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风:江南繁荒录

作者: 徐 风 来源: 时间: 2020-06-04 18:21 阅读:

作家以笔墨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徐徐展开一个被遮蔽的人文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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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名叫唐寅的人走在黄尘滚滚的驿道上。此时,1498年的春天,他还不是后来民间笑谈里的风流才子唐伯虎。在姑苏通往金陵的赶考途中他还得风餐露宿。正史里的唐寅在这一年的考试里运气不错,三年一度的乡试榜上,他的名字高居榜首。门,一下子打开了,拿下金陵,才有可能前往京师参加会试。这一年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非比寻常,他一激动,在会馆里刻下一方印章:南京解元。

但是,唐寅的好运气并不长久,次年他赴京会考,因牵涉一起科场舞弊案而被革黜。于是,一扇门砰然关上,另一扇门却悄然打开。

唐寅的才情与命运不是本文的重点。他从苏州到南京赶考的背景,倒是应该说一说的。

朱元璋定鼎南京后,对割据苏州的张士诚政权觊觎良久,最终在1367年前后攻下平江城。老朱这个人好报复,新中国成立之初,他对苏州、松江地区采取了各种严厉的制裁,迁走了大量的地方富贾,清洗张氏麾下的文人墨客,就像一口鱼肥荷香的池塘,把水抽干,把鱼赶尽。剩下的小鱼小虾,你们还折腾得起来吗?说老实话,古代的皇帝最提防的是文人,所谓文化艺术,都摆脱不了权杖与金钱的夹击。有钱人走了,有名的文人被抓了,真是树倒猢狲散,好端端一块富庶之地,变得萎靡不振冷落凄凉,早先兴盛的姑苏画坛从此满目荒芜。明朝的政治中心已然北迁,苏州自然就远离了朝廷。后继的当政者对这块曾经的肥肉进行了重新评估,他们认为,肉当然还是块肉,但绝对不是那么令人馋涎欲滴了。手一松,“肉”滚落到一边,原先滚烫的苏州自此偏安一隅,不再是舞台的中心。其实,对于文化艺术而言,有时不被“重视”并非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从此苏州终于得以休养生息。

2

苏州地处太湖东岸,这个地方有水无山。画山水画的文人们把目光投向了离此不远的阳羡古城,那里是太湖的西岸,南面与浙江的天目山余脉接壤,有大片秀美的丘陵山水,逶迤而古秀,苍茫且明丽,非常适宜作写生之用。从地缘上说,阳羡离当时南方的文化中心南京不远,又处于长江三角洲的腹地,与当时的吴门画派、云间画派近在咫尺。关键阳羡有仁厚且崇文的乡风,文人墨客在那里不但能够释放困倦的精神,还能得到尊严与体面。从科考的阴影里解脱出来的唐寅,极喜游历自然山水,赋性爽朗、豪放不羁。他第一次到阳羡,便欣喜不已,随性写下这样的诗句:千金良夜万金花,占尽东风有几家;门前主人能好事,手中杯酒不须赊;碧纱笼罩层层翠,紫竹支持叠叠霞;新乐调成蝴蝶曲,低檐将散蜜蜂衙;清明争插河西柳,谷雨初来阳羡茶;二美四难俱备足,晨鸡欢笑到昏鸦。

