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林:朝见无限空间之王——我所见到的霍金

作者: 来源: 中国文化报 时间: 2018-03-28 08:01 阅读:

 

朝见无限空间之王——我所见到的霍金 

2018年03月28日07:52 来源:中国文化报 竹 林 

二○○二年八月十五日上午十点,座无虚席的浙江大学邵逸夫体育馆内,一个新奇的“膜的世界”,犹如来自未来岁月的一朵白莲,在人们认知山谷的河水里逆流漂来,诱惑地绽开。

这是人类对色彩斑斓的肥皂泡样的宇宙轻柔而大胆的初吻。

这是庄生梦蝶般扑朔迷离而又包容一切的深刻的哲理。

这是一把通向开启虚时间和暗物质大门的闻所未闻的钥匙。

我们迷失了。我们不知自己是什么。我们只是别处生活的投影,抑或我们的影子还会存在于别的宇宙之上?物质与精神在大爆炸的奇点和普朗克常数的极限处是同一的还是对立的?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是万劫不复的错误理论还是人类思想史上的灿烂光辉?我们在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意识,打造自己的灵魂,还是灵魂早已主宰了我们?我们会死了又重生、明白生命的意义吗?

我们被关在果壳中,就像那个悲剧的主角哈姆雷特,但我们依然是无限空间之王。我们终于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了过去和未来,看到了储存在果壳上的密码,看到了遥遥果壳外面苍凉而神秘的信息。

创世的吟唱和终结的挽歌优雅地纠缠,曲径通幽,曲终人不散……

这就是斯蒂芬·霍金,霍金的研究,霍金的思想,霍金的理论。

这位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当代的爱因斯坦,把时间当做一只饱满的鸭梨,把拥有地球、太阳、茫茫银河、浩浩室女座星系、猎户座星系……我们的宇宙比成一个绚丽斑斓的大气球!

霍金出场了。霍金的出场是有追光的,那是神灵给的光。

二十一岁,霍金病了。医生从他的手臂肌肉上取样,把电极插入他的身体,把某种液体注射进他的脊髓……反复折腾的结果是,他得了“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极为罕见而不可治愈。他会因为肌肉萎缩到达全身后引起瘫痪,最后呼吸肌不起作用窒息而死。

医生说他的生命只有两年。

他反复做梦,梦见自己被判了死刑。他在梦中想:“反正我终将死去,不妨多做些好事。”

他做了。在无限时空的大背景上,他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他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结合起来,揭示了宇宙的过去和未来。

在漠大的宇宙间,人类无与伦比的优势在于其思维的创造性。人类科学和文明发展的主要动力,就是不断地怀疑和突破旧的已经成熟的思维模式,向新的未知领域大胆地探索和跃进。跃进是艰难的。即使像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巨匠,当他发现的广义相对论将要推演到宇宙产生的“奇点”时,也犹豫不决了。以致在他领取诺贝尔奖的颂词里,都不敢谈及自己的这一伟大发现。而霍金,这位身残思维却异常敏锐活跃的科学家却勇敢地向宇宙的奇点冲击,与当代一批科学家一起,提出了宇宙大爆炸、黑洞、基本粒子的弦理论、膜的世界,直至将宏观与微观统一的M理论。尽管这些大胆新奇、炫人眼目的理论还未完全被科学实践所证实,然而,随着当代科学的飞速发展,“红移”“中子星”等验证其理论的现象正在不断被发现,从而霍金的名字也响彻地球村的每一个角落。

六十岁时他又做了一件大好事,那就是以他仅能动弹的最后一根手指,通过语音合成器,向一个古老民族的年轻学子们奉献了这场奇妙的“膜的世界”的演讲。

藉着《文汇读书周报》记者彭伦先生的努力,我得以幸运地坐在演讲大厅贵宾席上的第五排。我身处的四维时空似乎已经凝固。

霍金的轮椅仿佛时间机器,而他是上帝之子,一个圣洁的婴儿。他光芒四射,无比的柔弱中透出震撼人心的力量。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宛若在梦中。我拼命鼓掌,把手都拍疼了。主持人在讲话,我什么也没听见。我的时空里只有霍金。我想我要好好看他,看清他,看懂他,哪怕是一点点。我看见他的米色长裤,同样米色的带小格子的西装;我看见他金黄色的头发,柔软地垂在明净的前额;我看见他白皙的脸颊上,透出嫩嫩的粉红,不可思议的婴儿般的粉红!在许多时候,他低垂眼皮,又像是位正在思考的哲人。而当他的夫人抽出一条深蓝色的棉布手绢擦一擦他的嘴角,或者扶正他的头颅时,他立刻睁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她,嘴角牵出天真无邪的微笑。这时,对他来说,鲜花、会场、荣誉,一切都是暗下去的背景。他的眼睛里只有甜蜜的爱意——是爱到深处的陶醉,爱到深处的单纯,爱到深处的旁若无人。像一个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幸福的游戏中,全不管大人们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接近宇宙本质的孩子,窥见宇宙来历的孩子,告诉蒙昧的大人人类存在于宇宙中的原因和意义的孩子。

