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臣：冬日的岛上
和每年一样，一进入腊月，这个平时仅有候鸟老人居留的小区里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海滩上，堆沙堡、嬉海水的孩子也日渐增多。
此时。公元2020年1月下旬。一年一度的春节正迈着亘古不变的脚步向这个并未见到多少年味的海岛走来。与此同时，大海彼岸的荆楚大地上，一场百年不遇的灾难也在悄然蔓延。疫情的升级，并没有阻止人们出行的脚步。一来陪同父母过个团圆年，再者，这些或来自冰天雪地的北国边陲，或来自潮湿阴冷巴蜀大地，或来自雾霾蔽日的燕赵之乡的子女们又可借此享受一个假期椰风海水、阳光沙滩的岛上风光。孝心和玩心让他们轻慢了这场疫情的分量和随之而来的后果。有人甚至侥幸地以为，孤悬海外，远离内陆的海南岛可能是全中国唯一一处躲避瘟疫的“挪亚方舟”。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乐观。当他们坐在海滩的遮阳伞下吮着甘美的椰汁，眺望湛蓝的大海时，海峡的对岸，亲临疫区的钟南山院士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吁：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
一呼惊醒梦中人。可怜武汉三镇，黄鹤已去，蝙蝠飞来。巍峨的龟蛇两山，锁的住浩浩长江，却锁不住暗流涌动的新冠病毒。接下来，疫情从武汉迅速向多省扩散。偏安一隅的海南岛也没能幸免。仅几天的时间，这个远离武汉，全国最小的省份，感染者就迅速增至几十例。而这些登岛度假的人们可能正是病毒的携带者。
清晨，站在阳台上向海边望去，碧透的海水，洁净的沙滩，以及岸边在风中摇曳的棕榈、芭蕉、凤尾竹，一切如故。只是没了游人。每年的这个时节，这里人流如织、摩肩接踵。遮阳伞、游泳衣、救生圈编织成一幅阔大无边、色彩瑰丽的云锦，将整个海滨覆盖。而眼下，像刚刚散戏的剧场，整个海滩空旷而寂寥。
视线收回到楼下的园子里。泊车位旁，树上的木瓜已由绿变黄；泳池后的林荫路旁，香蕉树的阔叶间硕大的紫色花蕾正褪去层层花瓣，孕育出串串嫩绿的果实；隐藏在围墙下的几株不起眼的矮树上，不知何时已垂挂了几枚憨头憨脑，拳头大小的菠萝蜜。他们的生长速度令人吃惊，不消几日，再见到时它们可能已长到人头大，最终膨胀到枕头般的体量，让你为树枝能否不堪重负而担忧。
每年，登岛的游客往往会流连园中，惊艳的目光与好奇的镁光灯一同频频闪烁。眼下，园子里却阒无人迹，连每天雷打不动，在小广场跳新疆舞的红男绿女们也几日不见了。
封城、封路、隔离，以及每日骤增的感染病例和死亡人数。一条条来自内陆的信息，让人们如同惊弓之鸟。
在这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节，本自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内也是空空荡荡。以往的春节前后，候鸟老人们会抢购般将这里的芒果、百香果、牛油果、释迦果以及杨桃、莲雾、木瓜、凤梨等时鲜水果邮寄回家乡。琳琅满目的水果摊前挤挤挨挨，扯动封箱胶带的声音裂帛般不绝于耳。现如今，这些外乡人难得一见的玩意一夜失宠，生生被冷落在摊床上，无人问津。早已隔离家中的人们惟将对远方子女不尽的担忧牵挂、细枝末节的吩咐叮嘱，和喋喋不休的唠叨，打包成一条条微信和视频，快递回海峡彼岸。
这个冬天，湖北人成了人们的眼中钉，小区里谈楚色变。晚间散步，路旁的泊位上，依次停放着川、陕、黑、吉、湘、蒙、冀……等牌照的车辆，猛然跳出一个“鄂”字，人们会掉头而去。那如同弧光般刺眼的“鄂”字仿佛是点燃的炸药、病毒的标签，或舞动双翅的蝙蝠，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这个冬天，专家们苦口婆心地呼吁：“勤洗手！勤洗手！勤洗手！戴口罩！戴口罩！戴口罩！”可消毒液在哪里？口罩在哪里？一时间，岛上一罩难求，连50度的白酒都成了人们抢购的对象。于是视频里，人们脸上扣上了橙子皮、尿不湿、花乳罩，矿泉水桶也成了防护罩。这博人一笑的搞笑视频不禁让人陷入深深的悲哀。面对突发性的公共事件，储备的空虚，让我们如此的措手不及，如此的捉襟见肘。
