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谦:老邻旧居宋三嫂

作者: 董 谦 来源: 林甸往事微平台 时间: 2019-04-04 17:54 阅读:

   我们家老房子,原来是县“五七干校”大宿舍,都是土坯垒制的,算一算,这批老房子今年都已经45年了。

干校搬家以后把这些大宿舍都留给县渔场了,正好渔场招工人,就把这些大宿舍分给新来的农工、老师、大夫、渔业工人。人多,房子少,都是三间房两户人家,住对面屋,只有人口多的人家才分给两间大房。

我们家先是跟张巨良老师住对面屋,后来他父母兄妹搬来了,场里就给他们家串到别的两间大房子去了,把宋老三宋庆玉串到我们对面屋。在渔场,那时能分到一间半高大宽敞的公房大宿舍真是很骄傲的事情。

三间房,关上门就是一家人,外屋地下一家挖个土豆窖,蓬上盖板,上边再放置烧火草大苇个子,也算安居乐业,活得有滋有味了。

宋三哥是场里的电工,负责安装电器和粮食加工等各种活计,我们当老师的都很羡慕宋三哥,生活上有点困难都找他给解决,加工粮食,修理点什么,都有求于他。

他的存在连着家家户户,连着老老少少。宋三哥没有别的嗜好,抽点旱烟,喝点小酒,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偶尔有人递给一支香烟就是过年了。

宋三哥是个逢求必应的三哥,公家,各家的活计多干一些,小酒相对于别人就喝的多一些。酒量不大,先是二两多酒,大伙就叫他宋二两,渐渐地慢慢地酒量就有点见长,长到三两就再没怎么见长,大伙就叫他宋三两。

宋三哥喝酒不耽误活,原本人就长得黑点,喝三两酒基本是脸不变色,干什么活计还特别地耐心,大人小孩谁求都行。三哥老实厚道的像一头牛,从不恶言恶语,从不吹毛求疵,从来不牛逼闪闪,从来不咬牙放屁。渔场公认的大好人,不偷不抢,不坏不恶,就会干活,就会出力,不会领导别人,就喜欢别人领导他,听话。

他家三嫂的性格跟他不一样,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吵吵把火,脾气沾火就着,象二踢脚似得,这边一点火,那边“咣”地一下就响了,不是猪挨揍了,再不鸡踢飞了,跟牲畜一急眼,手里的火叉子就撇出去了。跟孩子一急眼,巴掌撇子就飞起来,嘴里随后就爷爷奶奶爹妈祖宗地全来了。

三哥和孩子们都习惯了她的脾气,爹妈爷爷奶奶骂完了就消停了。他们老宋家三个媳妇顶数二嫂长得漂亮,二嫂是城里的姑娘嫁到乡村的,一看就是个有点文化的样子,人也长得白净,人也收拾的干净,头发光滑,皮肤白净,脸蛋光洁,站在人堆里,腰象腰,腚象腚,奶子象奶子,脖子象脖子。

不管生单个的,也不管生一对双,孩子处理的干干净净,孩象孩样,妈象妈样,二嫂的胳膊象白萝卜似的,透笼杯儿地白,一个太阳下面晒着,给人的感觉象北河湾里的白天鹅丹顶鹤似的,让人想入非非。

三嫂跟她正好相反,人长得小头小脸,鼻孔有点敞亮,牙齿有点斑黄,没有什么文化,耳朵有点背,讲话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听话也听不太明白道理。

站在人堆里跟她二嫂一比,她就像个小老鸹小老抱子似的。素质不一样,距离就不一样,三嫂不怎么愿意搭理她,看她的时候眼睛一剜一剜,说二嫂长的像个大白鹅。

他们妯娌之间很少来往,有个弓着腰走道的老婆婆在宋老大家,前后街离得很远,老婆婆很少到三哥家,也很少到二嫂家。因为三嫂的脾气火爆,我们住邻居就格外加小心,鸡鸭鹅狗,猪马牛羊,好好经管着,挑水抱柴,烧火做饭,长点眼力,关门开门,手脚轻点。