是夜,我徜徉在西湖的苏堤上。

依旧是雕梁画栋,湖光山色。早在苏东坡时代,这里已经是天上人间了。但苏东坡是天才,他不会仅仅满足于享受大自然所给予的恩施。他曾仰望星空,寂寂地发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古往今来,人类的“天问”没有停止过。原始人问过,三皇五帝问过,屈原问过,老子、庄子问过,连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也仔细地问过。

远在两千五百多年前,释迦牟尼就为人类留下过超越时空的智慧。他那时提出的“三千大千世界”的说法,一直被人们认为是一种人类处于蒙昧时期的深奥的天籁,抑或被无神论者批判为迷信的癔语。直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现代宇宙物理学出现后,具有了先进科学知识的人们才恍然拣起了这只智慧海边的闪光的贝壳:哦,原来佛祖所谓的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就是说的我们的太阳系、银河系和偌大的宇宙啊!

老子也启示过我们。老子说:“道生于无,无生有,有生万物。”

可“道”是什么?老子又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混成”的“道”,似是而非,花非花、雾非雾。雾里看花不是大众的嗜好,道教被佛教排挤,变成深山里那幢名叫“观”的破房子,和狐精鬼怪的传说为伍了。

然而,霍金的“膜的世界”却告诉我们:“膜的泡泡”是从“无”中出现的。“膜的世界”的形成就像水沸腾时气泡的形成一样。在“水”的沸腾过程中,大多数较小的气泡都会塌缩回“水”里,变成“无”,只有长大到超过临界的一些大泡泡才会变成膜。一张膜就是一个宇宙,而我们正生活在这张膜上。于是我悟到,那生于“无”的“道”,实在是和被霍金的不确定原理所允许的、从无中出现的膜的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这是人类几千年来不断地追寻的目标。向着这个目标追根溯源,就有了信仰,而信仰的终极,便是宗教。连爱因斯坦也在宇宙的神奇和诡异面前被惊倒,以致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只上帝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所以他说:“科学没有宗教就像跛子,宗教没有科学就像盲人。”

霍金一直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尽管他的前妻简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此次来华,有记者问及霍金的宗教信仰,他拒绝回答。这有点耐人寻味。

霍金的前妻曾经说过:“任何人试图对科学和宗教关系这个深刻的问题进一步讨论,斯蒂芬都会报以无从捉摸的微笑。”

真是一个狡黠的孩子。

如今,我们问天问地问“道”,不如去问这个“孩子”。

于是,鬼使神差,我来到了他下榻的香格里拉饭店前,细数那面向西湖的灯光。不知在哪一道灯光里,有他那双智慧的蓝眼睛。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在于前者能坚忍不拔地不断探索新知,而后者只会不厌其烦地对旧有的东西进行抄袭或者花样翻新。”而能以坚忍不拔的毅力探索新知的人,必定会有一种超乎常人的信仰的力量和美丽的心灵。哥白尼是这样,布鲁诺是这样,霍金也是这样。

而美丽的心灵是布遍宇宙的基本颗粒子,它是组成普朗克常数的“弦”。它放射光明,不怕时空被弯曲。当这种美丽达到极致时,会有一种震撼一切的力量。曾经我在两位和宗教相关的女性身上感受过这种力量。我为她们写过一本书,题目是:《最美丽的女人》。而霍金的智慧,如今洞穿了产生人的客体。因此,在我的眼中,他也是最美丽的。

几年前我和“最美丽的女人”中的一位探讨过霍金的病。这位伟大的女性在半个世纪的时间中,自己历尽劫难,却又分文不取地挽救了无数绝症病人的生命。她表示可以让中华医药在霍金身上创造奇迹。我还傻傻地通过一个没有把握的渠道向霍金传递过这种信息。在霍金结束这次名为“Brain new world” 的演讲时,我又鼓足勇气走向与霍金有着二十年交情的著名数学家丘成桐先生。他身着一身蓝色的唐装,儒雅而亲切地接受了我递去的一个牛皮纸袋,袋里装着我所写的那位最美丽的女人的相关资料。丘先生说他一定会向霍金转达我的心意,还说,他很喜欢文学。

漫步在西子湖畔,我看见许多孩子在放风筝。那是一种带有灯光的风筝,闪闪烁烁地飞上天去。孩子们快乐极了。

“呵,膜的新奇世界,里面有如此美妙的生灵!”霍金曾经用这样的话结束他的新著《果壳里的宇宙》。

我的目光越过闪亮的风筝,仰望天幕上的星星。按照我们民族的古老的习俗,“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于是我想寻找一颗属于霍金的星星。因为我要祈求上苍,祝愿这颗星为人类的文明而更长久地闪烁。

赞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