搞资本主义的嫌疑,唯一赶脚猪的却没有受到过冲击,因为公猪给母猪配种是不收交易费的,只是到了母猪生过猪崽后,将一群猪崽中最小的那一只送给赶脚猪的作为酬劳。为什么会是给最小的呢?这个规矩定得很滑稽。可人家还理直气壮地说,哪个让你的脚猪冒卵用呢?配出的种不如你长得这么结实呀!这令赶脚猪的龙岩听了哭笑不得。

龙武12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那他正好刚读完初小。

他母亲其实是被繁杂的家务琐事给累死的,因为他那赶脚猪的父亲每年都要从全乡十多个村寨带猪崽回家,而母亲得亲手把小猪一只接一只喂养得像模像样了后,才卖出去,这样方能够卖个好价钱。母亲就是小猪崽们的亲娘。

母亲死后的第三年,龙武刚好15岁。

天夜里,父亲突然领了个年轻女人回家。那是一个月色如水,星星也像刚洗过澡的晚上,就快要放暑假了,当时龙武在屋门口的禾坪里等父亲,手里还拿着一册卷了角的初中地理课本在月光下乱翻,“我的祖国有960万平方公里,地大物博,美丽富饶……”这是他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的。正读得来劲,忽到前面的田塍路上有了脚步声,龙武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再定睛看时,居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蓬头垢面,长发披散,装束却很时尚,上身红得像一团火的是双排扣天娥绒衣,下身的西式裤是蓝色士林布(这当然是龙武后来才从那个女人的口中知道的名称),拎着两只没穿鞋的脚身段窈窈窕窕,走起路来时儿向左一侧,时儿向右一侧,双手还打着兰花指,一蹦一跳的像是在跳忠字舞。龙武正发楞,父亲说,是个可怜人,就让她住在我们家吧女人却笑:我叫红花,你要叫我红花姨,我不可怜。父亲把那女人领进家里后,亲自去烧水让她洗了澡,还拿出了龙武他妈的衣服给她换洗,但她却死活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红衣服给换了,父亲无奈,只得依了她说,我明天就去镇上的百货店里给你买几件回来,全都买红衣服。女人的脸上就笑出了花来,龙武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有福,他领回这个女人真的好漂亮噢!既没请过媒人,也没有办过酒席,更没有去民政所办过任何手续,那个年轻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跟了父亲,父亲也要龙武叫她红花姨。

红花姨就红花姨呗!龙武想。红花姨看上去至少要比父亲小十多岁,典型的鸭蛋脸,皮肤又细又白净,说声音脆脆亮亮的,进了家门后莫说是喂猪崽,连饭菜都是放暑假在家的龙武做好了请她吃。不过说来也怪,龙武不但毫无怨言,还每天开开心的。父亲龙岩照例还是赶脚猪走村串乡,只是不再把猪崽带回家来,而是在途中就转手给贱卖了,所以他每天回家都几乎有钱交到红花姨手里,但是红花姨则每隔三天五天就要离家十多里的小镇上逛一次,而且每次出门,又都是身着玫瑰红或大红衣服,两条辫子上还各扎了一只红红的蝴蝶结。当然啰,这一切龙武的父亲龙岩并不知情,龙武也从没有跟父亲提及过。小帅哥,不准告密哦,告密是很可耻的红花姨出门时交代说。

龙武就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背影消逝了才使劲地点头。

红花姨是从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姐姐吧?她走路的姿势总是与众不同,衣着打扮也不同,没有哪个女人能跟她比耶!龙武经常在心里问自己,却不能自答。

但人家却不这么想,总是对父亲和飞短流长,尽说红花姨的坏话:

赶脚猪的龙岩,还真是艳福不浅呀!捡了个红衣妖女回来。

谁晓得他施了什么魔法,未必也跟脚猪学一手“硬”功夫?

你们还以为他捡了宝呀?不过就双扔在路边的破鞋,是个狐狸精!

瑶寨里的人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那时龙武已经是个准劳力了,但没有出集体工,而是给生产队了一头大黄,是头公牛。他其实偶尔也听到过人们对父亲和红花姨的议论,却装做听不懂,这是大人们的事,由他们说去吧。

有一回,亲眼见到有人欺负红花姨,这事令少年龙武的血往上喷。

那是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太阳公公像是喝多了苞谷酒,脸膛醉得血红血红的,就快要爬上中天了,无须抬头望天,看光影应该是十点钟左右吧?这一天,父亲一大早又去了外村。按照往年的惯例,这时正好是去东家收猪崽的旺季。父亲以前有时晚上并不回家,自从红花姨进了门,即使是摸黑走夜路他也会赶回家里来。龙武也是一早就去放牛了,生产队放牛的少年不止是他一个,往往都是三五成群,而且一旦把牛群领进了山湾,只要有一只耳朵注意听牛铃的声音就能知道牛的去向,大伙儿就可以先砍一担柴禾,然后就安安心心在哪个宽敞的草坪里,或用石子下五子棋或看蚂蚁搬家,甚至仰脸看流云

