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霞： 谎言
梅子欢天喜地疯跑着，在那个秋天的枫树林。米色短靴，墨绿色长裙，大波浪卷的长发，一个疾速而过的背影，在满目飘零的红枫叶里，有一种凄美，有一种惆怅，更有一种落寞伤感的色调。
梅子一会儿坐在长藤椅上躬身拣起一片红枫叶放在嘴边吹着，一会儿又跳跃着追逐纷飞的一片枫叶，用这样和自己年龄极不相符的活泼天性等待着心上人林木。也许是林木的姓氏、名字和树有关，他俩的恋爱总是在这片树林里程式化地进行，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五个春夏秋冬。梅子不管多老，姑娘的天性还没有随着年龄完全终结。这片树林记录了他们不淡不咸的爱情长跑线。今天两人约好了要在这里商量婚期，毕竟梅子已经是一个老姑娘了，她盼望着走进婚姻的殿堂。
林木若有所思地从幽静的枫林尽头走来，后面是影影绰绰的高楼，像无数个鬼魅的身影晃动在林木身后。林木一件修身的咖色风衣把个头不高的他在这无人的寂静里拉长了高度，鼻梁上夹着一副窄边眼镜，头发从中间分开，有点像战争年代的汉奸或者特务，可他强说徐志摩当年就是这个发型，他崇拜徐志摩，非要在现代里留一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发型，自我感觉良好。当然，在梅子眼里他的个头是高大帅气无人能企及的高度，他那有点特务或者汉奸样式的中分发型反而成了学者风度的标识。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林木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多少都有点文人的酸劲，可梅子偏偏喜欢这种装出来的酸文人样儿。对于梅子一个长期以书为伴的个体户，挣点小钱，背靠着父母这棵有钱的大树，又有点小姿色，精通些天文地理，很多有钱有势有背景的主都在她不屑一顾地甩头摇头里成了过往的风景，一晃到了三十多岁，经人介绍认识了离异的大学教授林木。虽说不富裕，但日子总还是中上水平，恰好梅子不在乎钱，她想找个有精神高度的老公，林木大学教授的头衔吸引着她，算是老姑娘的一种虚荣心吧！梅子知道父母给她准备了几套房产做陪嫁，即便两人啥都不干啃到老，生活根本没问题。偏偏林木结婚日期一拖再拖，感觉梅子上赶着要嫁人。梅子的耐心一次次被考验，今天终于熬到了商量婚期的日子，也算盼到了头。五年，对于一个老姑娘来说是多么漫长啊！
“林木，林木”梅子喊着奔跑过去，双手勾着林木的脖子，把脚悬空，眨着眼睛，挤出少女时代才有的天真可爱模样。林木感觉梅子眨眼的鱼尾纹可以夹死一只秋天的苍蝇。不过他没说，这就是林木与梅子以前的男友最大的区别。换了梅子以前处过的对象嘴上夸大其词地把梅子贬损一顿，但一把将她抱起转几圈，在空中划出美丽的爱情线，只把梅子看到脸发窘，心狂跳为止。可梅子偏偏觉得这些人都少点儒雅，少点说不上的斯文气！
为这梅子的发小丽丽给她说：“你呀，都被那些破书洗脑了。生活就是一日三餐，书能当饭吃么？再说了找男人还是要粗线条，就你这疯疯癫癫大大咧咧，心思缜密又敏感的女人，要找大胸怀的男人，别一天找一个舞文弄墨的人，都是假像。过日子啊，得在阳光底下过，别一天往背阴弯弯处踅摸寻思，不靠谱！”。后来听说梅子和大学教授处对象，不仅是个离异的，而且和前妻藕断丝连，经常当着梅子的面开聊，有时候林木和前妻聊到高兴处，完全忘了梅子的存在，梅子还刻意回避。按照丽丽的话就是拿孩子做挡箭牌旧情复燃。可梅子觉得林木前妻已再婚，人又在国外，根本没有可能，是丽丽多心。当然，梅子对林木和前妻常联系心里还是添堵，转念一想，林木前妻的现任老公都不在乎，她更要表现出一种宽容理解的大气度。梅子给丽丽诉苦，丽丽说：“你脑子被书刷屏了，赶紧和他分手，哪有这样谈恋爱的？简直就是欺负人嘛！你到底图他啥呢？这年头只有你稀罕个教授”。
丽丽见过林木几次，感觉小家子气一个，说话细言碎语，出手缩里吧唧，脸上写满了故事，不像是个爽快人。丽丽给老公说：“和那样的人在一起吃顿饭，能把人憋死，吃的饭都不消化”。为这丽丽的老公劝过丽丽。“你还是少掺和人家俩的事，毕竟梅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找这么个人也不容易，再拖下去连这么个都没了。”丽丽听了老公的话，在梅子面前也不参与个人意见，只是开玩笑说：“梅子，你可注意点啊，人家说教授那是白天的模样，晚上都是野兽哈哈哈”。梅子气愤地说：“林木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谈了五年，他可从来没有不规矩的行为”。丽丽睁大眼睛更是奇怪地调侃道：“这就更不正常了，一个离异的男人和你谈了五年之久，居然规矩，太不可思议了，他不会是个二姨子（非男非女）吧嘻嘻”。梅子说：“你胡说啥呢，你不要把林木和你家孩儿他爸比，他们就不是一个频道”。丽丽生气了，说：“啥频道？大学教授的频道是中央台，我家孩儿他爸的频道是地方台，不都是电视播放的频道嘛！”说完这话扭头走了，从此俩发小闹了别扭，很少相聚，偶然见面只是客套几句。