我们相处的很好,但也有不知不觉就磕磕碰碰地惹着一点点闲气和不愉快。

事情是我自己发贱引起的。那年夏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前院老宋大嫂突然把老太太送到三嫂家里,叫老太太在三嫂家呆着。

夏天,天气热,年轻的妇女再热也得把后腰和奶子遮挡起来。而宋大妈却只穿一件窟窿眼将的破背心子,露着后腰和两只干瘪的奶子,虽说是老小孩小小孩不忌讳羞丑的,毕竟是个老太太呀,再说那是妈是婆婆,毕竟不是原始时代。

我就跟我家属说,老宋太太穿个破背心三嫂三哥也不给她换换,一个背心子才多钱,这两口子真拉糊。

我家属说,看你挺可怜老太太你就给买一件呗。我不加思索地说,买一件就买一件,上供销社就给老太太买了一件白半袖的老头衫,歘(chua)着屋里没人就给老太太送去了,乐的老太太急忙就穿上了。

没承想过后就遭来一顿狗屁呲。三老娘们屋里屋外的就不是滋味,看见她家的鸡也不顺眼,看见她家的猪也不顺眼,轮着火叉子赌气冒烟地,小鸡下蛋嘠嗒也是毛病,小狗趴在屋地也挡她害,骂她家小鸡:下个破鸡巴鸡蛋你它妈的臭美啥呀!显你屁眼儿大,显你嗓门儿高,你咋呼你奶个孙子,你装他妈啥呀!

喂猪的时候,猪吃的高兴了就把猪尾巴一个劲儿地跟三嫂晃动,她就拿着泔水瓢照着猪后屁股狠劲砸一下:操你个妈的,吃食就老实吃食得你妈个逼的,小尾巴晃荡你妈个逼呀,熊鸡巴样的,小尾巴晃荡晃荡不够你嘚嗖的,显你他妈会来事儿!

骂完猪鸡就捎带着说些自言自语的话:妈了个逼,血奶奶的,心疼你请回家供上啊,显他妈你孝心……她骂的这些话语都叫我家的秘书听见了,她回头进屋就点着我的鼻子小声训我:嘚嗖吧,嘚嗖吧,这回嘚嗖扎约了吧,她也不是你妈,你管那么多不是找挨骂吗?搞我我也得有想法,你这不是可惨人家嘛,这不是打人家脸吗?

我自己想想也是的,这个事情办的有点毛草,换个方式,找个理由,可能就把事情办好了。自己个门里门外来回走着就觉着自己这张脸木各张的,心想,这点鸡巴善事儿做的,寻思寻思真鸡巴没意思,好几天我都不好意思看三嫂那张脸。

后来我来气了,特意找宋三哥解释一下这个事情,我先是批评三哥对老妈重视不够,后检讨自己办事毛草考虑不周,把好事办错了,惹三嫂生气了,别让三哥生我气。

最后把三嫂屋里屋外地骂骂咧咧的话语告诉三哥,叫他明白明白,我已经听出来了,我根本没什么过错,这也是一份孝心,那意思就是:你妈也是我妈,看着老太太露着光着我心疼,你丢可惨了我也拣不着等等。三哥叫我说的一声不知,直劲点头,直劲认错,直劲跟我解释,叫我:别跟你三嫂一样,没文化。我心里话:跟她一样,我敢吗?她不骂死我呀!