然而那天上午也是活该要出事,刚砍过柴禾梱好,龙武却鬼使神差挑起两梱柴跟伙伴们说,喂,帮我照看一下牛呀!我先把柴禾送回去就过来的。

嚯,好你个龙武!要我们帮你照看牛,你是要急着回去看红花姨吧?有年龄龙武两岁的黑岩露着两颗暴牙说黑岩当然是绰号,他叫苗青,是治安主任的儿子。他父亲也有两颗暴牙,被旱烟熏得乌黑,叫苗根,如今改名叫苗红了。但苗红不仅有两颗黑暴牙很打眼,还是个癞痢头,人称癞暴牙主任。

其他伙伴就笑暴了说:去看红花姨,去看红花姨……把龙武闹得一脸窘态。

连少年龙武自己也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让他气得想杀人……

说一句真心话,龙武心里确实是放心不下她的红花姨,在他看来,红花姨虽然年龄比他年长了十岁,可自我照顾能力却幼稚得像个小女孩,有时衣服扣子都对错了扣眼,他怯怯地告诉她时,她还傻笑着说,不能告密的,告密很可耻!龙武就闹了个大红脸说,红姨,我这是为你好呀!还把一个花字给掉了。没想到红花姨却说告我密的那个人也说是为了我好。龙武怀着满腔心事来到了禾场坪,把肩上的柴禾一扔就往家里跑,因为跑得太急,脚下的草鞋都掉了,还被柴棍子刺破了脚板心,手摸去,摸了满掌鲜血他也没顾得停住脚步。可刚进堂屋门他就听到红花姨在房间里浪笑,而且除了红花姨的笑声还有另一个人粗鲁的喘息声,仔细一听有些熟悉,但又绝对不会是父亲龙岩的声音。龙武顿觉得脑门一热,便什么也没想就“呯”地一脚踹开了房门,结果是红花姨全身赤裸着瘫开在床铺上,被另一个同样是全裸着的男人把她当马骑在身上,双手还牢牢抓着她胸前的两个肉团……龙武的眼前一黑,连摇了好几下发胀的脑袋,才终于隐约地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也似乎认出了那个头顶冒热气的是个癞痢头。莫非是他?该死的癞暴牙!龙武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但又不敢确定,掉头就去了厨房,然而待他手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进房间时,那个他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是谁的男人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臭哄哄的汗气味和浪笑声并未完全散尽的房间里,陡然“当”地一声,龙武手中的菜刀已然明晃晃落地,双目却被眼前的这个雪人拉直——此时的红花姨披头散发,白如初雪的裸体一纵身从床上轻盈地跳了下来,两条胳膊便紧紧地缠住了龙武不肯放手,说,我要,我还要……声音是歇斯底里的,同时又是抓心抓肺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待龙武终于醒过神来,他和红花姨都已经躺在地上,而且还……红花姨却笑笑地说,小帅哥不准告密哦!龙武一身骨架全散了,爬起来就跑,还着裤子摔了一跤。

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夺门而出的龙武不敢回头,他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是红花姨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他最后又回到了山湾里的大草坪,其时,牛群已经聚到一起了,伙伴们也正围着牛群在看热闹,龙武手抚着胸口,心还在“呯呯呯”直跳,他嘘了口气,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当他也把目光投向牛群时,却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头公牛,正举着一双前蹄趴在一头母牛的屁股后面,并且是那么地奋不顾身,伙伴们也一个个都看得呆了,尤其是黑岩古,两颗暴牙缝里还流着口水……尽管此类情形以前也常有过,但此时的龙武看了却大为震惊,砍了根刺条冲过去就猛抽黄牛……

自打从那一天起,龙武就已经不再同伙伴们一起去放牛了,也不敢正眼看红花姨了,还有意无意地避开父亲的目光。父亲照例经常外出,红花姨见龙武总是不肯搭理她便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几天后,也隔三差五往镇上跑。

龙武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曾一个人悄悄地、并万分虔诚地跪在堂中的神龛下忏悔过。这样大概僵持了有半个多月时间,龙武终于做出了一个令他父亲龙岩怎么也不理解的决定,有一天,他鼓起勇气跟父亲说,爸,我不想在家里住了,也不想再去上学了,我已经是一个男子汉,要出去闯世界。父亲听了一怔,叹了声气,又摇了摇头,也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最后只说了一句,也好,男子汉志在四方。红花姨却躲着父亲在一旁悄悄地淌着眼泪,又不敢过来跟龙武说话。这时一只被公鸡追逐得慌不择路的母鸡刚好从龙武脚边窜过,又噗噗几下振翅跳上了晾衣竿,惊魂甫定地呼喊着:果果大,果果……