唐寅有一方自刻之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无论走到哪里,袖子里只藏一支秃笔,诗酒风流,看似随便涂上几笔,实则秀润峭利、清隽生动。秀才人情半张纸,你把他伺候好了,他一高兴,不给你画画,也得给你题两句歪诗。江南沿太湖地带,自古以来就有收藏字画古玩的风气,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来这里的名公巨卿、文人墨客多。很多厉害角色是从北方迁徙而来,光是晋室南渡,江南就接纳了两百万人之巨。有些人来了就不走了,在这里封妻荫子,做快活神仙,也带动了一方风气。有实力的收藏家与吴门地区的画家们关系融洽,客观上为这些画家提供了学习古代书画的平台。明朝的皇帝个个喜欢字画,文人必得精通碑帖之学,方能立住脚跟。有本事的秀才,当然要在民间大展拳脚。像沈周、文征明、唐寅、徐渭、仇英、唐顺之、董其昌、文嘉等人,都在此间游历写生、结交朋友。一支笔,不但能管一张嘴,还能约起一帮粉丝。他们到了阳羡,会不约而同地直奔一个地方,古城里的吴氏会馆。主人名叫吴仕,拥有巨无霸级的家产,号称“田万亩、山万峰,园以畦记,泉池以泓计,树株以千计,牛羊以千计,僮指千记”。除了城里的房产,在城南郊外还有“南樵”与“渔隐”两处别墅。此人虽然家财万贯,却不是一般的土豪,从来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从他父亲吴纶开始,就喜欢结交各路文人墨客,文人墨客来了,他会指点他们去哪里的山水写生,并提供必要的后勤保障,连带路的书童,不但勤快,也有书卷气,断文识字那是一定的。书画家采风回来,就住在吴家创作。吴家客房多,厨房也大,每天要摆多少桌呢,除了主仆,光是江湖走动的客人就要五六桌。

客人住久了,总要回报一下主人。笔墨也有江湖,有一种“应酬书画”指的是客人在异乡的随手涂鸦之作。但是,到吴家的书画家肯定不会随便应付。一是吴家待客厚道热诚,堪称无微不至;其二,吴家的人眼光厉害,像吴仕,本就是进士出身,官至四川省布政司参政,著有“颐山诗稿十卷”,文字笔墨相当不错。所以像唐寅这样的文人到了吴家,一方面是主人礼如上宾,另一方面,客人的答谢笔墨半点不敢含糊。如果在给对方画画时,不经意间超常发挥,获得一幅意想不到的精品甚至妙品的时候,情况就有些微妙。唐寅会婉转提出,此幅乃神来之笔,他二十年内未必能超过,是否可以先借给他,他以后再还。主人经他这样一说,哪好意思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不过,就此放过一个讨要名作的机会,也是于心不甘的。是夜良宵,笙歌燕舞加上琼浆佳茗,唐寅的风流倜傥完全被打开,灵感与手感一起进入最佳状态,乘兴又画了一幅《潇雨竹石图》,竟然比方才画的那幅更加精彩。这如何是好?总不能再跟对方借了吧?而主人是何等的聪明,早让下人准备了一个厚重的红包,送到唐寅下榻的客房。钱这个东西,依附在情义上,它就是情义的一个秤砣,可以把人心都融化。

吴家的名声不需要额外的吆喝,来过的人,走的时候几乎个个难分难舍。江湖上,口即是碑。有的书画家一时手头窘迫,或者要筹一笔钱办家里的大事,也会把私藏的传世作品转让给吴家。比如沈周,这位与唐寅、仇英、文征明并称“明四家”的大画家,与吴家的交情也是非比寻常。弘治己未年,他应吴纶之邀游历阳羡山水,之后在吴家画过巨作《张公洞图卷》,并赋长序及诗记之。他把自己精心创作的阳羡山水题材《罨画溪诗画卷》送给了吴纶。他喜欢吴家,不仅是因为主人的古道热肠,而是他能在这里看到很多稀罕的传世书画珍品。而且吴家给予了他一片清朗气场,屡屡触发他的创作灵感。一个能够传世的画家,总有一个属于他的创作福地,对于沈周来说,除了苏州,就是阳羡。

3

有一天,他无意间透露,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他手上。吴纶很激动,很想一饱眼福,当他真真切切看到这幅稀世珍品时,眼泪都流下来了。以吴纶的实力,买下此画当不成问题,开始他并不知道,沈周此时因欠了别人的债,手头颇窘,囊中羞涩却又不便言明。但是,真诚的朋友之间总是容易沟通的,吴纶对沈周的际遇非常同情。说,此画就算我替你代为保管的,将来哪天你要把它拿回去,尽管吩咐。于是两人说好,一旦沈周经济上有所好转,他可以把画赎回去。吴纶出价很不低,最后沈周离开吴家的时候,囊中的银子太过沉甸,吴纶命一壮硕小童陪同沈周上路,一直送到苏州。

