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惠民:劳燕分飞三公子 ——令狐绹与李商隐、温庭筠的情怨离合

作者: 韩惠民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9-09-19 15:59 阅读:

春节刚过,李商隐(字义山)便背起行囊,匆匆上路了。

10岁时父亲病逝,全靠母亲支撑着他和弟弟一家人的生计,生活困顿,苦无出路。为寻求功名,顶着寒风,十六七岁的他便只身前往汴州,欲向太尉令狐楚投师行卷。到得汴州,两眼墨黑,打探无着,眼见黄昏了,饥肠辘辘,食宿尚无着落。在这焦虑无解之际,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由此便结识了同为学子的太原少年温庭筠(字飞卿)。

相同的青春浪漫憧憬,相同的科举求仕追求,素昧平生的李商隐和温庭筠他乡相识,便瞬间秒杀了陌路生疏之感。基于温庭筠的坦诚与热情,李商隐便投宿于他寄住的客栈,食宿、诵读、宴饮、历游,两人便形影不离。原来,年幼一岁的温庭筠,既是向令狐楚成功行卷的门生,又是来往于汴州的常客。他谙熟此间的潜规则,看到李商隐焦急难忍,却丝毫不为所动:你尽管寻访打探,我静心诵读休闲。待到李商隐连日来四处碰壁返回住处时,他才不温不火地道来:哥哥,行卷的学子千千万,而大师仅此一人,奈何!观见李商隐一脸的惶惑无奈,接着又说:玄妙之事当然自有“由头”,哥哥可听我安排是好?这个放荡公子温庭筠,真让李商隐哭笑不得。没想到他一语破的:大师的二公子令狐绹与我乃“闺室”密友,以他为桥,保准无虞!于是,饭局中与令狐绹相识,交谈中大家得知,李商隐祖上与李唐高祖同族,温庭筠乃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三人均出自名门显贵,顿显其情融融。遂自纵情欢颜,把盏相敬,吟诗共赏,胸襟互见。年长10来岁的令狐绹对李商隐的才情和诗文大为赞赏,答应将他备好的《圣论》、《才论》及相关诗作,转呈父亲,以作试探。这一下,李商隐久悬的心,总算落了地。

不日,令狐府上传佳音。李商隐来到府上,施礼、跪拜、倾谈,大师盛赞少年学子的英雄气概,李商隐则折服于大师的渊博与大度。未几,大师唤出自家绪、绹、伦三个儿子,待四人施礼互见后,手指李商隐落座坦言:义山呀,老夫看你的学识才情,均在三犬子之上。我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是养,你若不嫌,就搬来府上住读。你四人兄弟互称,切磋与共,互勉相长。这真是李商隐梦寐以求的幸事!此后,他不仅与三位公子同窗,还能随时聆听大师的教诲,而同为门生的温庭筠自然也成了府上的常客。大家一起研习诵读、作诗填词、家宴娱乐,李商隐不仅诗文见长,同令狐绹、温庭筠三人间的关系也日见亲密,乃至水乳胶漆了。

一日,三人相约酒肆畅叙。酒酣,令狐绹一改往日缄默少言,竟口出滔滔。言说当年初唐三杰王之涣、王昌龄、高适,于天寒微雪之日在酒亭小饮,忽见梨园伶官率一群艺伎登楼会宴。三人围着火炉看热闹,一时心血来潮约定:咱三人诗名不相上下,今日可看她们歌吟,以吟唱诗作多者为上。言毕,断续有艺伎吟唱高适一首、王昌龄二首,两人不禁雀跃起来。只见王之涣双手一按:且慢,你二人看清,艺伎中间那位年岁稍长而又最漂亮的,必是头牌。她若开口未唱我的诗,此后我绝不与尔等争雄!未等二人首肯,一句“黄河远上白云间”便从那位靓妓口中夜莺般地飘飞过来。讲到这里,李商隐凝神静思,温庭筠倒是难耐的冲动:呵呵,英雄相惜呀!比起三杰来,我等三人各显千秋。绹哥为文天下第一,义山作诗世间称雄,至于词嘛,头筹自然归我!我等三人砥砺共进,并驾齐驱,日后定会各领风骚,为世瞩目!