就在当天,龙武说走就走,他只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当然也没有跟红花姨告一声辞就悄然离家出走了……但红花姨却是泪眼婆娑看着龙武的背影消失的。龙武到了离家乡瑶寨村有几十里路远的舅舅家,跟着一个做篾匠的堂舅当学徒。那时手艺人都归社办企业统一管理,做泥瓦匠的有基建队,基建队给每一个工地都配置了做木匠活的,或建学校或修粮库,一般都是在公社附近的城郊做事还有木业加工厂,也有叫木业社的,不过他们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工场,唯有做篾匠活的却是些散兵游勇,做的是记件包工活,由社办企每年在产楠竹的老山界与当地生产队签订合同,入冬就砍伐了楠竹,再聚到某一户人家的禾场坪里,这一户就算是做篾活匠人的东家了但东家也就只是给外来的师傅空出了一间寄宿的住房和一间干活的堂屋,被盖和食物都是做篾匠的人远天远地自带而来的其实这还算不错了,毕竟有一张床铺睡觉,有一个灶台轮流做饭。也还有另外的一种情形发生,那就竹林离住户太远,生产队只能将砍伐后的楠竹堆放在山湾的某一处空坪里,给来干活的篾匠搭建一座临时工棚,顶上盖的是就地取材的杉树皮或茅草,四周用旧晒垫围着,再用竹钉子给加固的,所谓床铺也就是用几根湿松木搁在一角,天晴自然无事,一旦遇上连日阴雨天气,里面就会是泥一脚水一脚,而龙武头一次跟师父上老山界,享受的就是这种“特殊”待遇。这样其实也好,反而培养了龙武的野外生存能力。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年多龙武做篾匠的这七多时间里,外面世界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更关心的还是偶尔从舅舅家听到一些有关父亲和红花姨的消息,知道他们了儿子,还知道红花姨以前是公社中学的一个美术老师,因为她在给学生们教美术课时,把伟大领袖那一颗标志性的痣点到了下巴的右边,没想这事却被一直追她未果的公社团委书记知道了,于是上纲上线把她押到了万人大会上去批斗,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更要命的是她父亲也被打成了十恶不赦的臭老九,有家回不得,没几天她就成了疯子……

有关红花姨的身世和经历的来龙去脉,据说是村里的治安主任癞暴牙主动请缨去外调后弄清楚的。听到了这些传闻后,龙武其实也想过要再回一趟瑶寨村,他要回去亲眼看一看红花姨的儿子到底会像谁,弄清楚到底是谁下的种;如果既不像父亲龙岩,也不像他龙武,而是像癞暴牙的话,他就要把癞暴牙的脑壳一篾刀给砍了去喂狗!但是他后来再往深里一想,又觉得自己也是该杀该剐。做师父的堂舅目光如炬,他已经从徒弟的眼里看到了仇恨之火看出他的骨髓里滋生出了孽龙,就劝他说,龙武,师父是过来人,这人世间有很多事情已经过去就算了,要学会退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师父天生一张国字脸,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人长得墩实,两道又粗又长的眉毛像两只睡不醒的黑毛虫,却生就一副菩萨心肠按说做篾匠的只信奉山神,师父却是个佛教徒,他行走江湖的包袱里藏着一个镀金的罗汉,无论到了哪个新的工场都要先请出罗汉来拜三拜,口中还念一通“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之类的咒语。龙武在一旁听得呆若木鸡,师兄就翻译说,这是渡我渡我……龙武觉得奇怪,师兄就附耳补充师父以前是上山为过匪的。龙武说,是吗?像师父这么厚道的人还上山当过土匪?这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来呀!师兄却说,千真万确的。这样的事我还敢乱说啊!师兄是从省城下放来的知识青年,是大学应届毕业生,一肚子墨水,连师父当时都认为他学篾匠实在是屈才,不过听说他很快就会回去的。师兄也有个包袄,里面藏着几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有时还会把书中的故事和道理讲给龙武听,他说的话自然是可信的。师兄说,只有文化的力量才是无穷的,师父就是认同了某种文化的人。但龙武想,红花姨和她的父亲不就是有文化的人吗?为什么却一个成了疯子,另一个被打成了臭老九呢?此时的龙武心乱如麻,他忽觉得自己很同情红花姨……同情和怜悯这一类词龙武是听师兄说过许多次的,师兄有次还说过一句无厘头的话,他说作为人类的个体我们可以没有后代,而作为老祖宗的文化根脉是绝对不能断裂的。只是龙武记不清师兄当时说这话的背景,好像是针对计划生育,又似乎是针对文化革命。但是龙武却始终没有听师兄说起过,人的骨髓里还会滋生出孽龙。师兄对师父的评价特别高,他曾经在私下里跟龙武说:师父前半生为匪,后半生做篾匠,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师父还真不愧是老江湖,他似乎早就已经看清了龙武所有的心思,碰巧当时正好遇上沿海企业来招工人,他就亲自去瑶寨村跑了一趟,把龙武的户口转到了他所属的东风村,让龙武也去深圳

