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 畅：难报三春晖
和母亲的母女情缘，好像总是在告别中度过。
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性格独立刚强，因为舅舅们早夭的缘故，母亲在姥姥家里成了顶梁柱，为姥姥家重新立起了门户，完成了普通人家里儿子对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这点上来说，母亲是女中豪杰，她为姥姥养老送终，为姥姥家姓氏延续血脉，为姥姥家族的事情奔波，参与姥姥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红白喜事，为了平衡两个姨母的心绪，还把姥姥遗留给她的些许银首饰一分三份，大气的了却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纷。
由于自小没有母亲过分亲昵的亲情表示，我们姐弟几个表达感情的方式也都非常冷静。有事绝不袖手旁观，没事也绝不轻易打扰。我的性格中既有母亲的刚强独立，也有父亲的隐忍平和，是他们孩子中最为感性的一个。感情丰富，情绪也较容易激动：和母亲离别会流泪，和姐姐见不着面会和她说想念，看到弟弟上大学时的床褥凌乱会心酸，姐弟们飞机远行会惦记，等等。特别是对于母亲，因为我在外地的缘故，总是有许多的牵挂与心疼，因此每次见面当然是高兴开心，但是离别时又总是依依不舍，总是在看不到母亲身影时潸然泪下。从离家在外地工作生活到母亲故去近30年，经历了多少次的离别折磨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那种痛楚却深深刻在了心里，母亲不舍又不得不克制、不得不分开的眼神也深深的镌刻在了心里，永难忘记！
母亲性格独立不够柔软，有困难不会轻易低头，几乎没见她流过泪。印象里，母亲第一次流泪是在一个秋天。女儿婚后母家在百日内探望是老家的一个习俗。母亲是在我结婚一个月后来到我的小家的。按照礼仪，母亲先和公婆见面寒暄吃饭，然后和我住了几日，因为当时母亲还没退休，所以也不能尽兴待着，又还牵挂家里的大弟，于是准备回老家。
许是第一次我送母亲走，所以心情相当难过，从家里一直哭到母亲登车。那时的母亲还年轻，一开始还唠叨我不要哭，甚至呵斥我要让别人笑话了不许哭，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也泪流满面，虽背着我却能看到她抽噎不止的肩膀抖动。坚强如母亲，这样伤心难过，我越发的心痛难忍，嘤嘤的哭个不停……车要开动了，母亲郑重其事的说：结婚了，就是大人了（其时我刚21周岁），要懂事，好好工作，好好和婆家人相处，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得罪人，不要吵架，要好好过日子……一贯以强硬一面示人的母亲，那天，那个时刻，哭成了泪人，絮叨了好多，甚至车都开动了，好像她还没说完，眼神里那种不舍和牵挂，是和其他母亲没有分别的柔情，是不放心远方孩儿的无奈、心痛……而我见母亲这样更是泪雨滂沱。列车远远的消失了，我推着车子踟蹰在寂静的街道，任由泪水一次次的留到腮边、滴到衣服上，渲染成一片片饱含深情的渍！
也是从那次开始，我体尝到了母亲每次送我走的痛楚。
以往，只知道我回家看望母亲离开时的难过，经历了才知道，我离开时又是如何牵扯着母亲的心，母亲又如何忍受一次次离别的痛楚！从此，和母亲告别时，不再哭哭啼啼惹母亲伤心，每次都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欢欢喜喜告诉她过一阵再回来看她。
这一次分别，是母亲第一次以娘家人的身份来看望出嫁的女儿，以后也来过几次，虽然每次的离别都会难过，但是随着孩子的出生和工作的繁重，感情的重心慢慢有了偏移。
母亲呢？母亲是否也同我一样呢？
陆陆续续的，姐弟们结婚生孩子，妈妈好似成了救火队长，哪家需要哪里就有母亲的身影，伺候月子、看孩子忙得不亦乐乎。母亲曾说过，在下一代成长的事情上只愧对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太远了，够不着。她都没在意她已日渐衰老，她只记着女儿还没有得到她的这份爱！