 

自古华山一条路。唐代若要求取功名,唯有科试及第取仕为官。而对仕途门槛外跃跃欲试的万千学子而言,理想浪漫而丰满,现实却是十分的骨感而惨烈。且看三公子吧。令狐绹出身名门,古体今文闻名遐迩,加上有其父令狐楚的威名与人脉,但仍初试不中。直至太和四年35岁时才进士及第。历授任弘文馆校书郎、左拾遗乃至右司郎中。唐宣宗即位后,一日问及宰相:昔日父皇宪宗入葬景陵时,突遇大雨,惟见一多髯老臣,攀扶灵舆,风雨不避。此系何人?府内可有朝臣?享及先父令狐楚的恩泽,令狐绹从此官阶直上,乃至当朝宰相,侍奉宣宗达十年之久。

温庭筠却极为不妙。他聪颖过人,才思敏捷,但自恃祖业丰厚,放荡不羁。对仕途他既向往又鄙夷,逢人便说官场无真情,青楼有知音。还自嘲:我字飞卿,是公卿也早飞了。这些调谑戏言,坊间早有流传,亦为考官所熟知。尽管每试他都是小操牛刀,一气呵成,但考官虑及他的恶言劣行不予录取,或初录后为主考官一笔勾销。不仅如此,他还善于捉刀代笔,往往他帮助过的人累累及第而自己仍两手空空。一次,他替京兆尹之子吏部应试假手作赋,事发后被逐出京城,贬为隋城县尉。至此他成为当朝史上科试次数最多、能力最强而又终未及第的“霉饽饽”。因而此后一生,除少数时段外,大都流离于京城之外辗转奔波,或供职于幕府,或栖身于亲朋。一生坎坷,终身潦倒。

李商隐则更惨。他善为诗文,天下闻名,耳伴褒声使涉世未深的幼稚凭添了盲目自信;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人所共知,在党争日盛的当朝成于斯亦败于斯。令狐楚的升迁谪贬,他的命运也犹如浪中行舟,科考求仕自然是屡试不中。直到令狐楚谪贬兴元节度使后给已为左拾遗的绹儿致信,令狐绹对主考官宴请礼贿,方使苦熬十年、年已26岁的李商隐中了进士。殊知此后受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邀请,李商隐到其幕府供职并与其女儿成婚,终将自己置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令狐楚与王茂元分别为牛李党争中两派各自的中坚,身为令狐楚的得意门生又成为王茂元的乘龙快婿,使得李商隐在两派营垒中有口难辩。他自恃中立,效法杜甫“致君尧舜上,为使世风淳”,立志“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但两边均不买账,不选边反倒把两边都得罪了。党争夹缝中求生挣扎,使他在京城无法安身,只能在外地幕府求职,四处漂泊。年届不惑时,迫于生计,无奈参加吏部释褐试,却被授予一个小小的县尉,官阶反比十年前低得不能再低。日复一日无休止的奔波与操劳、困顿与苦难、忧虑与煎熬,使得李商隐心力交瘁,油尽灯枯,46岁时便在呼天唤地中愤然辞世。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命运捉弄人。当年两小无猜的三公子走向社会后,随着人生活剧的陆续展开,也都逐渐步入了诡谲多变艰险莫测的渊薮。自幼成长于相府的令狐绹为官后,正襟危坐,循规蹈矩,自是常态。对温庭筠的玩世不恭,也由过去的无视与宽容,转变为鄙夷、不满乃至严厉斥责其有辱相门的名声。温庭筠则宠辱不惊,旧情难忘,照例来往于令狐府上叙旧把玩。一次,唐宣宗拟就一首诗稿,询问令狐绹“金步摇”应以什么巧对时,适逢温庭筠进来,开口便答“玉兔脱”呀,金质首饰对玉料臂佩呀,宣宗一边转身一边连连称妙。令狐绹询问典出何处,温庭筠脱口而出:《南华经》呀,通俗读物,难道丞相没有读过?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听者的心。事后温庭筠又在朋友间戏言“中书省内坐将军”,将当朝宰相笑谑为一介武夫,传到令狐绹耳中更不是滋味。为讨好皇上,令狐绹放下身段,请求温庭筠赶就其拿手的《菩萨蛮》20首,由他转献宣宗,并连嘱严格保密。殊料温庭筠一次酒后失言,道破了天机,使令狐绹的老脸无处安放。旧怨新仇一起算。当宣宗欲起用温庭筠征询意见时,令狐绹直言“华而不实,徒有虚名,不堪重用”,一句话把温庭筠打入冷宫。令狐绹与李商隐的梁子愈结愈深,缘于两件事。其父令狐楚兴元病危时,李商隐未能及时探望,谓之“忘恩负义”;娶王茂元之女为妻,谓之“认贼作父”。事实是李商隐心忧体虚,一直在老家养病,闻讯后即带病赶往兴元,到后连日跪拜、求安,还受恩师之托,代笔向皇上晋表,陈尸进谏。临终时令狐楚对老夫人及众儿深嘱:吾爱义山,当如亲子;你们兄弟当以同胞相待。不知令狐绹由此结怨,缘由何来?至于“认贼作父”,未免将亲情政治化了。李商隐单纯善良,并已于言行再三表白,夫妻归亲情,至于政治立场,他恪守中立,忠义不渝,令狐绹对此心知肚明。由此将儿女情思擢升为家国仇恨,政治化的后果是,官场上对李商隐的诬陷、排挤乃至碾压接踵不止,李商隐势单力薄,自然身陷深渊而无力自拔。