1983年初,龙武22岁,一个乡里伢子忽然穿上了崭新的工作服,还坐上了火车,虽然只是长沙至深圳的普通列车,但也油然而生出了几多自豪感。师兄也很为龙武高兴,是他亲自把龙武送下山去的。他告诉龙武说,中国已经正式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历史时期。他说他自己本来早就可以返城的,之所以赖着不肯走,是因为与家父赌气不想回去顶替父亲的教师职业,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北大的研究生,他的志愿是想当一名科学家。师兄最后说,你这去的深圳就是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来招工的是一家很有发展前景的民营企业,在那里你一定要好好干!师兄一路上跟他说了许多,龙武虽然听不全懂,但也觉得很受教益。到了深圳,龙武就开始了为期45天的新员工训练。教员是公司专门从当地驻军部队请来的,科目也完全是按照正规入伍的新兵一样,30多人一个排由一辆蒙着橄榄绿帆布的军用卡车拉到了岭南一座原始次森林,每人身上只带了少许干粮和食盐,要在大山里训练半个月,主要科目是爬树、攀岩和穿越丛林及学会在野外求生。因为龙武个大,被分在炊事班负责背炊具。那是一次残酷的魔鬼式训练,但对于从小在瑶寨村长大,后来跟堂舅学篾匠又一直行走在老山界的龙武而言,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的本事和耐力让战友们大开眼界,也令带队的部队老兵排长刮目相看。龙武的野外求生能力强,办法多,把三、五天就已经断炊了的30多名战友养得个个精力充沛、精神饱满。他的拿手是不用枪而用石头能击中山鸡和打到野兔,还会挖野菜和葛根并寻找木耳。他的这些本事都是在做篾匠时跟师父学来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农村物资奇缺,粮油更是紧张,但这填饱肚子的根本就难不倒龙武的师父。龙武记得第一次快断炊时,他作为火头军的小徒弟当时一脸苦相,师兄却反而开心地笑了,轻声问龙武说,你堂舅在我们这个年纪时是干什么的?龙武并没有听懂,说我哪里晓得他在做什么呀!师兄就在他耳边又补上一句说,是飞檐走壁,打家劫舍的,能三拳打死一只豹子,你就等着吧,没五谷蔬菜了却有山珍野味!果然不久,师父就去了一趟丛林,待他再出现时,不仅手中提了只野兔和山鹰,怀里还抱了一大堆木耳和青嫩的野菜回来。师父第二次再去丛林时,就把龙武也带了去,并冲着大徒弟说,你是个书生,迟早要进城的,留下来守工场吧!这次毕竟是师徒俩去的,收获更多,师父的本事也让龙武大开了眼界,回到工场后还跟师兄较劲说,师父是打野味劫山珍的。师兄大笑,哈哈,你这小子!那你就好生学一手呗,说不准哪天你还能用得上呢!龙武也笑,是憨笑。兄师毕竟是从城里来的文化人,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同,他还跟龙武说,师父身上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是拿得起,放得下。这话龙武是听得懂的,师兄所指无非是师父放下了打家劫舍的屠刀以后,又拿起了做手艺活的篾刀,而且还有了事事处处能为他人着想的一副菩萨心肠。当然也有他一时半会还没有听懂的,比如有一天师兄忽然说,文化是有力量的,能滋润人的心灵,也能约束人的行为。他又接着说,但我们老祖宗的传统文化中也存在着糟粕,一旦把握和运用不当,就会成为捆住自己灵魂的一根绳索。所以,文以化人才显得更加任重道远。

师兄所说的这些所谓文以化人的事,龙武还真没有仔细琢磨过,也不知道对自己以后会不会真有什么样的影响,他当时只觉得师兄就像古书中所说的刘伯温和诸葛亮,还有辅佐了周王治理天下的姜子牙。师父对他的言传身教,还真如师兄当年所料定的“说不准哪天你还能用得上呢!”嚯,师兄就是师兄,说得真准呢!他在那次新员工的集训中之所以占尽了风流,不正是因为师父带他进深山时的真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吗?师父曾经跟他说:兔子的前腿短,下坡走急了就会翻筋斗,你若是追兔子下坡时把罩衣脱了,伺机一罩就能把它给盖住的,而见林子里有肥硕山鸡出没,一石击过去时要算准山鸡起翅的距离,至于木耳嘛,一般是长在潮湿背阳的山涧朽木之上……他的这一段非凡经历,战友们当然不知。集训结束后,龙武立了三等功。之后不久,公司老总亲自搞突然袭击来到了他们这个连队,据说这一次新员工魔鬼式集训就是他提出的。非常巧的是公司老总的尊姓大名也叫龙武,并且也是瑶族人,他对这个来自湖南的与自己同名同姓的新员工很感兴趣,嘱手下人叫过去一见,果然英武,也就只问了他两句话,头一句问,你是瑶族?龙武双脚一并,行了个军礼说,是!老总又问,你会做饭菜?他又是一个军礼说,是!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第二天,公司人事处就指名道姓通知龙武去,这使他有些猝不及防。从此以后,龙武就成了龙总的私家厨师兼勤杂工他后来才知道,龙总原来对越自卫还击战攻打塔山的战斗英雄,在战场上曾经九死一生,全身有十多处枪伤,他夫人是战地文工团的演员,是赴前线慰问演出时司令员亲自当的红娘。他是自己主动要求退伍的,在部队首长的帮助下创办了这家当时在深圳排名靠前的民营企业,并且还开创了用军事化管理公司的先河。

青春年华,蹉跎岁月,往事历历在目,人生若梦,而此时仰躺在继父坟墓旁的龙武脑海里却一片混沌,他确实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月亮早就隐退了,星星却越来越亮,这不禁使他想起了一双迷人的眼睛。那是嫂子的眼睛。嫂子就是和自己同名同姓龙总的夫人,这是龙总亲口命令他这么叫她的。