母亲一生刚强，很少流泪。父亲患病到去世两年多的时间里，走北京上太原，遍访名医。母亲一下子挑起了家庭全部重担。那时，二弟在读高中面临高考，姐姐和大弟刚刚上班，我刚刚成家，还要考虑和父亲单位商讨医药费的报销……千头万绪全由母亲一人料理。有一次，在陪母亲和父亲去北京诊病时发现，擦身而过的汽车和突如其来的声响都能惊得母亲浑身发抖！而我竟然责怪母亲没有眼界，没见过个世面，什么都能被吓住，甚至都觉得很给自己丢人。直到几十年后我也身遭变故，我也时常会被许多大家认为正常的事情和声音惊得浑身战栗时，才知晓了母亲当年是承受了多么深重的苦难而不被人理解！尤其不能被最贴心的女儿理解体谅，该是多么的心痛、无助！但，却从未见她埋怨流泪！
在儿女们的孩子逐渐长大后，母亲步入了老人行列。很多病也悄悄找上门来，最严重的是头晕，晕起来人事不省，呕吐失控。我们毕竟年轻，竟不知这便是脑梗的前兆！庸医误人！直到母亲一条腿使不上力气影响走路时才确诊！可怜的母亲刚刚六十多岁就失去了自由，不用说出门走天下了，即便逛街买东西也得车拉到商店门口才可进去稍微转转。
从此，爱走动的母亲被禁锢在了“家”这个四方小天地里，终日与电视为伴。开始几年还能人陪着在附近走走，后来就只能在窗前望着树叶由黄转绿，又由绿变黄。期间，母亲每年都要打点滴用药，每次都要到手臂血管不能再扎，需到脚上或者指头上找下针的地方！一针、两针……有时竟要四五次才能扎住。我们在旁边看着急到大汗淋漓心疼不已，而母亲一声不吭，更不会退缩流泪。我时常想：如果在战争年代，母亲定然是女英雄！到不能再下床走动时，母亲就像婴孩，吃喝拉撒全由不得自己，全得靠他人帮助。我们都有工作，只好给母亲请了保姆。最近在抖音看到保姆虐待老人的视频时，常常心惊肉跳的恐惧：母亲当年是否也受到过类似的凌辱，可知她曾经是一名教师，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怎能受此生不如死的欺凌！但，也从未见母亲流泪哭诉！简直不敢想象！我们是不是无意中成了世界上最不孝的儿女？母亲，请您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苦难使您如此无惧无畏，而您的丫头却总是没出息爱哭爱流泪。把您的坚强刚烈分一半给我，让我在这苦难的人间得以存活，可好啊？
这样坚持了14年后，2017年母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弥留之际，母亲呼吸已十分吃力，姨妈凑近问她“让孩子们都来吧？”母亲胸脯费力的起伏着，使劲点点头，跟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这是母亲一生中最后一次流泪！她爱她的孩子们，即便再无能为力为他们做些什么。在人生最后一刻，她牵挂惦记的仍然是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儿女！每每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我是个十分不孝的女儿，相比于父母的爱，我们是不是稍稍付出就觉得良心安宁，就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很好了？为人父母，自然很爱我们的子女，恨不得把这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们，而再孝顺的子女也决不会把他的世界与你分享，能留冰山一角给你已是好孩子。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永远报答不了父母的大恩大德！
再过几月就是母亲三周年祭奠。令人痛心的是，无论我们怎么呼唤，那头也再不会有母亲的应答！无论我们怎么懊悔，母亲孱弱的身体也都化为了尘埃！子欲养而亲不待，人间至痛！难报三春晖，为人大憾！
母亲！坎坷人生造就了您独立坚强的性格，但您对子女的爱不比任何一位母亲少。您命运多舛的女儿也越来越明白，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只有坚强独立才能无所畏惧。等女儿垂垂老矣时，惟愿像您那样不屈不挠挺拔屹立于天地间，做不到女中豪杰，也要是一位铮铮铁骨的女汉子！
母亲节到了，母亲！祝您节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