今天林木的举动突然让梅子想起了丽丽的话。但她第一次在林木面前表现出成熟，没有口无遮拦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丽丽的话在她脑子里迅速地跳跃。“一个离异的男人和一个老姑娘需要马拉松式的恋爱吗？梅子我看你是人家的备胎，没准啊和那前妻经常暧昧，等着前妻回心转意呢！”。“不可能，她前妻在国外”。“那，你和他处了这么久连他家里都没去过，正常吗？”。梅子一遍遍放电影般放着她和丽丽的对话，一遍遍又否定着丽丽的怀疑，确切说是自欺欺人。她没去过林木家，林木到她家也只是送她回来，最多喝杯水就走了，客气规矩是林木和梅子以前男友最大的不同。五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片树林里谈情说爱，每次分手后，林木到家第一时间发条短信，从不打电话，梅子想他母亲在家嫌吵吧。具体说梅子只知道林木和她母亲同住，孩子已经上大学了，其余她都不甚了解。因为她觉得一个大学教授的人品是没问题的，读书让她把读书人放在书架上端详，缺点便也是供奉在神龛上的佛像。
林木把梅子搭在脖子上的手移开，客气地说：“非常抱歉！结婚的事还要再等等，我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你实在是等不了，可以考虑别人”。梅子瞪大眼睛说：“你这句老话从五年前认识就挂在嘴边，一年复一年，这都五个年头了。一会是老人住房没解决，和老人住在一起会影响我们的生活，一会是孩子青春叛逆期，等高考结束。那这次又是什么理由？”林木吞吞吐吐半天，叹了口气说：“一个大学同学刚回国，暂时要在我这里借住半年”。梅子说：“男的女的？”林木说：“女的！”梅子一下忍无可忍，说：“女的借住你这儿，这是哪门子规矩？她在国内就没有别的亲人？非得住你这里？”。林木说：“亲戚肯定是有，不过都不在这个城市嘛！”梅子说：“你这啥大学同学，居然要住你这儿，那你住哪儿？”。林木说：“同住不是同居，她用我儿子的卧室，我用我的卧室，现在这样合住房的男女很正常啊！”。梅子说：“我和你都没有合住，怎么你这大学同学一来就要合住？要不她住我这不就得了！我和你结婚，我的房子空着给她住多好”。林木说：“她怎么好意思住你那里呢？”。梅子说：“她不好意思住我这，就好意思和一个男的同住一屋檐下”。林木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被你一说怎么就这么俗气呢”。梅子说：“我再俗气，也不会借住到一个男人屋里”。林木一看梅子第一次这么大声音说话，半天沉默不语。梅子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人家国外的同学有求于林木，她和林木又没有结婚，人家不好意住她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又温和地把头靠在林木的肩头，说：“要不咱就结婚，你住我这，把你房子让出来给你同学住，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林木书：“我一个男人怎么说也不能结婚结你那儿吧！”。梅子说：“有感情结哪儿不是结，住哪儿不是房子”。
“叮铃铃”林木手机响了。林木接电话用的是英语，细声慢语的神情带着甜味，且说了足足半个钟头。本来梅子不想问，虽然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自以为也是个读书人，打听一个男人接电话总是感觉自己少点修养，也就更觉得配不上林木。梅子要让自己尽可能像个淑女，但已经忘了他们这样的关系早就没有了烟火气，谈论婚姻都是多余。看着满地的红枫叶，梅子突然有种要落泪的感觉，终究没忍住，问道：“谁打电话？还说英语？”林木说：“就是我那女同学，正在学古诗词，和我探讨古诗词呢”。梅子说：“你不是说你女同学出国一直专攻城市园林建筑吗？就为这才回国找投资，怎么又学起古诗词了？”林木说：“你懂啥？现在全世界都在学习古诗词”。梅子说：“学古诗词必须用英语交流？用英语写古诗词？”林木说：“英语是世界官方语言，是中国开启世界的大门，用英语把中国古典诗词传播到全世界，不用英语难道用汉语？汉语老外能听得懂吗？”林木说话的语调和坚定的神态是不容置疑的。梅子一下为自己的孤陋寡闻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一天看看名著，写写随笔，确是太没文化了，全世界都开始用英语写古诗词了，她还抱着几本名著烂熟于心，真是太落伍了！想来自己这样的文化水平也只能在丽丽这帮同学中算一个文化人。赶紧和颜悦色地凑上前对林木说：“那我也跟着学古诗词，跟你女同学一起切磋交流呗！”。林木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人家用英语学古诗词，你不会英语怎么和人家交流？”梅子一下子愣住了，自卑顿时从心底升起。是啊！她连中文都没学好，人家林木的女同学都用英语写古诗词了，况且听林木说还要开展国际讲堂给别人用英文授课，传授中国古典文化呢！林木的女同学做的都是大事业，她开个小店，读几本说，守着父母的财产，想来简直是卑微得一塌糊涂。