三哥的电工手艺特别专业,但也有露怯的时候。他自己琢磨用一个褥单穿点铜线做了个电褥子,铺在自家东墙跟下面的一张铁床上。那时候农村基本不怎么睡床,三嫂家有两个兄弟,荒常好在他们家住,三哥就勤快勤快焊张铁床,铺上电褥子。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连电了打火了,把铺在上边的大被小被毯子褥子全点着了,家里人发现的时候就猛劲浇水,屋里地下炕上到处都是烧的糊布烂啃的被褥,大窟窿套小窟窿,大荷络套小荷络,好悬没失火把房子燎了。

院墙上,柜盖上,柴火堆,到处都晾晒着破被子烂褥子,能不上火嘛。三嫂回来家,看着火烧被褥,这个气就不知道朝谁撒了。骂三哥,骂两个兄弟,骂电。听说出事了东西两院都得打听打听关心关心,这人还偏偏不想实话实说,闹来闹去的场里人都知道了。

电工家电着火了,这也是渔场的天大笑话,对电工宋三哥也是极大的讽刺。多窝囊啊!三哥回家就埋怨小舅子睡完觉不拔插销断电,三嫂就埋怨三哥当个电工啥鸡巴玩意也整不明白,整什么电褥子电瞎的!后来在场里就传开了,看见三嫂的人都打听都问咋回事,问来问去的三嫂就急眼了。

好像是刚过端午节,那天阳光还挺灿烂的,春暖花开,风平浪静,三嫂喂完猪了,梳完头了,拿把一把镰刀,站在当院院墙跟前,依着院墙敲着镰刀就开始刮起邪风来了。

她的中心思想,基本就是围绕着电工家失火邻居们传话的事情拉开序幕的,她用镰刀敲着墙头,就开始爹妈爷爷奶奶祖宗三太地骂将开来。别看三嫂的文化不高,乡村里的的那套骂人的语言却是极其丰富,这套骂人的文化是绝对登峰造极的。

先是爹妈爷爷奶奶,奶奶还得是血奶奶,然后是祖宗三代,祖宗还的是血祖宗,接着是养汉的,卖逼的,拉血的,倒头的,还大愿的,挨万人干的;再往下是咒:养孩憋死,吃饭噎死,走到卡死,出门压死;三岁孩子,没长牙的,全都用生殖器串联一遍,用动词一动到底!这语言真实太丰富了,这骂人的词语真是太经典了。

我记得她家隔壁的赵大嫂还出来劝说她几句,意思是说她:行啦,她三嫂,别骂啦,骂几句出出气就得啦,骂人多了不好。没成想,有人一劝三嫂更来劲儿了,反而变本加厉地提高声调,集中目标,好像骂的就是赵大嫂:不愿听啦?不想听啦?三嫂已经进入癫疯状态了,骂人骂的刹不住闸了,有点“三仙姑”下神儿了的感觉。

她抓住赵大嫂的话头几乎是骂有所指了:有人不愿听啦?有人怕啦?有人心惊啦?我偏骂,我就骂!谁传瞎话我就骂谁,叫他们家养牛倒圈,养猪还愿,养儿子揍贼,生闺女养汉……那个赵大嫂不是那种泼妇干仗的碴,也不是那种破马张飞不懂事体的女人,人家劝说完了进屋就把门窗关上了,三嫂再骂啥话她听不见了,听见了这时候也得装没听见。

要真是个针扎火燎的干仗碴,两个人非得接着话头爹妈爷奶卖逼养汉地抓挠到一起不可。这回我可领教了三嫂的风采,她也真是个乡村骂人的状元啊!

我记得三嫂家那年冬底刹冷的时候,有个大白克朗猪嘴上起两个黑马牙子,张不开嘴,吃不了食。前院徐殿和老伴拿一块黑布,三嫂三哥他们把大白猪摁到柴禾堆上,把猪嘴別开,老徐太太骑在猪身上用黑布给大白猪象给小孩搽马牙子使劲撸,撸了好几回也不当事儿后来就死了,扔在后河畔上,老徐太太拿着片刀上后河边去割回一些猪身上的后酋回家改善生活。

左右邻居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说起宋三嫂家的大白猪得的怪病,都纳闷:好好的猪,嘴里咋就长两个大黑疔呢?那年冬底,三嫂家好像害死了一只黑老母猪。但是谁也不敢说白了是怎么回事,都不说,怕传到三嫂耳朵里再挨一顿臭骂,犯不上!

