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 遥祝你,东行蟋蟀

作者: 冯新生 来源: 《作家与文学》微刊 时间: 2018-03-26 08:32 阅读:


  19世纪初,文坛鸳鸯蝴蝶派笔下常出现的早春二月,通常指的是阳历3月。有人说,这是让人奋力耕耘的时段,有人却说,那是让人情绪低迷的季节。

  无可置疑,时而春阳乍暖、时而风寒料峭的朝朝暮暮消磨着百花的耐性。我常常仰天凝视气象莫测的苍穹,认真寻觅李清照的一首首伤春诗。

  那日闲步在潘家园收藏市场,穿行于旧货纷杂、花鸟鱼虫摊位间。忽然,我听到既陌生又熟悉的蟋蟀声。

  这个季节,本不是人们关注蟋蟀和炫耀斗虫之时。然而,资深玩虫人有言:“只有立春之后春分鸣叫的蟋蟀,才可称之为“珍虫儿”。有资格伴着文物、藏品一同展示在潘家园花虫市场。

  蟋蟀的骁勇善战与雌雄唱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永难抹去。20世纪50年代,北京护国寺的“百花深处”胡同有个蟋蟀市场。每逢仲秋,与我同龄的孩子常用小手攥着日常积攒的几分钱钻挤到围观的人群里,认真寻觅着斗志昂扬、振翅亮牙的蟋蟀。然而,用买一包玉米花的3分钱很难购得“开牙”的秋虫。由此,我眼睁睁看着一只只“虎将”被年长的人5分钱或一角钱带走,心淡淡的酸楚。直到秋风渐大、虫市冷落、夕辉无力,几个孩子也只好伴着无奈与惆怅端着不善鸣斗的小虫离开那里,边走边不时回头,聆听一会儿散落在暮霭斜晖中那阵阵秋虫的鸣唱。

  半个世纪竟如弹指一挥。当今,外出参会、讲课之路遇的噪声人与时间赛跑的焦虑,是与非之间的飞短流长连同精神、形体的不堪重负使我无暇再留意花鸟鱼虫蟋蟀的叫声自然也渐渐成为遥远、模糊的记忆。今日偶然听到,像听到了老朋友的一声声呼唤。

  我寻声望去,蟋蟀的鸣唱是由一老者的怀中发出的。一时间,自诩是资深淘家,自以为老谋深算的藏家们一同把目光射向老者的胸前。

  的确,能熬过一冬的蟋蟀,身上已浸润了万千关爱与期盼。惊蛰后的寸虫,由乏力到亢奋的鸣唱,早已替代搏杀的节奏。其实,岁月消磨了戾气,越发显出品位和价值。

  我努力思忆着相关史书,沉浸于这类“斗虫”的过去时。上古时期,它仅仅作为鸣虫被诗人欣赏。《豳风·七月》在描述这种声音时,意境很轻松:“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下。”随着江河东逝、英雄迭起,人世间的杀戳也无休止的蔓延,曾伴读书人展卷诵读持剑起舞的雄鸡,被驯化为斗鸡曾在田间俯首前行耕牛,被选出斗牛悠闲秋风里相互唱和的蟋蟀也成了斗虫。它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凄厉而凶狠,身价随着残害同类的程度而大幅提升。

  说来有趣。在那个腐败又孱弱的南宋王朝,把蟋蟀写进诗文的大人物有一文一武;一将一相。大将是高吟“昨夜寒蛩不住鸣……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岳鹏举;宰相则是著《促织经》的贾似道。前者虽然痴迷过秋虫的闲唱,却面对强敌骁勇善战、战功卓著;后者尽管对蟋蟀斗狠的状态颇有研究,收罗无数“五虎上将”,也只落个误国降臣的骂名。一只小虫,竟然在漫漫长史中,演示复杂的人物个性与一朝兴亡的情节

  其实,一个国家的破败决不能以几只蟋蟀作为成因,喜爱蟋蟀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颓落。景德镇珠山路的明代御窑厂遗址曾出土过宣德官窑蟋蟀罐经专家鉴定是皇家极品瓷器。明宣德帝不仅在烧制青花瓷、祭红瓶方面有过人之处,玩虫也是行家。宣德一朝,总体说来应被称为盛世。何况唐之李、杜,宋之苏、秦,连同那携虫出游的倪云林,都在赏玩蟋蟀的过程中,写下了大量的咏物篇。大王竖降旗,蟋蟀哪得知?

