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菊花:慈母手中线

作者: 于菊花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05-10 10:57 阅读:

  从我记事起,妈妈的手上,总带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顶针。顶针是用薄薄的铁片做的一个箍,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浅窝,戴在中指上,做针线活的时候帮助针鼻那头顶在浅浅的窝里,不会戳破手指。顶针是每一个农村女人必备的东西,不用时和针头线脑剪刀布头放在一个编制精美的小笸箩里,摆在妈妈的大木箱子上,妈妈一有空就戴上它缝缝补补,那些原本艰难苍白的岁月,在妈妈一针一线精心的编织下,竟也过得有声有色。

记忆中,妈妈做得最多的,就是我们脚上穿的鞋子。那个时候的农村,几乎人人都穿家做的布鞋,可那做鞋的过程,却繁琐而费劲。做鞋子前,妈妈先比对着我们脚的大小,用牛皮纸绞出个鞋样来。我们的脚年年长,妈妈压在炕沿毡底下的鞋样,也就年年放大,还会不时地变着样式,松紧的、方口的、系带的。妈妈是巧手,鞋样绞得又合适又漂亮,村里的大婶大嫂们经常来我们家,让妈妈绞鞋样。农村的女子,基本都会作鞋,可能绞出鞋样来的却没几个,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夸着妈妈,我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自豪。

妈妈做鞋子用的底料,是用家里的破旧衣服上的布片一层层粘起来的。先在桌子上铺一张旧报纸或者牛皮纸,刷上粘稠的面浆,把事先拆洗好的大大小小的布片拼凑好粘在上面,要粘四五层。底料干透了照着鞋样剪出底和帮,鞋底子要用四层合在一起,毛边用白布条裹紧,底部包上白布,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千层底”。鞋面多用黑色的条绒,女孩的鞋子就漂亮多了,用花布料或者彩色的条绒。粘好了的鞋底鞋帮,一双双摞在一起,上面压两块砖头,码在柜头上,有半米高,看起来白花花的,一派壮观。可这才是鞋子的雏形呢,要把鞋一针一线做好,穿在脚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年秋天,忙完地里的农活,妈妈就开始给我们做一年的鞋子。纳鞋底用的麻线,是用一种亚麻皮捻成的,柔软结实。捻麻线要用一种特别的工具,我们叫它陀螺子,可不是小孩们玩的陀螺,它是铁制的,上面短粗,下面细长,中间有一个圆圆的铁片,下面细的那头还有一个小钩子。妈妈把一大把束好的麻皮挂在墙壁上,右手拿陀螺,左手拿麻皮,把陀螺靠在大腿外侧,用手在那圆柄上一搓,陀螺飞速地旋转,麻皮就拧成了紧紧的麻线。小时候,看妈妈捻麻线,觉得特好玩,尤其是看到一团乱麻也能在妈妈的手里变成细溜光滑的麻线,更是好奇,趁妈妈不在的时候,学着妈妈的样子盘腿坐在炕沿上,去转动陀螺的手柄,才发现它压根就不听我使唤,急出一头汗,也不能像妈妈那样捻出一根麻线。

整个冬天,妈妈除了给我们做饭,干家务,其余的时间都在给我们做鞋。鞋帮要沿上黑色的鞋口,白色的底边,针脚要粗细匀称,包条要裹得紧紧的。纳鞋底更是力气活,用长长的锥子先在厚厚的底子上扎个洞,再用穿着麻线的大号针穿过去,拽的紧紧得,一天的功夫,才能纳好一只小孩的鞋底。做好鞋帮和鞋底,把它们上在一起,一双崭新结实的新鞋就完工了。妈妈喜欢在一双鞋子做好后,把鞋底对在一起“梆梆”地敲,从那清脆的声音里,也听得出妈妈做鞋子的功力。

小孩总爱穿新的,每次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给我做好一双新鞋,我都会迫不及待地从妈妈手里先抢过来,穿在脚上左瞧右瞧,再跑到外面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在大家羡慕的眼神中,连走路都觉得飘飘然。

冬天冷,妈妈每年都早早给我们做好棉鞋,细心的妈妈还会纳一个棉鞋垫衬在里面,穿在脚上热热和和的,大冷的天也不怕脚冻伤。穿着妈妈做的布鞋,我在那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跑,上完小学又上中学。

除了给我们做鞋,妈妈还要给我们夏天缝褂子,冬天缝棉衣棉裤,过年时给我们每个孩子缝新衣赏。那时候家里没有缝纫机,所有的针线活都得妈妈一针一线去做。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就没有空闲的时间,尤其是冬天,我经常在半夜里醒来,还能看到妈妈在昏暗的灯光下穿针引线,那根小小的银针在妈妈手上来来回回,清贫的日子里有心灵手巧的妈妈,我们也倍感幸福快乐。



过春节前,是妈妈最忙碌的日子,全部的被褥都得折洗。妈妈每天起大早,拆掉一床被子,在做早饭前就洗出来,那时候没洗衣机,洗的衣服也无法脱水,只能使劲扭干,趁太阳出来的功夫晾晒。下午,被里被面晒干了,妈妈再赶着缝制。缝被褥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妈妈跪在炕上好几个小时,长长的大针在她的手上灵巧地舞动,我和妹妹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妈妈穿针。妈妈做的针线活太多了,眼神已经不好,穿针的时候对着亮光高高举起,眯着眼睛,把线头在嘴里抿一下,捻细,对着针孔穿过去,却常常穿空。每次看到妈妈穿针费劲的样子,我心里就像被那针扎了一样,一下一下地疼。从妈妈手里接过针替她穿好,眼睛总是涩涩的,想哭。