这个冬天，在专家们争分夺秒地检测病毒，研发新药的同时，病毒已先我们一步检测出了灾难面前，干部的水准、媒体的良知、商人的道德、专家的素质、医者的操守和民众的文明指数与基本素养。如果说冠状病毒让人畏之如虎，人心的痼疾才是最难以医治的最大公害。
这个冬天，武汉一美女用刀叉肢解一只蝙蝠的视频灼伤了国人的双眼。生命有序、万物有灵，这种粗暴地扯断自然链条，野蛮地屠戮生灵的逆天行径令人发指。这厮可能并不知晓，在她大快朵颐时，手中的刀叉已然是一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这不由让我想起多年前去广东出差，当地朋友以“高规格”接待，请我们去一家叫做“小鸟天堂”的饭店用餐。点餐处不在包房，不在吧台，而是在一处几乎集中了当地所有鸟类的大棚内。在那里，我居然见到了孔雀。真个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文明指数如此低下的我们，不遭天谴，自己都不好意思。
这是一种病，愚昧而野蛮的病。
这个冬天，面对汹涌而来的疫情，一些企业和个人纷纷向疫区捐款捐物，其无私大爱让人感动。可有的商家却把疫情看成商机。我居住的小区，几家超市都寻不到口罩和消毒液，可独有一家，将成箱的口罩、消毒液摆在大门口叫卖。平时一块钱一只的口罩，他们居然买到30元一只。更加让人气愤的是，视频里，一老人与哄抬物价的超市理论，却遭到年轻老板的拳打脚踢。
这也是一种病，叫做财迷心窍、趁火打劫。
这个冬天，病了的何止是武汉，又岂止是病在这个冬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加可怕的病毒早已浸入我们的肌体。生理意义上疾病折射出的是脑子里的病，灵魂深处的病。
这个冬天，神州大地上还流行着一种病，叫做“职业病”。在疫情四溢的时节里，人们关注度最高的，当属以钟南山院士为代表的白衣天使们了：
已驾车出城去外地休假的80后医生，听到紧急疫情后，主动请缨，放弃休假，当即调转车头返回生死一线；产假刚刚期满的年轻妈妈含泪放下待哺的女儿，背起行囊，义无反顾地走进救援队伍；连续几昼夜工作后，把病床让给患者，自己蜷缩在走廊水泥地上沉沉睡去的医护人员；远在武汉一线，得知母亲去世，含泪向家乡的方向三鞠躬的女护士。
一组组镜头，非典时见过，汶川大地震时见过，埃博拉疫情在海外爆发时见过。每当人类蒙受灾难，他们都是躲避灾难洪流中的逆行者，都是直面死神，秉持医者仁心的践行者。他们说，这是我们的一种“职业病”。病得让人暖心，让人酸楚，让人泪目，让人心中隐隐的揪痛。歌词里说他们是脊梁，是担当。相比那些已病入膏肓的各路“病人”们，我宁愿认可，他们恰是瘟疫横行的漫漫长夜里，天边露出的一缕希望的曙光。
这个冬天里，疫情依然严峻。仅几天的时间，小小的海南岛，感染者已经过百。小区的几个入口全部封闭。棋牌室、乒乒球室、书画室都贴了封条。每日定时消毒的电梯间里弥散着一股浓郁的84味儿。园子里、海滩上更是空无一人。和全国人民一样，我们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漫长而黑暗的时光。但愿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坚信，有成千上万的白衣天使向灾区集结，有集举国之力对瘟神的围歼，黑暗终将被驱散。海峡对岸的珞珈山下、黄鹤楼前，“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般的春天终将重现。
但愿，但愿这场瘟疫消除之日，我们会打响新一轮围歼和荡涤别一种病毒的攻坚战。痛定思痛，我们的官员、我们的媒体、我们的专家、我们的商家、我们的民众，是时候该深刻反省，该对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做一次透彻的，刮骨疗毒般的大清扫了。否则，怎能保证我们不会再次，再再次被病毒感染，这个民族又何谈灾难兴邦，浴火重生。
2020年2月9日于海南西海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