龙武觉得那一晚特别地漫长,并且也感觉得从未有过的温馨而又揪心。他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这么混混沌沌中凭着记忆梳理着的大半辈子人生。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童年,在他的印象中,最深刻也最难忘的是母亲的怀抱和那一对颤颤的乳房,母亲的乳房永远是鼓鼓的、嫩白的,而两个乳头则像两颗小小的鲜红草莓,然而年长日久,鼓鼓的乳房却被他吮吸得稀稀荡荡了,鲜红的草莓也被他吮吸得成了两颗乌梅,他到将近五岁了才断奶。他依稀记得母亲对他吸奶的习惯既讨厌又兴奋,让她讨厌的是因为他的胃口大,一张小嘴巴上去就半天不肯松,有时还用肉牙使劲地咬,总想着把红红的草莓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而令她兴奋的是因为他的两只小手会始终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另一个乳房,把母亲的身体也抚得一颤一颤的……她有时也还会猛地揪一把他的青屁股,喃喃地说,你呀,比你爹还坏!母亲的声音很娇嗔。当然有更多的时候,斜靠在堂前门坎上喂奶的母亲还会仰起她那日渐消瘦了的脸来,望着高远的天空哼一曲她即兴编出的歌谣:天上白云飘,地上牛吃草,龙儿味口大,娘的奶水少,还不赶紧睡,你爹要回了,他若上了床,娘就没空了……娘目的是想让他早点入睡。而此时躺在继父坟墓旁的龙武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传说中的火狐狸,其实准确地说,火狐狸只是一抹红色的意象在他眼前闪了一下,还有红花姨的身影也闪了一下,而最后停在他脑海中的却是龙总的夫人——嫂子这是龙武一生中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血色记忆。

嫂子一年四季都喜欢身着红衣裳,冬天是红色尼绒外套,春天是红色针织毛衣,夏天是红色尖领衬衫,秋天是红色连衣长裙……龙总事事处处都总是会让着她,宠着她,但嫂子却好像一点也不快乐,她的鹅蛋脸总是白白净净的没有一点儿血色,也许这就是她喜欢着红色衣裳的缘故吧。尤其是她那两排整齐的牙齿,一颗一颗,白得像……像什么呢?龙武词穷语拙,一时半会还说不上来,他后来终于想来了——像刚刚灌浆抽红胡须裹着青壳的玉米粒!他几乎每天都能欣赏到嫂子的那两排白牙,当然也并不是他有意要看的,而是龙总命令他每天给嫂子打洗脸水,还命令他在嫂子洗漱后梳理头发时,给嫂子在身后举着一面长条型的镜子对着前面的镜子合着照。这主意是嫂子自己想出来的,龙总居然满口就同意了。据说龙总是龙家的一根独苗,想有个儿子都快想疯了,可嫂子的身段却总是一如既往地苗条……举上一点,偏左一点,嗯,就这样别动……嫂子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指挥身后的。她每每说话时声音总是柔柔软软的,还时不时牙齿咬着牙齿在镜子里微启朱唇冲自己笑——龙武始终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的理解有误,嫂子有一天主动问了他一句,说,你未必不觉我的牙齿很好看吗?龙武却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不说话。嫂子就噗嗤一声笑了,问他说,你是心不焉吧?龙武一惊,他当时确实并没有太注意她的白牙齿,而是在偷看她微露的后脖颈,他觉得有一股很特别的香味就是从她白嫩的脖颈里溢出来的,这香味令他的骨头里胀胀的,痒痒的,但龙武当时还并不知道自己的骨髓里正有着一条未显形的孽龙在滋生,也未想到就是这两排牙齿之后一连好多天都狠狠地咬他,而他也如幼时吮吸母亲的奶子一样,发疯发狂般吮吸嫂子比雪还白的脖颈……

人生有很多事根本就说不清楚,也许那就是天意吧?那年秋初龙总出国考察,临行前他还特意当着夫人的面给龙武下达了两点指示,龙总慎重地说:第一,我龙武不在家里时,你就是家里的龙武;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嫂子的吩咐就是我龙武的命令。龙武双脚一并,啪地来了个立正大声地说,是!龙总继而目视龙武问,是什么?龙武又大声回答说,嫂子的吩咐,就是的命令!

龙总是打着唿哨出门的,看得出他走时非常高兴,还照例给了他三条香烟。

但也就在那一次,龙总一去欧洲就是半个多月,那是他离开嫂子时间最久的一次。整个独栋别墅里就只剩下厨师兼勤杂工的龙武和嫂子。然而就在龙总外出的第三天晚上,嫂子就给龙武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嫂子一直习惯于用一个大木缸泡澡,平日里当然也都是由龙武给烧热水,然后把热水送进房间倒入洗浴桶,还要撒上一层专用的玫瑰花。那香味真是很好闻,难怪嫂子那么香……

龙武,你过来嫂子在浴室里喊,声音柔柔软软的。

龙武听见了,却没有吱声。

龙武,你聋了!

龙总还没有回来呀!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龙武,你给我过来!

到!音未落人却已经进了浴室。

结果一连十多天,嫂子天天都是这样命令龙武,他的脖颈上、手臂上、甚至大腿上到处都是嫂子那两排白牙给留下来的上弦月和下弦月的血色牙印……

时间真快,再到后来,龙武已经无须再等嫂子下达命令,他就早已经把一切都提前准备好了,但是龙总却终于从欧洲考察一圈回来了,见到夫人的鸭蛋脸上总算有了浅浅的红晕,那个高兴呀!又隔了大概半月,龙总还带着夫人去医院做了检查,一进门就兴奋地喊,小龙,今天多做几道菜,你嫂子给我怀上龙宝宝了,我龙家从此有后了,你得陪我好好喝几盅!龙武听了后兴奋得大声地回了一句,是!这是一种出自本能发乎内心的兴奋——他当时确实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满脑子装着的,就是龙总盼望有个儿子盼得太久了,也等得太苦了,嫂子现在终于给他怀上一个龙宝宝了……但……但是他随即又是一怔,心里顿时就生出了一种惶恐。龙总却又在下命令了磨蹭什么?你快点呀!