吴纶为什么待沈周如此厚道?一是主客之间性情相通,二是吴家认定沈周是一位可以传世的大画家。待这样的画家好,于吴家,确是发自内心。天下文人的眼睛睁得很大,说吴家是做给别人看的倒也未必。但吴家就是要在江南地带摆这么一个台型。所谓天下归心,并不是君王的专利。一个有实力的民间收藏家,是不会有眼无珠地放过任何一个值得敬重的文人的。

原先沈周家境是好的。据说他的曾祖在元末依靠垦田致富,并且与王蒙有交谊。但是到了他这一辈,虽然还有自己的族田和宅院,抗风浪的能力却已经大大减弱。说他经济上一直在剜肉补疮,并不是对他的揶揄。最终他并没有积蓄到一笔足以把此画赎回去的银子,或许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痛。好在此画在朋友手里,他还可以经常前来养养眼,消解一下内心的症结。他一生给朋友画了很多精品,比如给自己的老师杜琼画过《东原图卷》,为他的朋友吴宽画过《东庄图》,还为他的亲家徐有贞画过《桂花书屋图》等。这些作品最终都散落在江南重要的收藏家手里,他并不心痛。画师就像泥瓦匠,造的好房子都是给别人住的。作为吴门画派的宗师,他与阳羡的渊源很深,交了不少朋友。他很崇敬苏东坡,曾寓居在蠡河边的蜀山东坡草堂,兴之所至,也有诗文记叙自己的山居心情:

麟阁功名拂袖还,解将玉带换青山;至今山下松风响,犹讶当时振佩环。

4

一幅名画的易手,在收藏圈子里是常事。但《富春山居图》分量太重,收藏江湖上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湖滨古城的吴家。此画在吴家客厅里一挂就是五十年,说它是吴家的一种标配应无异议,不过吴家的好东西太多,像王羲之的第七代孙智永的《千字文》,就在吴家的书房里随随便便地放着,至于赵孟的《松荫会琴图》,倪瓒的《江亭山色图》之类,在这里都不算什么宝贝。这几十年里吴家接待了多少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反正三天两头高朋满座,不是琴棋和谐,便是书画墨香。吴家子孙也颇兴旺,吴仕的孙子吴正志,与松江人董其昌是万历十七年同科进士,于是董其昌与宜兴也有了缘分。吴家有座朱萼堂,上下楠木结构,自是器宇不凡;当年吴仕愤于奸相严嵩当道,辞官回乡,隐居不仕,此居史称吴仕楠木厅,后来就成为吴家接待贵客的场所。早先吴正志在外做官,仕途磕磕碰碰,一会儿刑部主事、饶州道推官,一会儿光禄寺寺丞、江西湖西道佥事,后来他效仿祖父,辞官归田。与名士侯方域、高攀龙、董其昌交往甚密。董其昌在吴家,感觉非常不错。他游历广,识见多,真心服一个人,并不容易。一高兴,就给楠木厅题了个“云起楼”的匾额。文人们聚在一起,无非把盏吟咏、挥毫作画。诗肯定要写的,一个文人,若真喜欢一个地方,却没有留下几句诗,那他的情商肯定有问题。董其昌在阳羡诗写了不少,大抵是到此一游,打油的成分居多。但他的画作很认真,平心而论,那种根据写生得来的原创作品,并不是攀附风雅的一般文人能为的。收藏圈子里一致公认,董某人这段时间画得最好的作品,应该是《荆溪招隐图》。荆溪是宜兴的古称,史料认为,此画是董其昌专门为吴正志画的,今天的艺术史学者们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说“荆溪招隐”到底是指官场落魄的吴正志归隐老家,还是提醒朝廷不应埋没这位满腹经纶的隐士贤才,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董其昌懂得吴正志,或者说,他画的虽然是山水,其实那都是吴正志的肌骨。此画也代表着当时江南文人士大夫们的精神趋向,而吴正志继承的收藏,包含着一种与官场文化格格不入的民间精神。所谓遗世独立、不受污蚀,都可以在画上找到出处。

(《江南繁荒录》徐风/著,译林出版社2020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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