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惠民:古道悠悠总是情

作者: 韩惠民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9-12-15 17:07 阅读:

来过的人大都知道,西安有个后花园:蓝田。这里虽然没有大唐芙蓉园的富丽堂皇,也没有曲江池的漪旎风光,但这里自有它的独特之处。且不说公王岭“蓝田猿人”遗址,揭秘的是80万年前,亚洲北部最早的直立人如何繁衍生息;也不说被誉为“敦煌第二”的水陆庵,聚集着六朝名刹精巧绝伦的彩塑群雕,单就淹没于崇山峻岭之中的蓝关古道,就蕴藏着多少变幻诡谲的时势风云,诉说着多少令人揪心断肠的情感记忆,因而至今依然吸引着人们关注、眷顾乃至亲历目睹吐之为快。

清秋雨后的一天,夙愿得偿。我等一行五人东出西安奔梦而去,至蓝田县城后循导航指引:出县城南折7里,由火烧寨村上峣山、登七盘,经乱石岔、蟒蛇弯、鸡头关、风门子,下十二筝坡就到了古蓝桥镇,即蓝关驿遗址。途中山峦骤现,突兀明灭,忽而怪石嶙峋,可憎可叹;忽而坡涌波涛, 翠绿欲滴。间或小溪成瀑,清风徐徐,可谓风景这边独好。但我等寻梦心切,无心品味,直到导航告知目的地到了,才如梦方醒。这里海拔虽高,但坡势平缓,无建筑,无人居,一条逼仄的水泥路由身后眼前蜿蜒而去,再南伸到牧护关,入商洛而直通荆楚之地了。眼前的此情此景,我们不禁愕然:这就是古代皇帝巡查、商贾往返必经的蓝关驿吗?这就是自古以来令多少人谈而色变的“白骨道”“思乡道”吗?亲目所见,直令多少年来留存脑海中的神奇记忆及念想,瞬间秒杀破灭了。是谁如此这般地化腐朽为神奇,又化神奇为平凡?这历史的密龛,竟是如此的教人折服而又令人费解!

同来的H君却不禁然,他四处环望,忽而眉头紧锁,忽而为之舒展。沉思片刻,竟侃侃而谈:诸友勿躁!在我看来,历史的活剧就深深地隐藏在这司空见惯的平凡之中,淹没在这寂静无声的浩渺之中!不用回顾太多太远,单就晚唐那一段那一幕,已足够我等掩面而泣的了……

 

事起安史之乱之后,李唐王朝日趋衰败,宦官擅权,藩镇崛起,社会矛盾十分尖锐复杂。元和十年,藩镇势力派刺客,公然在长安街头刺杀了当朝宰相,顿时朝野大哗。时任左善赞大夫的白居易,上疏请求迅即缉拿凶犯,殊料反被朝中利益集团诬为“越职言事”,以种种莫须有罪名谪贬江州司马(今江西九江)。是年十月,白居易赴任途中,辗转下塌蓝关驿。这白大人,不仅关注时政,忧国忧民,而且善交好友,重情重义。在这贬远赴难之际,仍惦念自己的至交好友、前不久谪贬通州(今四川达州)的元稹,一路上留心搜寻他的墨宝。到蓝关驿后,他四处寻找,低头细辩,终于寻得元稹外贬江陵五年后,回京途中留下的律诗《留呈梦得子厚致用》,见诗如面,百感交集。想到元稹当年一月初 兴冲冲奉召回京,却于三月间又被贬通州,联想自己同遭厄运,不禁悲从中来。面对时局风云变幻如此诡谲,他感慨万千,愤然提笔疾书《蓝关驿见元九书》: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西风我去时。

每到驿站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赴江州途中,往事历历,浮想翩翩。在船上,白居易反复品味元稹的诗作,彻夜难眠:“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灭天未明”(《舟中读元九诗》)。而远在通州的元稹得知师兄遭贬,不顾身患疟疾极度昏迷,“垂死病中惊坐起”,疾笔书就《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表达自己的愤慨忧思之情。白居易收到元稹诗书后深为其凄恻真情所感动,遂之复信并寄去薄衣、凉席等物。而元稹则惊恐万状,“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得乐天书》)。看到远方来信未曾拆看便心知肚明禁不住号啕大哭,吓得妻子女儿莫名惊诧哭成一团。此情此境,二人之间的肺腑情谊跃然纸上!莫逆之交,一往情深。直到元稹后来卒于武昌节度使任上,年近花甲的白居易,拄着拐杖,拖着半瘫的身躯,亲自扶迎元稹的灵柩,亲自为其撰写墓志铭,亲自参加元稹的追悼会。在悼词《祭微之文》中,他更是语出铿锵:二人的交往“死生阔别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二人的情谊“金石胶漆,未足为喻。”而今,白居易吟诵二人的胶漆之情声犹在耳,眼前的蓝关驿,自然成为这旷世情谊的见证。