这一次,厨师兼勤杂工的龙武的回答居然又现了抖音,拖着长音:是——!

那一夜,也照样很长,两个龙武就在小院的月光下饮酒,是龙总亲自给他斟酒,并且由衷地说,小子吔,你是个好员工厨师兼杂工的龙武却始终一言未发,只是一杯接一杯把酒往肚子里倒,直到把酒饮成了透明的月色,直到山那边传来了荒鸡的啼唱,直到晨曦流出蛋黄颜色、旭日从海面上升起……

第二天上班时间,嫂子就被龙总的司机给接走了,说是医院通知她去做复检,也是由龙总亲自护送她去的。小车刚出别墅院门,公司人事处长就上龙总家来了,是来给厨师兼勤杂工的龙武送辞退通知书,还有一张拾万元的农行存折。处长只说了一句,对不起,龙武同志!龙武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又把户主写着龙武名字的存折放在了那一张熟悉的收妆台桌面上然后用同样熟悉的镜子倒扣着便出门了……

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境遇,对于龙武已经不再陌生……

如今该去哪里呢?原以为是上天赐给他了一只金饭碗,没有却是一只擂缽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但也不能完全怪自己,怪只怪江湖水太深,只怪命运捉弄人。龙武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长途汽车站,是的,他不想再搭乘火车,好汉不吃回头草,他也并不想就这么回家,是不好意思回家,更不愿意再去找师父,他怕面对一肚子墨水而且对国家改革开放的前程充满着浪漫理想的师兄。忽然有一个红衣少妇从他的眼前一晃而过,真是活见鬼耶,那少妇走路的姿势居然很像红花姨,而发型却又特别像嫂子,他刚想紧走几步追上去看个究竟,一抬头就看到了一辆深圳至安化的大巴,他于是就鬼使神差地挤上了车

1983年农历八月十五,这就是只背着个背包的龙武来到白驹村的日子

白驹是安化境内傍近资水的一个羊肠子村,这里传下来一首民谣:大人盼插田,小孩望过年,老牛最怕中秋月儿圆。白驹村的农人们把自己一生中的喜怒哀乐与牛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自从农忙的双抢季节过去后,耕牛到这时也已经轻闲了一段光景,该养膘的已经养肥了膘,只准备为来年再战春耕做出贡献。但是畜与人同,也有着退役和生老病死的大限。若是老牛过了秋天再进隆冬,这剩下的日子会很难挨的。于是村里人就专门挑选在二十四节气中的中秋节这一天给老牛热热闹闹地做一回道场——白驹村的老人们信奉六道轮回,人们这么做是辛劳了一辈子的耕牛转世投胎能找到一户好人家而祈祷。这也是白驹村人的规矩。这一年的中秋,又正好是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三秋,生产队当年有意没有把风烛残的一头老黄牛分到私人户头上去,是专门留着等待这“三秋”的到来。给老牛做道场的仪式是很庄的,人们对功德圆满的老牛的虔诚,一点也不亚于给人老(死)了后做道场的声势,也照样会请来乡里的道士为老牛开祭超度,照样会敲锣打鼓吹唢呐热闹一场。

做道场开祭的仪式是在学堂山上的操坪里进行,这一天刚好是周末,只听得唢呐声在空旷的操坪里一扬,顿时便锣鼓喧天,村里凡是能行走的男女老幼也全都闻声涌到学堂山上的操里来了。这时,那一头披红戴彩的老黄牛就由白驹村里辈份最高的花甲老人廖明忠牵着,先是在操坪里绕了三,然后便悄然退场……多数的人仍然留在学堂山上继续看道士装神弄鬼,而只有少数一群人跟着老牛和明忠老人山下的空坪里杀牛。杀牛需要安排八个青壮劳力,叫八大金刚。这样一种杀牛的阵势龙武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识。他本来只是漫无目的地从安化县城沿资水一路徒步下行,走了有小半天,在白驹村口的联珠桥上过路时,忽然就听到了从左侧一个小山包上传来的唢呐锣鼓声,便不由自主地循声往村里走,刚好就在山脚下碰上了正准备杀牛的场面。外地人龙武并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还要为一头即将被杀的老牛披红戴彩呢?也不理解要用一根数丈长、酒盅口粗的棕绳在老牛的四蹄下设下圈套,而且还要八个大男人各执一端等待牛蹄自行踏入进去……龙武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师兄曾经说过的“我们老祖宗的传统文化中也存在着糟粕,一旦把握和运用不当就会成为捆住自己灵魂的一根绳索。所以,文以化人才显得更加任重道远。”

