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兆生:老 家 旧 事

作者: 肖兆生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12-15 17:19 阅读: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爱回忆过去的事情,特别是离开故土久居他乡的游子,更易怀旧和伤感。人们常说,父母在,家就在。但我以为,父母走了,若老屋在,家还在;老屋没了,便成了天上的风筝,水中的浮萍。当你怀揣老屋的钥匙回老家,就像攥着张车票——一张回家的通行证;老屋也没了,那你只有张站票,可以落落脚,却没有座位,没有栖息之地,永远都是游子,老家便成了梦中虚无缥缈的楼阁。
 

老 家


  我的老家在会同乡圩镇,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它距县城十二三公里,坐车骑车也就二三十分钟。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体制内的人进不了县城,会同便是首选之地,削尖脑袋往那里钻;而那里的老表,因其资源禀赋,地理环境,小日子过得也还惬意。
  那时圩镇面积不大,常住人口也不过四五百人,一条五六米宽的字形街道便是全乡群众赶集购物、休闲娱乐的全部。而各单位的城里人却很多,几乎每天下班后,他们都三三两两邀集回城,而我们这些年轻的本地人,也不时凑个热闹,结伴进城看场电影。
  如果碰上圩日大家都忙,没时间进城,便都不约而同聚集到供销社院内水泥球场打一场篮球,一场球下来,大家纷纷跑到街背的会同河洗个冷水澡,一天的疲惫便荡然无存。这条由东向西仅有四十来米宽的小河傍圩而过汇入县城,长年清澈见底,流水淙淙。逢年过节居民们杀鸡宰鸭,都会拿到河边码头上去拨毛剖肚,不时有人用米筛盛些鸡肠鸭肠放入水中,引得河中小鱼争相觅食,这时,只要将米筛端起来,五六条小鱼便在米筛中活蹦乱跳,如此反复几次,年节的餐桌上又多了一道美味……
  会同街地形狭长,东西走向,一边傍山,一边临河,街头煮酒街尾香,一壶米酒醉街坊,看场电影到三更,街上学生睡课堂。说的是七十年代以前,看公映电影只能在街上放映,每逢下雨或往返湛田的汽车要通行,只好中途停映,看场电影断断续续,这就是过去会同圩镇的真实写照。我家的房子在圩镇新老街道的结合部,那是1983年圩镇改造时拆了老房子在原址新建的,老街以上全是居民,新街以下清一色是单位。街背不远处有一座叫寮背岭的小山,高约三四十米,山上树茂林密,四季葱郁,是孩子们百玩不厌的好地方,小时候我们常去那里捉迷藏、掏鸟窝、摘野果,享受童年的乐趣,留下了无尽的回味。
  我家在街背山下做了房子后,街上的房子出租给供销社开商店,街上的老房子改建后才搬回到街上居住。那时,会同十日两圩,乡下的亲戚朋友赶圩都会到我家歇脚纳凉、喝水聊天。这一天,父母会把两个大吊扇打开,摆好长条凳子,烧好一大锅开水,晌午未到,两屋子就坐满了人。如果有亲戚来赶圩了,少不了留下来吃中饭,所以那时我家的客人也特别多。
  虽然说会同是我的老家,但在我的心目中,排上村才是我真正的老家。记得小时候父亲隔三差五会去排上老家,几乎每次都会把我驮在肩上带去,每次都与那里同龄的堂兄弟们玩得特别开心,甚至赖着不肯回家,父亲房前屋后栽种的果树结的果子,至今想来也直咽口水。成年后我有事没事也时常会去那里看看,对排上老家有着特别深的感情。
  如今,会同街上和街背山下村的两处房子早已屋易其主,仅有排上的祖屋在那里经受时光和寂寞的煎熬。会同街上已是物是人非,在原居民中,老一辈人大都作故,中老年人也大都进城或到外地谋生去了,街上及周边村的房子近半数都被山里下来的人买走了。今年中秋节,我陪家人到会同街上看游龙灯,转了大半个圩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几个认识的,我这个老会同在老家,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客,这不能不使人心生感慨。

 