上帝为人们关上一扇门,自然就会打开一扇窗。令狐绹自幼心小性缓,谨小慎微,当上宰相后对宣宗言之诺诺惟命是从,致使其为相十载日庸碌碌政绩平平。而身居官场,为利益为自保,他也曾出过阴招,不惜置朋友于死地;也曾利用权势,使家族子嗣未试而官,还随募滥扩本姓家族,以与当朝崔、卢两大势力抗衡。天理无欺,他如此作为自然为世难容。唐宣宗逝后,令狐绹立马遭贬外放了。相形之下,处于社会底层、与命运顽强抗争的昔日好友,李商隐和温庭筠则初心不改,矢志不渝。他们面对厄运,从不低头,相互慰藉,喋血前行。在同命运博弈的同时,倾情于钟爱的奉为神圣的诗词创作。苦难的经历成为创作不竭的动力源泉,辛酸的血泪化作撼天动地的神韵情思,为世人献上一首首一阙阙绝世精品。李商隐的诗作,题材广阔,意境幽深,诗风瑰丽清新,语言深情优美。不仅诸体皆备,尤以绝律见长。不仅留下了诸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等等千古名句,还独创意念为诗,呈现出系列咏物抒情诗、爱情诗、无题诗等绝世佳作,造就个人比肩李白、杜甫的人生顶峰,还留下了文学史上为世待解的千古之谜。温庭筠生性乐观,率真由心,他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除心性使然外,更主要的是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对命运不公的抗争以及对久久压抑的悲苦情思的宣泄。他对诗词的创作及贡献成就斐然,独树一帜。他锐意为词,题材多样而又侧重风情,词风婉丽舒朗通俗明快而又情致饱蕴,是古代文学史上专力于“倚声填词”的首位文人,亦是将民间词转化为文人词的集大成者,其成就和风格使之世尊“花间词派”的鼻祖,继而成为宋词婉约派的源头。他诗词皆工,诗歌创作同样声名盖世。仅《商山早行》中一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仅《艺概》赞之“精妙绝人”,还令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赞慕不已。相传欧公吟此玩味不尽,反复推敲而自吟“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又摇头苦笑自叹不如。足显其诗作的绝世魅力!

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令狐绹,早已淹没于茫茫的宦海之中。而同为苦难兄弟的李商隐、温庭筠因其纯美的人格和文学史上卓绝的建树,举世感佩而流芳千古。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李商隐《寄令狐郎中》)。显赫一时的晚唐三公子劳燕分飞了,但留给后世的印记及引发世人的思索,至今依然悠悠没有穷期。

 

 

作者简介:韩惠民,陕西西安人,大学本科(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曾在北京、秦皇岛、西安等地海军部队服役计26年,转业后供职于建设银行陕西省分行。作品见诸于《解放军报》、《人民海軍》、《北京青年》和《陕西日报》等报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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