一晃离开渔场32年了,有些生活还历历在目,每次回渔场,只要是有时间我都要抽空去看看三嫂。并不是心里怎么想她,就是想看看她现在的生活状态。

她家的姑娘儿子都结婚出去了,三哥和三嫂也不在我们那个老屋住了,原来的老屋现在给儿子住了,跟我们西屋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土墙。三哥两口子住在渔场农业队老队房子紧东头三间老房子里。

她家前面那片苞米地就是当年农业队大院,那院里有五六个大圆圆粮仓,还有牛圈,羊圈,马圈。当院还有一眼老井,老井的旁边是两只长长的大木头水槽子。

那时的知识青年和场里的小青年天天早晨都必须集中到三嫂家住的老队房子里点名报到,等待“二老付”瞎队长给分配活计。那些吃饱了喝足了的牛马猪羊,一大早从圈里边出来,有时候兽性发作,春情难耐,雄性大发,忍耐不住,就在那些小青年面前挺起阳具爬胯进行操练,对小青年进行现场模拟性教育和生命启迪。

曾有一个女知青牵着马儿别转着脸躲避着操练的镜头留在我的记忆里,被我写进小说《荒界》的“屯二坏”的细节里。

有那么几年,听别人说宋三嫂的脖子下边不知道长了什么东西,象个大气球,在下颏歪歪着和脸腮连在一起,好几年也不好。后来看见她的时候,那个大气球没了。

有一年夏天和我家的秘书去看她,在那间队房子的老屋里坐了一会儿,炕上的苍蝇张牙舞爪,热烈欢迎,地下的苍蝇成群结队,欢歌笑语,外地锅台上一个药苍蝇的磁盘里,药死的苍蝇赶上一盘黑木耳了。

里屋地下有个二尺多高灰突突的小缸腿儿,里边装着多半下小烧酒,我掀开缸盖看看,缸边上挂着一只铁听饮料盒自制的酒提篓。过去上供销社买酒得排号,现在不用了,随时想喝酒,揭开缸盖舀一提蒌就喝,真是幸福生活。

我听三哥说,现在不光他自己喝酒,三嫂也跟一起陪他喝,顿顿不落。生活提高了,三嫂也添脾气了。采风那天,三嫂骂骂吵吵地看见满当院的客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骂我把人领他们家可惨他们家了,一会又夸我是大好人。

三哥忙着给我们薅大白菜,一棵不够,薅两棵三棵五棵。我说够了够了,喂猪都吃不了啦!三嫂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喝酱油去采风(疯)——闲(咸)的,哪里知道董老师都把她的风(疯)采故事当作乡村经典写进他的《屯风》文学版本里去了。

其实,人活着,就不能窝窝囊囊憋憋屈屈地活着,就应该像宋三嫂,象莫言《红高粱》里的“我爷爷、我奶奶”那样,面对男人,面对女人,面对红高粱,面对西苇塘,面对日寇,面对邪恶,敢恨,敢爱,敢骂,敢疯,敢日,敢拼,敢杀,敢死……
  感谢三哥三嫂,让我们还能多听几耳原滋原味充满乡情乡韵的骂声。

 

作者简介:董谦,先后从事过农民、乡村教师、县志编辑、县委办公室秘书;县文化局副局长、文体局局长;县文联副主席,县作协主席;黑龙江萧红文学院首期作家班学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第一二三四届签约作家。业余文艺创作以来,先后发表各种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电影、电视剧等各种文体的文艺作品约500万字,出版文集七部,先后获得过国家文化部、黑龙江省政府、黑龙江省委文艺大奖、文艺精品工程奖和戏剧创作奖若干项。退休后曾被县委县政府评为林甸县杰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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