老屋


  老家排上村离街上仅有三华里路程,它依山傍田,全村十几户人家全是叔伯兄弟。后山树竹苍翠,门前田畴平旷,远处的圩镇、小河、公路尽收眼底。整个村子建筑都是典型的客家风格,房屋成字型布局,中间是厅堂和大晒坪,是村里人祭祀祖宗和举办红白喜事的场所。村子左边靠后山有我家的两间两层祖屋,那是祖父分家时分给我父亲的,父亲在那里结婚成家,生育了两个女儿,也从那里踏出家门,走出村子参加了红军。1950年冬我父亲返乡后,又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娶妻生女,我大姐就在老屋出生,直至1954年政府安排在会同街上做了房子,我家才搬离排上村到街上居住。
  父亲回到老家后,不仅在门前屋后栽了很多的果树,还动员大家封禁了后山,而且重新装修了两间老屋,里里外外的墙壁粉刷了石灰,新砌了阶沿,铺整了地面,更换了门窗,翻修了屋面,两间老屋变成了新房,在当时的乡下鹤立鸡群,成了老表们眼中的小洋楼
  我家搬离排上村后的一二年,还在老屋留有床铺,时常走动有个落脚的地方,如果回村参加叔伯兄弟归亲嫁女的喜事,还可在老屋住上一宿。但时间一长,父亲看到最小的五弟家子女多,住房紧张,跟我母亲一商量,干脆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了弟弟,我五叔也不客气,将几张床一搬就住进去了。五叔家住上了小洋楼,使村里村外的人好生羡慕,父亲的这一举动,也一时成为佳话。
  打这以后,我家排上村的两间房子全由五叔使用掌管,几十年来,从我最大的堂兄结婚做婚房开始,少说也有三四个堂兄弟在老屋铺了婚床。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很体面很风光的事情,而老屋呢,迎进了一对对新人,孕育了一个个生命,物尽其用,也体现了它价值的最大化。六七年前,我的一个堂弟也还在老屋居住,直至他建了新房,老屋才空闲下来。
  早在二十年前,像我这一辈的堂兄弟就开始在别处建房购屋,陆陆续续搬离了排上村,他们的子女也大都离土离村,到沿海一带务工创业去了。而我上一辈的叔伯们,也先后离世,原本人丁兴旺的村子,便逐渐冷寂下来。相隔三年,去年我回了一趟排上老家,村子里杂草丛生,家家户户房门紧锁,一派荒凉衰颓的景象,要不是看到几件晾晒的衣服,压根没有半点生活的气息。转遍整个村子,只有两家开了门,一家老人不甚认识,一家是我的堂姐,已年逾九旬,俩口子不愿与子女生活,还在村里作最后的坚守。触景生情,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霎时涌上心头,眼前的老家,眼前的老屋,眼前的老人,你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果然,今年初夏排上老家的堂弟给我打电话,说村委会有人到村里摸底登记,丈量了房子,我的老屋也一并量了。挂了电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坐在父亲的肩上,又一次回到了小时候的排上村。

老人


  我父亲五兄弟,父亲是老大,三叔四叔去世得早,建国前后就病故了,所以我没有任何印象,二叔五叔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去世了,只是我父亲最年长,也最后去世,活到了92岁。二叔没有儿子,只生育了女儿,生活负担相对较轻,五叔家人口多,儿女一大群,从我懂事起,我就感觉到父亲对五叔关爱有加,时不时给予接济。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按人定量,父亲享受老干部待遇,紧俏物资商品购买方便,加上我家与众不同有自己的两亩稻田,只要叔父们开口,粮食、面粉面条、猪肉等老表们眼中的紧俏物,父亲是有求必应,尽量满足的。
  在我们家,由于父亲因战双耳失聪,交流不便,家里的人情交往全由我母亲操持,她的处事为人,至今在老家有口皆碑。母亲是排上村隔壁茶子山下人,父亲彭氏只生育了三个女儿,母亲为老二,迫于生计,十来岁就送到县城连姓人家做童养媳,生下一女儿后,丈夫也参加了红军,在长征途中牺牲了,母亲成了烈士遗孀。我父亲回乡的第二年,经人介绍带着女儿嫁给了父亲,再婚后母亲生育了我们三姐弟,我作为最小的独生子出生时,56岁老来得子的父亲乐得合不拢嘴,由于父母年纪较大,以后就再没有生育了。
  在那个年代,我们家的生活条件较好,在全乡也是数一数二的,但父亲为了减轻国家的负担,起早摸黑开荒种田,母亲则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才有了条件乐善好施、助人济困,言传身教把我们三姐弟培养成才,服务社会。可以说,父母的一生,是辛劳的一生,是充满大爱的一生。1987年,为了让下一代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家在县城买了房子,由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孩子转学到县城读书,而父亲则随我们留在会同生活。可万万没有想到,两年后的初夏,母亲半夜突发急病,当晚便撒手人寰。如今,在会同老家,只有我的母亲安息在那里,近三十年来,每逢清明时节,那怕再忙,不论晴雨,我都要亲自去挂青扫墓,去看看母亲,那里有我一生的牵挂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老了,同辈的堂兄中,也有三人已故,而目前健在的几个中,小的也有六十多岁,年长的都七十多奔八十了。人老了都恋旧,都念亲,也许是儿女不在身边,也许是思亲心切,最大的堂兄时常会在电话中叨念,要我和上海、赣州的姐姐回宁都时要去会同看他,若是正月里得知我外地的姐姐回了宁都,便早早地张罗着一定要我们去他家吃饭。他曾多次对我表露,什么时候能召集家族的人到排上老家照个合影,现在的年青人,老家观念越来越淡了,到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从哪里走出来的啊。每次见面他都会说,我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兄弟姐妹见了一次少一次。他每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总是噙着泪花。可不是吗?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离开故土的儿女们哪怕飞得再高、飞得再远,你的根都在老家!
  每次分别时,堂兄总是依依不舍,久久地站在街口目送我们的车子离去。当我回过头,看着他瘦弱的身躯,视线便逐渐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那分明是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树,在风雨中翘首以盼归巢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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