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章加:境 山 里

作者: 胡章加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9-01-02 06:39 阅读:

小小境山里,我的外祖母长久的安居在这里。

我一直没有去弄清外婆选择境山里作为身后地的原因,是外婆本人的意思,还是舅舅们的主张。

境山里真的很小,三亩,不止,五亩,或许还欠点。

出置县超两千年的湘乡城北门,湘壶线穿红仑上、经愚公桥、陈家湾、文家亭子,再上去500米,就遇一陡坡,坡(路)底至半坡右手是杨荷塘(村民组),爬上坡就是湘壶线9号桩子处,9号桩子右手起向东至打石墈(大水塘名)排上(突兀出来的小小山脊)背面,境山里就像一块剖开了的巨型河蚌的一半西低东高斜斜的搁在杨荷塘后墈上。或许也有点像一块椭圆形的镜子斜搁在杨荷塘这个梳妆台上,难道是山里?

坡(路)左是杨荷塘、毛家湾、赵家冲子、麦子坪共有的大红土山包(无名),朝向县城方向的毛家湾占比最多,毛家湾是我老屋里,毛家湾隔田对(下)望就是下梅家冲,外婆和舅舅们的家。

初见境山里,连小路也没有一条,只能攀援而上。上去干啥?饥饿年代,每个地方被割得干干净净,年少的我到处寻觅,看无路的地方是不是有可割的柴草和其它意外的收获。上去了之后非常失望,一片的红壤,高低坑洼,被雨多次虐过之后的表皮干瘦紧密。稀稀落落分布着还割不上手的几棵毛草子,一棵树也没有!有两三个红土坟茔,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极度失望的我也不是空手而归,在红土坟茔的间间上发现了一种红色的小菌子,红色也有点怪异,红中带点轻紫,好像涂上去的,可不敢吃,拿回去请父亲鉴定,结论是可以吃!这个秘境似乎还没有多少人发现,自此我隔三差五攀援而上去拣这种红色的小菌子,红色的土壤粘红了少年的光脚板。

一直也有点纳闷,这么一小片地方为什么单独有个名字,不是杨荷塘村民组的后墈(自留山)吗,直接都叫杨荷塘不就得了,我们旁边几个有狭小后山的村民组不都是这样命名的吗?杨荷塘也实在不大,开始只有几户人家,几十年下来,逼逼仄仄的地方也不过容纳了大大小小20零户。难道是因为境山里是杨名与石磴子两村的界址而单单给了一个标记的名称?

杨荷塘实在太逼仄,村民们不断开枝散叶,有一家李姓村民从墈上翻到境山里建了自家的房子,又逐渐的结合那几年村民疯狂的扮红砖,逐渐的沿着墈至9号桩子开出一条手扶拖拉机可以过的红壤土路来!李家离热闹的杨荷塘似乎好远,因为他们翻了墈坳,20年过去也只有他们一家在那里,好像境山里坚忍的守护者。只是草和灌木渐渐的多起来了,最适合红壤的国树松也多起来了,坟头的松柏也渐渐的多了一两枝。

境山里在外婆之后也来了很多永久的住户,灌木绒草藏匿小鸟灰兔,松柏长青迎来清风朝阳,20多年后境山里造成了自成天地的小境!

外婆在大前年过了(阴生)100岁大寿,舅舅们召集亲人举行了隆重的祭祀活动。

照外婆这个年级(年龄)的人的观念照例是要埋到楠木寨的。

楠木寨处于育塅境内东南部,宛如弥勒佛朝东凝然端坐,是南岳七十二峰在湘潭境内的余脉。境山里东倚的打石墈排上就是楠木寨的最西端了,境山里的土质和打石墈的土质都完全不一样了!

我是父母的第五个孩子,是满崽子。我有记忆以来的外婆已经60多了。

外婆长得高大,这不像一般的南方老太。外婆还有一双大脚板,走路稳稳的,从从年年(容容)的,一身上下即使农忙时节也利利索索的。外婆的脸上基本上没什么老年斑,大多的时候是乳白与淡金交织的慈祥颜色,高鼻子,左脸颊上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我作为男孩子,左脸颊上也有一个酒窝,还有高鼻子,这都来自外婆的馈赠!

我外貌上有外婆的显著特征,然我打小跟外婆并不是很亲近。外婆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外婆亲生的女儿是我母亲。外公前妻生下大姨和二姨后散手人寰,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任妻子。现在大姨和二姨也早已去世了,可大姨二姨膝下的我的那些表哥表姐们每年拜祭外婆,一如既往的亲近舅舅姨妈们,显然外婆也是把可怜的大姨二姨当做了亲生女儿。我也经常听我那比我大很多年纪跟最小的舅舅年龄差不多的二姨妈的大儿子军表哥嚷嚷他自己和其他几个表姊妹(大姨的孩子)跟华(细)舅舅的童年幸福生活。

我见外婆,不是见她带着这个孙子,就是攀着那个孙子,在我家也很少落脚。我是家里面的第五个孩子,我大多的时候是哥姐带大的,生活的困顿中,奶奶——奶奶有八个孩子——和外婆对我的亲昵无疑已经是我的一种奢望。这也使我童年的生命屡次遭受危险。有一次哥姐们把我放在摇篮里,在家门前狭长的下坡土路上放飞车,他们至今也没有告诉我到底我飞出去了不。还有一次,我细哥看我老是个哭,放了一把糠在我嘴里,看我还哭不。