  蟋蟀的威赫与畏缩,在斗虫市场改变着人们的眼神蟋蟀的暴戾与柔婉多因那根轻不足克的探须。那些被遗忘、被忽略的“将才”们,只有在静野如画、暮草萋萋的半坡下终老天年,一任往昔的铿锵渐渐舒缓,尖利的色齿逐步圆滑。它们或许想起,雌虫一直在期盼着情真意切的情韵;或许想起寒风将至,或许该提醒人们赶制些御寒的衣裳,面对月白风清下的点点村火,被农家称为“促织”的它们声音总是显得殷切而苍凉……

  一阵丝雨,让我从沉思中醒来。但见一位怀揣宝虫的老者斜倚在被雨珠浸透的墙角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怡然自得的神色。一位日本游客凑上前去,盯着那只曾在《促织经》里被称为“三段锦”的蟋蟀,请老者说个价钱,同时询问着老者的家乡。老者脸上泛出亮色:“我是山东宁阳人,这就是立冬落汤后返老还童的宁阳虫。”

  听他们交谈,我又长了些知识。原来蟋蟀有北虫南虫之分。当年贾似道在杭州葛岭半闲堂玩儿的是南虫,而以皮壳枭老、色泽苍秀、牙刃坚硬斗性凶悍。前些年,在全国名虫大赛上被推为种子选手的多为北虫中的鲁虫。

  老者家乡的宁阳一种蟋蟀名伏山虫,出将率最高离宁阳不远的济南周边也是“上将”的聚集地。比如,泉城东部的姚家集产“雪瓦青”;北郊的赵庄产“紫横梁”;西郊的段店产“麻头”;济南的长清县曾是“皇封名虫地”……近年随着虫市繁盛、藏家迭起、价位惊人、赛事频频,齐鲁大地的捕虫者面对群虫争鸣蜂拥而上,其中不乏有急功近利的人把成虫、若虫“一锅端”如此扫荡式的捕捉方式和城建外延等原因,导致一些珍品蟋蟀产地已无虫可捉,仅存的上品也大不如昔。捉虫致富、变野为厦,尽管给人们带来欢欣,也导致乐陵名虫“乐陵黄”和几款秋虫名著《秋战韬略》里腾越的“上将”,消失的无影无踪

  蟋蟀一族,因好勇斗狠而兴,相当一大部分,也会因“愈战愈勇”而亡!说起来,的确是一场悲哀。荀子曾对斗蟋愤愤而言:“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鸳鸯蝴蝶派的散文大家张锦剑的一段话更耐人寻味:“蟋蟀的好勇斗狠,同类相残,无非是为了解决食色两项简单的生活问题罢了。而人类就利用这些小小秋虫的斗争,以为笑乐。不过,到底是人类玩弄蟋蟀呢?还是蟋蟀玩弄人类?这问题我至今也不敢作肯定的断语。”

  想到此,见那位怀揣宝虫的老者拿出一本《斗蟋秘要》。此书是一位以养虫、听虫为乐的玩虫儿大家所著。老人指着书中一行别有心裁的字句念起来:“品质上乘的蟋蟀本不嗜斗,它一般独处一隅,在通风润雨、土质佳良的树坡下声韵超群。古谱中的“佳虫不与凡虫聚,每择高冈独自居”可以为证。老人对那位日本游客说,真正玩蟋蟀的人,应排斥“斗狠”。

 日本游客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以数千元的高价,买走了那只刚刚熬过冬季的鲁虫。

 我在心中默默遥祝跨洋而居的“三段锦”能沐浴在人间祥和、博爱的阳光雨露中,成为昆虫学家法布尔笔下的“精美的琴师”。

作者简介:冯新生(心声):报社资深记者、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多家网媒传播平台专栏作家、签约作家。曾在省市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约7000余篇(首),在国家级、省级刊物征文中,曾获小说一等奖、诗歌一等奖、散文二等奖,千余篇文学作品被新华书店发行的文学丛书选载,200余篇小说、散文,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文艺台选播,300余篇游记散文,分别被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教育学会编著的《课外语文》登载。专著包括:在全国新华书店发行的小说集《茉莉香茶》、散文集《物华天宝》《游出滋味》《行者手记》。创作成果,入载《中国文化名人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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