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流金：放　生

每年农历的2月19日、6月19日、9月19日这三天，溪源庵的静缘师太，一定会风雨无阻地来到闽江岸边的延福码头。

35岁那年还是俗家弟子春莲皈依佛门，削发为尼，老师太持剪伸向春莲发际线时，轻柔缓慢的手势仿佛在劝返，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犹如瀑布般垂落，丝丝入扣，轻柔而自然。“师傅，开始吧。”春莲语音虽轻，眼眶里含着泪水，嘴角的微笑却无比坚定。

码头西北角的小凉亭，秋阳微暖，阳光穿过闽江北岸的柳树枝叶，斑斑驳驳地落在延福码头石凳之上，无声地摇曳。泛着浪花的江水从各自支流汇合，闽西闽北闽中的大河小溪，海纳百川滔滔东去。放眼望去，江面矗立三把剑刃棱式混凝土筑体，三个剑面分别朝北朝东朝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伴随着明月星辰，风霜雨雪。

静缘师太刚入山门随老师太到码头时，曾多次询问老师太剑体来缘，老师太笑而不答只能把好奇放下，欠缺或许才是真正的圆满。

十五岁的小春莲初中肄业就上了舅舅家的小渔船，爸爸妈妈是铁路职工，长年累月在外，小春莲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爸妈与小春莲相聚时，问过小春莲“长大了先要孝顺谁？”，“外婆，一定是外婆！”，小春莲妈妈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默默给丈夫递上烟盒，能常常陪伴小春莲，是夫妻俩最渴望的，也是夫妻俩无法能做到的，选择了那份职业，每天工作岗位的操守，是信任是责任，更是家国情怀时代担当。

小春莲读小学时，在外婆身边学习跟不上节奏，外婆就会放下织渔网的手上活计，耐心指点一下，小春莲听妈妈说过，外婆是北方姑娘，上过天津女子中学的，外婆的家人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外婆却留了下来，闽江边风里雨里的小渔船，多了一位说着天津口音、能撒网捕鱼的南方渔民媳妇。依偎在外婆怀里时，每当闽江南岸的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冒着白烟一声长鸣，小春莲望着火车消失后才转回外婆身上，“想爸爸妈妈才对呀。”外婆一声轻叹后，一把楠木梳握在手里，轻柔拉直着小春莲的秀发，发辫在外婆手里交叉成型。小春莲很想妈妈，外婆也很想女儿，外婆也会想更远的亲人，闽江的滔滔江水是奔腾东海而去，海峡的对岸亲人捧在手心的海水，一定有外婆滴进江河的泪珠。

他是航运队开驳船最年轻的师傅，胆子大水性好，20岁已经是闽江航运队有口皆碑公认的舵手，在惊涛骇浪中练得一副好身手，相貌帅气，驳船一停泊码头，小春莲就把鲜鱼活虾摆在码头鱼摊上出售，姑娘温柔可爱，洋溢着青春靓丽的朝气，远处看到鱼摊上的她，他能握紧舵把的手却紧张得直冒汗，脚下步伐不由自主靠近鱼摊，吆喝着帮忙卖鱼虾时，小春莲倒成了甩手掌柜。外婆是过来人，从春莲脸上的喜悦知道她有意中人，特地去码头鱼摊与他见见面，满脸慈爱告诉他：“可以喜欢彼此，尊重春莲父母意见，披红待嫁时也必须等春莲满20岁之后。”他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汉，拿了家里祖传的玉镯戴在春莲的纤纤玉指上，春莲也把外婆给自己梳了16年发辫的楠木梳，放进了他满是温暖力量的手掌里。从此摇曳的小渔船多了一份相思与惦记，在奔腾不息的闽江水面06号驳船上，也多了一份期待和向往。

外婆的突然病故让春莲痛不欲生，一个星期的恍惚状态让爸爸妈妈也是难过至极，只能带上女儿暂且离开延福码头，离开江面摇曳的小渔船，远赴千里之外的铁道哨卡，从此春莲与他天涯两散，种种因素再也联系不上。

父母决定的婚姻安排，春莲无力反对，遵循命运的安排是唯一的选择，婚后春莲无法生育的身体，夫家很快变得陌生和冷酷，短暂的幸福和安逸也烟消云散，错付情感的切肤之痛，让春莲又回到了延福码头，岁月蹉跎，延福码头已物是人非，闽江面曾经星星点点的小渔船，只剩下三五条漂泊水中。曾经的水运驳船泊在码头锈迹斑斑，仿佛是历尽沧桑的岁月老人在默默回首往事。

闽江航运队停航多年，驳船上的他，也成了春莲心中牵挂和悬念，码头上认识他的人告诉春莲，他去了大洋彼岸的国家，也有相识的渔民告诉春莲，他在遥远的大西北厂矿上，无论他在哪里，右手抚摸着左手的玉镯，站在闽江岸边的小凉亭，春莲望着滔滔江水，期待奇迹再现已整整8年了。

溪源庵的老师太一直在延福码头为放生的善男信女祈福，也知道了春莲的心事，几番言语入心抚慰，春莲也坚定信念，放下尘缘，了断牵挂，随老师太一道进了庵门，从此延福码头再没有温柔可爱笑容暖心的小春莲，溪源庵里多了位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静缘小师太。

溪源庵老师太年纪大了，再也无法去延福码头，为善男信女做放生祈福，静缘开始传接老师太的托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一年的观音菩萨2月19生日，6月19成道之日、9月19出家之日，静缘师太陪着善男信女把一盆盆活蹦乱跳的鱼虾和一袋袋螺蚌倒进滔滔江水，岸边涌动的水花打湿了静缘师太的僧布鞋，静缘师太却屹然不动地望着烟波浩渺水面，右手持拂尘，左掌靠身，口中喃喃佛语，放生祈福这一法事，整整20年，静缘就没有让老师太再操心过。

这一年元宵刚过，老师太圆寂了，延福码头放生的善男信女齐约而来，送老师太最后一程，静缘师太把老师太骨灰罐放进佛塔之中后，告诉了延福码头为小生灵放生的善男信女，从今以后自己不再去延福码头为善男信女放生祈福了。

其实世间最好的放生，是彻彻底底地放下，放下恩怨，放下欲望，放过他人，放过自己。

静缘师太双手合掌盘腿坐在蒲团上，她也放过自己，放过了几千个日夜望眼欲穿的等待和思念，未来的日子，以花香浅草，以温泉纯良，与独处相安，与万事言和，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2024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