哥哥和我都相继出门打工,妈妈用羊毛絮成厚厚的被褥,缝得又细又密。妈妈说,离家一里,不如屋里,到了外面热了冷了没人关照,凡事都得自己操心,要学会照顾自己。青春年少的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对妈妈一夜不眠重重的叮嘱过耳就忘,还嫌烦,听得多了,甚至顶上一句:“知道啦,啰啰嗦嗦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妈妈被我们一呛,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不再说话,只是细心地给我们打点行李,从被褥到内衣袜子,都用手捋得平平整整,一样一样塞到行李包。看着妈妈失落而不舍的表情,我为自己的无知薄情而后悔,喉头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进城打工的那个冬天,天气很冷,我和两个小姐妹住在一间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的屋子里,尽管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房子是老板租的,为了省电,禁止我们在床上铺电褥子。每当半夜里被冻醒,爬起来望着漆黑的夜空中那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就想起妈妈温暖的眼睛,想起妈妈在深夜里,昏暗的灯光下为我们缝缝补补的样子,耳边也回响声妈妈的话语:“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天冷了多穿件衣裳,吃饱穿暖,睡觉关好门窗,盖严被子,小心感冒着谅。”这样的话,每次回家妈妈都会重复好几遍。我淡淡地应着,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烦她的啰嗦。我自以为长大了,会照顾自己,哪里用得着她这样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眼角有冰凉的泪水滑过,心却在慢慢回暖,裹紧被子蒙住头睡下,却很快进入梦乡。梦里,我变成小孩子的模样,躺在妈妈的怀里,好温暖……

妈妈常年累月为我们操持生活,自己却很少穿一件新衣裳,就连衬衣衬裤,都经常穿我们淘汰下来不要的。我从没见过妈妈为自己买过一双新袜子,她总把我们穿破塞到炕沿下的脏袜子找出来,清洗干净,把脚后跟上的破洞补好自己穿。我用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妈妈买了一套很廉价的衬衣、衬裤,两双袜子。当我把它们连同剩余的工资递到妈妈的手上时,妈妈的眼角湿润了,有泪光在隐隐地闪。她用粗糙的手掌细细摸索着新衣服,哽咽着说出来的,却是埋怨我的话:“傻妮子,妈妈在家穿啥都行,要新的干嘛,你在城里要穿得体面些,别被人笑话,以后不要给爸妈买东西。”我忍住眼里的泪,心却在隐隐地疼。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轻的妈妈娇俏的模样,在一根根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丝线里悄然不见,干枯的头发上落满秋霜。几个子女都长大成人,哥哥远走他乡,我们姐妹都已出嫁,偌大的院落里,只丢下妈妈一个孤单的身影。我隔几天去探望妈妈,总见她呆呆地坐在院子外面的老槐树下,痴痴地地望着南方的天空,我知道,她一定又在惦记她的宝贝儿子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远飞的鸟儿,却总也不见归巢。

妈妈真的老了,额头的皱纹像深深的沟壑,散乱的白发在风中飘动,灰黄的眼珠再也没有了活力,嘴里总是不停地自言自语。她太寂寞了,曾经一家人热热闹闹在一起的情景,是妈妈心里就是最美的回忆。

我过去搀起妈妈,送她回屋。院子还像以前那样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没有了生气。我让妈妈坐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给她梳理散乱的头发,梳子轻轻插进妈妈的白发,恍惚中,又仿佛看到妈妈用一条鲜艳的红绸子,给我扎上两个漂亮的蝴蝶结,眼里含着笑,目送我去上学。往事如昔,趟过岁月的河流,妈妈把一生的爱都给了家人孩子,古稀之年,却只剩一个人孤单度日,心中的那份凄苦又有谁知。

“妈妈,我给你修指甲吧。”看着妈妈干瘦的手指上长长的指尖,我伤心不已。以前的妈妈是多么精干啊,多苦的日子,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曾几何时,成了这般憔悴苍老的模样?

进屋取剪刀,我看到妈妈的针线笸箩依然放在那口旧木头箱子上,可上面,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没有了儿女在身边,妈妈再也不用为我们日夜操劳,缝缝补补,可她那颗失落的心,也像这个针线笸箩一样,被遗弃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落满厚厚的尘埃。

我下意识地从线卷上拔出一根细细的针,那记忆里闪闪发光的银针,已经生满了红绣,亦如我油枯灯尽的妈妈!我分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眼泪忍不住汹涌而出……


 作者简介:于菊花,笔名红尘有爱,甘肃省作协会员,金昌市作协会员,《望月文学》特约作家,编委。在各大文学网站发表文学作品三百多篇,一百多万字,网站上架电子书四部,出版个人文集《人在旅途》、《穿过记忆的河》。写作范围广泛,作品有散文、小说、诗歌,文章在各省市报刊杂志都有发表,多次在各类征文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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