他后来又发现,八个男人中其中还有一个是花甲老人。

这一年,是田土包产到户已满三秋在白驹村三秋是个吉数,村里的男劳力在搞完抢收抢插后全都一窝蜂进城打工去了,八大金刚怎么凑也只有七个到场。眼看牛脚就要进入圈套了,这让在现场的花甲老人廖明忠急得嘴里叼着根竹烟杆团团转,他正欲亲自上场时,龙武见状,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代替老人捡起了他脚边的棕绳……说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呐喊,七条汉子同时发力,而初来乍到的新手龙武却根本还没有反应得过来,就被受惊腾起的老牛突然一后腿踢得飞去老远……待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异乡窗外的一轮满月,这是1983年农历八月十六的月亮,特别地圆,也几乎就在同时,他还借着月光发现了自己躺着的床头有一个人影……

你终于醒来了!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那个人影嗡嗡地说。

龙武正要开口问这是在哪里,人影便起身出去了,他于是想爬起床,却感觉到左边的胯骨痛得钻心,用手一摸,才知道还被敷上了草药。待人影再进房中时,他的手中捧着一碗热汤,并说,是牛骨炖的。他还说,千万别动,伤筋动骨这要多日才能复原的。几勺热汤进肚后,他也就记起昨天的一些事情了,也认出了人影就是主持杀牛的那位花甲老人,他于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身份老人看,这是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老人却懒得理会,继续喂汤。

然后,老人廖明忠就成了龙武的继父……

再然后……

龙武终于在他早已经铺好在继父新坟旁的那一领蓑衣上睡着了。但是并有睡多久,他似乎又醒了,还分明看见继父从坟堆里钻出来,龙武就赶忙从蓑衣里起,礼恭卑敬地给父亲大人捲了支喇叭筒,然后自己也捲了一支,正要摸火镰和石子撞火时,火镰和石子包括纸稔都握在父亲的手中了。父亲亲手握着那根闪着火星的纸稔给儿子点烟,自己先叭了一口,然后才一脸正色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晓得捆龙索的密诀吗?这其实是心诀,你见到捆龙索的时候心里不要去想这只是捆“龙扛木”抬棂柩的;在白驹村人的眼里和心中屋宇的木梁才是真,为什么会有“栋梁之材”这一说呢?那是山中之神木!从山中伐了最直的木料回来做房梁时是要用雄鸡开祭的,再说房梁也是用捆龙索捆着拉上去的,并且来不得半点马虎,梁横跨在屋宇的正中间,梁要上正,首先是心要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上梁的事全在于捆龙索发力要均匀。父亲使劲地吸了一口喇叭筒烟,忽然一抬眼望着对面的慈善寺说,即便是菩萨被毁了,头顶三尺还有神明在!这做人呐,要学会分得出主次,捆龙索会告诉你分清主次:先捆生,后捆死,捆生是为了捆住人骨头里的孽龙不让现身,捆死是不至于让孽龙再转世投胎。龙武这才记起了自己儿子龙文进摇窝时确实是被他爷爷用捆龙索捆过摇篮的。他似懂非懂问父亲,这就是白驹村里的捆龙索文化吗?然而父亲却不见了,他一声呼喊,梦就醒了,满脑壳都是雾水。

好浓的晨雾啊!对面的慈善寺,一半外露着,一半隐在雾中。

这时的龙武已经经历过昨夜接二连三旧梦,又被月色和今晨的雾水洗过了脑,头耷拉着像一个抬不起来的沉重问号。他于是心重重从金鸡岭坟地下山,在村口联株桥头碰到了一件怪事:村支书贺加贝耷拉着脑袋,由两名干部模样的人带上了停在桥那头的一辆专车,人们议论纷纷说贺加贝多年以来一直欺上瞒下,不仅贪污了上面下拨的各种款项,还挪用了党费……

怎么会这样?龙武的心思还盘桓在凌晨时见到了继父的幻觉……

捆龙索、捆龙索……龙武喃喃着,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上午,镇党委来了文件通知,宣布贺加贝已经被纪委双规。

村里的管委会主任传礼并没有按常规接任村党支部书记,他贺加贝的亲妹夫,姐夫县纪委带走后,传礼整日人心惶惶,没几日,他就主动去找到了龙武,跪着求龙武用捆龙索把他五花大绑后,就直接去镇党委投案自首了,他说自己虽然没有贪污,没有挪用公款,但也没有尽到监督的职责之后还连锁出现了村会计宋天曙畏罪自杀案……宋天曙是上吊死的,无独有偶,他上吊用的就是龙武家的那一根捆龙索。毕竟是人命关天,县公安局刑侦队和纪委都来人了,根据他的遗书留下的线索,人们从他家屋后多年前用过的、窖藏红薯的地洞里找出了一个塑胶蛇皮袋,里面居然整整齐齐地叠着自他担任白驹村(大队)会计以来所有的真实收支帐簿。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去处,两棵芭蕉树不知是何年所植,肥硕浓绿的蕉叶正好遮着洞口,旁边还丛生出了各种杂草。后经纪检部门对照两个不同版本的帐簿统计,所显示的数字竟与村上每年发布的所谓公开帐目相差338万元,此数字刚一出来,消息便不径而走,因此村里也就有人戏言,啧啧,这还了得,什么宋天曙,简直就是胜硕鼠——338万呢!我们人民群众居然还一直被蒙在鼓里,比拦路打劫都还要恐怖好多倍呀!也有人为死者打抱不平说,你搞得卵清?真正得大头的还是贺家父子!