林木和梅子分手后，梅子一个人在枫叶满地的长藤椅上坐了很久，期间林木给她打电话说：“你早点回去，不要让父母担心”。她思考着林木是关心他的，但又想着丽丽说的一个离异男人这么守规矩，是否真的是教授身份所表现出来的修养，还是对她没有激情，梅子似乎有所醒悟。但她又真心爱着林木，不忍放弃，只为自己才学不厚配不上林木惭愧懊恼。
梅子踩着一路的枫叶，摔碎了结婚的梦想，独自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她特别想给丽丽倾诉，但又不好意思给丽丽打电话。那等于自己给自己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第二天，梅子没去开店，直接去了林木的办公室。林木不在，办公室的人都认识小林木十岁的梅子。一个离异的男人和一个老姑娘，五年之久的恋爱，大家早已把他俩当做夫妻了。一个教授笑嘻嘻地打趣道：“林木妹子，想老公了啊嘻嘻”。梅子红着脸说：“我找他有点事，他不接电话，所以就过来找他”。教授说：“不接电话就是在给学生上课，没法接电话呗！这么急啊！”一个扒拉着桌子上的东西说：“林木今天没课，估计在家里呢”。梅子转身准备到教学楼后面的家属区去找林木，和一个刚进门的教授撞个满怀。“哦，林夫人啊！林木和一个高个子美女刚从校门出去”。梅子脸上挂不住了，为了掩饰自己和林木正常关系，也为了在大家面前给林木留下正人君子的形象。急忙说：“哎呀，看我这脑子，他昨天给我说了，他大学同学刚从国外回来，用英语学写古诗词，让他辅导呢！”几个教授面面相觑，“英语学写古诗词？古诗词用英语怎么写啊？没听说过”
梅子觉得这些人水平肯定和林木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像她给丽丽说的不在一个频道上一样。大学教授也有浑水摸鱼、狗屁不通的，像林木这样稳稳当当真才实学的也不是百分之百。赶紧接了一句：“他同学刚从国外回来，开展国际课堂，全英文给老外讲授古诗词”。边说边往校门口跑了去……
全世界的孔子学院如雨后春笋般葱郁一片，没听说过不懂汉语的老外，用英语可以学写古诗词的。用汉字翻译古诗词已经破坏了诗词的美感，何况二次翻译，更不要说用英语学习古诗词了。汉字都是单音节，一字一音，而英文大部分是多音节，即使能保证翻译的意境，也不能保留原来美妙的语感。用英语写古诗词，古诗词的意境如何表达……几个中文系的教授摇摇头不得其解！
刚进门的教授看着离去的梅子，凑近给几个教授说：“哎，哎，我给你们说，林木和前妻挽着手从大门口出去了，我是害怕小林夫人伤心难过才说是一个美女……”。一个教授说：“前妻？不是当初抛弃林木嫁给老外了嘛！怎么回来了？”。一个说：“现在年龄大了，准是伺候不了了呗！黄种人年轻时还能应付一下老外，老了，就不行了！再说，一把年龄了，生活习惯越来越苛刻，无法共同生活，只有打道回府了！况且国内现在条件也不比国外差，林木前妻可是精明人。”又一个赶紧接着说：“那林木也不该收留她呀！当这里是退水渠？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哎，哎，好马能跟人跑了再回来，肯定不是好马呗嘻嘻”“那林木不至于再收留她吧，那这姑娘咋办？”。“咋办？凉拌！林木多少年念念不忘，不就是等着前妻回心转意嘛！”。“一个大老爷们儿也够没出息了！”“吃自己饭，操别人心，不累啊！”教研室主任一句话，大家面面相觑停止了议论。
七嘴八舌的教授们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看着绿色长裙摇曳在校园的风里，感觉绿色的长裙已经被枫叶染成了秋色……
作者简介：韩世霞，女，汉族，公务员，1970年10月生，新疆大学自考汉语文学专业毕业，系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曾在《西部散文选刊》《新疆日报》《昌吉日报》《兵团文艺》《沙坡头》《古牧地》等刊物发表散文、随笔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