外婆也是第二嫁。外婆先是到了一户彭姓人家做童养媳。还没圆房,丈夫和他弟弟就都被拉壮丁走了,公公婆婆伤心过度,几年时间下来先后谢世!经人介绍外婆嫁给了独自拉扯着两个女儿的外公。

外公外婆艰苦奋斗,经几十年的积累买下了十几亩薄田,万万没想到后来评为地主,斗得个死几。外婆说他们这个地主实在冤,自己辛辛苦苦,节衣缩食,也没去剥削别个,家里经常喝西粥。农忙干旱时节自己踩龙骨水车车水,在烈日下,中午饭用竹筒带点或稀或干放点豆豉,干的多半是红薯,在田间地头草草吃罢。这个地方没大地主,矮子里硬要拔个高子,评了个地主,孩子们的升学参军全受影响不说,几个儿子中长得最高,一表人才的大儿子的婚事生生的给耽搁了!上个世纪90年代,大舅舅40多岁才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

大约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上面有人来调查一位叫龙秀英的老人,说是他的小叔子现在在台湾,想寻找当年可怜的嫂嫂还在人世不,他在大陆也只有这么一位亲人了。当时外婆走亲戚去了,家人们都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外婆回来了,孩子们一说知,外婆说我就是龙秀英啊。原来外婆感念彭家对她近十年的养育呵护自己改姓为彭了。这个时候,家人中难免有人就有想法了,80年代的农村本就贫困,何况外婆家还有个地主帽子扣着!又听到某人因为有个台湾亲戚怎样怎样了。外婆的反应却多少有点令家人失望(外公仙逝很多年了),外婆说,不要去反映我是龙秀英了,他们来调查,我不在,说明我跟彭家的缘分早就已经尽了,那就各过各的吧。

外婆在我的印象里从来不开口骂人,母亲也说外婆不骂娘。也很少见外婆生气,这么多孙子,由于管带的需要,外婆有时也必须生气。外婆生气时,两道眉毛向上一挑,大声说,一do耳把子(一个巴掌扇耳光)。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手都不会扬起来的。

有记得的两次,外婆对我说,不眼红别个屋里金子砌阶级(房子前墙前地上的土阶或石阶),银子铺地坪,自己勤难(劳)般般有。外婆仙逝后我跟大姐说起过,大姐有点诧异,说对我说的不是这样啊,外婆一直跟我讲女孩子要嫁个好人家。大姐或我的诧异是不是对外婆的误解呢,女孩子不是要嫁个好人家吗,如果女孩子遇人不淑怎么样呢?

或许那个时代农村的外婆不会看见更远一点儿的天空?她只会对外孙强调要有志气,强调自己勤难般般有,她似乎也没注意到外孙已经在百年名校湘乡一中读高中,或许注意到了,但我们那里第一个大学生是复读了三四届才考上大学,她也不太敢相信外孙能一考而就,外婆也深知,在女婿已经重病的情况下,外孙复读一届都是不可能的了。外婆或许也看不到现在的商品经济社会,万业涌流,妇女真个能顶半边天,所以她寄希望于外孙女遇见一个好人家,而不是女孩通过自己的勤难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的很多经验被童养媳、抓壮丁、三十三年走兵(1944年日本鬼子侵略烧杀湘乡一直到了农村各乡镇)、斗地主、剪资本主义尾巴,红卫兵运动(外婆自己的感受)和自己的妇女人生框住了。或许外婆对新时代也有很多的希望和设想,但事实还没有来得及给一个闭塞的小乡村迟暮老迈的妇人足够的信心。

外婆一生没上过一天书,大字不识一个,晚年她对后代们讲的话都类似于对大姐和我所说的那样简洁。

1994年,我在湘乡一中读高二。那时一个星期学生还要上六天课,星期天休息。那时我们也不要补课,星期天白天学校也没安排自习什么之类的,所以周末的我们真的是十分自由而快乐。我平时每星期回去的也少,因为来去来回的车费也是我要考虑的。

有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了,因为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我就走路到云门商城,搭上县际班车回毛家湾了。

回到家里,一个人也不在家,锅里碗里也没有任何可吃的。我到外面去,碰见东叔叔,问叔叔我家的人哪里去了。东叔叔说,他们都在梅家冲,你外婆死了。

我当下就懵了:外婆虽然快80了,但身体一向很好;外婆死了,他们没有人来通知我!

我对着东叔叔说,我外婆怎么会死?

在杨荷塘坳上被手扶拖拉机撞了一下,送医院之后去了。

我一边向外婆家走去,一边想象高大的外婆被拖拉机撞倒的恐怖场面,感受机械对于人的冷酷,或许那本是生活的冷酷吧,不管是机械时代还是前机械时代。我的外婆,我可以接受她的自然老去,但不能接受和平年代外婆的横死!

风吹在我的脸上,经过月塘,经过迷古坟山,经过胡嘎大塘,有冰凉的东西顺脸颊而下。前面就是下梅家冲,外婆的家,时间已是傍晚,看见灯火,看见道场的各种繁荣,听见吹的吹,打的打,唱的唱,突然也听见了密集爆竹声,三声响铳,轰!轰!轰!一声更比一声震撼了未亡者的躯体和心!

 外婆,这么多年过去您现在还安居在境山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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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章加,1975年出生于湖南省湘乡市育塅乡。现工作于湘乡市起凤学校。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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