此事一出,狭窄得像根羊肠子的白驹村就如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村里在外打工的党员也几乎全都赶回来了,一个个义愤填膺说,耻辱啊!真是奇耻大辱!没过多久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的龙文也回家了,就在他回家后的第三天,镇党委来了一位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并由这位副书记亲自组织白驹村在家的所有新老党员召开了村里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村支委扩大会议,会议的主题有两个,一是通报免去了前任村支部书记贺加贝的职务,并交由司法部门立案查处;二是宣布了镇党委的任命,由廖龙文同志任白驹村党支部书记。

龙武也应邀列席这一次特别的村支委扩大会,但他对突然宣布自己儿子担任村支书的任命却一时接受不了。你这鬼崽子!龙武说,白驹村好不容易出了个学医的研究生,怎么就想起要回当支书呢?见父亲一脸惊愕,龙文就悄声告诉父亲,我三年前就在爷爷的病榻前答应了他老人家的,我当时跟爷爷说,你廖明忠的孙子一旦在协和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后,不但要用自己的平生所学回乡为乡亲们治病,还要同乡亲们一道探寻出一条医心的路子来。父亲龙武却还是不太明白,龙文又将前因后果告诉了父亲,原来他自己早已经向县委组织部门投寄了档案,是主动请缨回乡工作的一百名大学生村官之一。也就是在那一次村支委的扩会议上,他还当着镇上的领导和白驹村人的面表态说,我廖龙文回乡任村支部书记,分文不领政府的工资,还将在联株桥头租一间民房开一家名为白驹村廖氏为民诊所。我一定说到做到,请各位父老乡亲予以监督。

有人在窃窃私语嚯,莫讲起耶,这明忠老人真是有福啊!接言的说,岂止是明忠老人有福?是我们白驹村人有福呀!也有人说,路遥知马力呢!

几多祝福,几多期待,也有猜疑,年轻的廖龙文深感自己任重而道远。

资水汤汤,白驹村平静安宁,时间过数月,新人新气象,龙文支书事必躬亲,又有新支委的全力辅佐,村上既定的几件大事进展得也算顺利。只是作儿子的龙文却发现,父亲最近以来似乎总有些魂不守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再过几天,就是父亲龙武的五十岁生日了。

老一辈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如今即将知道天命的龙武,有贤妻在侧,有子嗣如此,按说他应该是很知足了,可是他为什么却又忽然一反常态,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一样,总是闷声不响地背着妻儿,经常偷偷摸摸地掏出一张在深圳时与龙总的合影旧照来看了又看呢?然后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并且自言自语地说,龙总比我年长21岁,他儿子(如果是个儿子的话)应该比龙文大一岁。他们都还好吗?他接着还说,这些天我经常梦见他们,也梦见了红花姨,还梦见了我的师兄和师父,可胸前捧着个菩萨的师父却见到我就打哑谜说,你龙武原本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个有罪之身……

这一切,妻子不知道,儿子也不知道,但他们都已然感觉到龙武有着心事。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一天,从联株桥的那一头忽然走来了一名仪表堂堂的年轻军官,有人根据他身着的军服上的徽章认出了来人的军衔,哇噻——是上校吔!上校的脚步却迈得有些沉重,过了联珠桥后,正好就在村口与从村里督促春耕生产回为民诊所的龙文相遇上校便礼貌地问他,同志,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龙武的人廖龙文脱口而出说,我爸就叫龙武。继而又问他,请问您怎么称呼?年轻上校便有些迟疑地说,我爸爸也叫龙武,我叫龙文。

龙文听了,一脸愕然,心随即便想,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巧合么?不仅两人的父亲同姓同名,竟然彼此的儿子也都同名同姓!再认真看对方,便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半晌才回话说,我也叫……叫龙文,但我是随爷爷姓廖

个年轻就都了,后来是上校龙文终于启齿,他一脸尴尬地说,那我也就不瞒你,我爸是个民企老板,现在癌症已经到晚期了,但他总是在梦里一直喊一个也叫龙武的名字,说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就硬是通过各种关系和渠道查找与我父亲同名同姓的人,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上校并没有再往下说,他还怕对方不肯相信,又赶紧从手提包里慎重地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合影旧照……察言观色是为医者的基本功,廖龙文已经敏感到这突如其来的事将意味着什么,同时也似乎解开了父亲最近以来一直心事重重的谜团……便有几分迟疑地指着身边的诊所说,请随我先进屋里去吧!我爸应该就在里面的。

龙武确实就在药房,而且两个龙文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待两个年轻人走进诊室时见后门开着,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我爸应该是回到村里自己的家里去了。村支书龙文说。

上校龙文却提出要求,想到村里去拜访父亲当年的厨师兼勤杂工龙武叔叔。

但是,有些回忆注定了就是一杯毒酒,有些人注定了不能相见。

这没有为什么。后来所发生的事却谁也没有想到,龙武回到家里后就上吊死了,而且也是用他自己打的捆龙索上吊的,虽然舌头照例伸出来老长,却面色红润而祥和,还似乎露着微笑死因自然成了一个难解谜团,但是从此之后有关捆龙索的传说,却再一次在白驹村里复活了,并且被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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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作品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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