这蓝关古道,不仅诉说着人们的离别情思,还记载着古人的豪言壮举。为人最熟知的,莫过于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在此所赋的那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时在元和十四年,唐宪宗迷信和倚盼以佛教的法力来维持统治,祈求高寿,派太监赴法门寺迎取佛指舍利,在宫中供奉三日。不仅亲顾顶礼膜拜,整天不理朝政,还特令各地佛寺轮流供奉。强风裹挟之下,王室贵族、官吏百姓无不激情狂热,施舍钱财,有的不惜倾家荡产。对此昏迷之风,韩愈挺身而出,疾书上疏《论佛骨表》,高呼“佛不足事”!“高寿者非因信佛,信佛者常多祸乱”,须将佛指“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此举触怒了宪宗,拟将其杀头立斩,只是在群臣苦谏之下,才宽刑贬为潮州刺史。在这首诗里,韩愈直抒胸臆,陈述了事出有因的坦然无悔,道尽了风雪所困的英雄悲情,畅抒了残年除弊的家国情怀,表达了何惧一死的忠义之心。这韩愈真不愧为英雄汉子,他掩泪收声,强忍悲痛,到潮州后奖劝农桑,兴修水利;推礼崇文,兴办学堂,使当地的百姓生计和社会风气大为改观,短短年间便赢得了当地百姓的普遍拥戴。奔走相赞曰:“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山水都姓韩。”

 

 言此,大伙不禁齐声唏嘘,既为韩愈的劫难捏汗,又为他的壮举喝彩。只见G君微微施礼,接而言道:兴之所至,容我赘叙。随着势移情迁,蓝关驿不仅见证着离京出关者的无奈和悲苦,还感受着赴京入关者的激情和喜悦。唐宣宗大中初年,蛰伏江南多年的大诗人赵进士及第奉召入京,在蓝关驿前激情难抑,情不自禁地留下墨宝《入蓝关》:

微烟已辨秦中树,远梦更依江上台。
看落晚花还怅望,鲤鱼时节入关来。

这赵,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人氏,自幼聪颖勤奋,诗名盖及乡里。成年后即入长安四处游历,科举求仕却屡试不第。大和六年,26岁的他仍然不第,心中悲郁异常,加之长年客居异乡,思归之情日切。一日酒酣,面对清风皓月,提笔书就七律《长安晚秋》。诗中颔联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至为叫绝。因其目睹耳闻相衬,动势静态互融,造景精典,韵味清远,一时震惊朝野。相传大诗人杜牧闻悉后大为赞叹,誉之为“赵倚楼”。回归江南后,赵或奔走于幕府,或寄栖于亲朋,无为碌碌,诗才却大增。尤以所著《江楼感旧》一时红遍江南: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全诗意境幽美清灵,语言淡雅洗炼,物我相融而包蕴天地,叠字回环而韵味无穷,和盘托出诗人的苦寂、迷惘和怀才不遇的无奈。时隔多年,时年36岁的他终于进士及第,官授渭南尉。虽然官位卑微,但因其诗名盖世,世人皆称“赵倚楼”、“赵渭南”。一日,唐宣宗雅知其名,因谓宰相“好官否?可取诗尔。”殊料翻阅诗集首页,因诗含政见相异,宣宗竟拂袖而去。从此,赵蜗居县尉默默屈就,直至卒于任上。这首《入蓝关》极尽赵奉召入京时的激情与喜悦,一扫久踞心头的迷惘与苦寂,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和雄心。谁知在日趋衰落、阴霾密布的大唐晚朝,竟还是以怀才难展、抑郁而终的悲剧谢幕。

至此,屏息,凝神,各人似有所思,许久寂然无语。

一阵凉风袭来,众人为之一惊!抬头远望,只见夕阳西下,天际一抹血色。

啊,这说不尽的蓝关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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