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达:雪 乡 行

作者: 王鸿达 来源: 北方文学 时间: 2018-02-27 10:16 阅读:
王鸿达:雪 乡 行

 

   这几年冬天少雪,让我这个北方人也时常怀念起小时候每到冬天那铺天盖地的雪来,山里那干净的雪是可以直接用来化雪水做饭用的。入冬,城里下过两场轻飘飘的雪后,就变得无影无踪了。即使停留在地面角落里的雪也蒙上一层污尘变得脏兮兮的了。心情不由得由困惑到沮丧,那雪白的冬天哪里去了呢?

时令大雪,市文联组织去雪乡采风,我毫不犹豫跟随前往了。

天蒙蒙亮,采风团一行就乘坐旅行社的大巴车出发了,一路都是响晴的天,车过亚布力,快到雪乡时,外面忽然飘起了扬扬洒洒的雪花来,雪乡不愧为雪乡,以一场不太张扬的雪在迎接我们的到来。

雪落无声,山影飘忽,一条冰封的河安静地从山脚下住户人家穿过,河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这个只有八十几户人家的林场四面被山严严实实地围着,这个林场就是以这条河的名字命名的,叫二浪河林场。因了靠近雪乡的缘故,这里的住户人家多是开家庭旅馆的,正是旅游旺季,家家客满。我们当晚也住在这里,四个人一个房间,睡的是一铺火炕。

多数人是头一次冬天进山来,安顿下来就急不可待地跑到外面去,雪屋檐下,红灯笼杆儿下,顶着白雪蘑菇的柴火垛旁都成了大家拍照取景的好去处。飞舞的雪花温柔地落在脸上,一点也不觉得冷。

在白茫茫的河套岸边,一座高高堆起的雪堆上,正有游客顺着滑雪道飞奔而下,传来阵阵尖叫声。这种游戏,我小时候在山里也玩过。正瞅的得入神,“得、得……”打迷乱的雪幕中,跑来了两辆马爬犁,“吁——”在我们跟前停下了,前一辆赶马爬犁的是一个反戴棉毡帽,身材瘦小,外套身穿狍子皮长袄夹的车老板,小瓜皮麻脸,细眯眼,长得有点像《林海雪原》电视剧里的小炉匠栾平。后一辆赶马爬犁的是一个头戴狗皮帽子,身穿黑大衣,瘦削长脸,怀抱一杆竹节鞭子的汉子。两匹马像是母子马。我和老崔上前搭讪,果然是。

“它几岁口啦?”我问的是那匹老马。

“十一岁口啦。“黑瘦削长脸汉子答。

“它是它的马驹么,几岁啦?”

“它七岁。”

老马脖子上的黑棕毛剪得齐刷刷的,毛茬硬剌剌的,温驯地低着眼睛。

“是给自己干的营生么,还是给人家干的?”

“是给人家干的,马是俺自己的,冬闲了来干一冬。”

“一个月多少钱?”

“四千块,包括马料。他是俺雇的,一个月给开两千块。”狗皮帽子指指那个站在一边吸烟的细眯眼。看来他们两个都是乡下的农民。

“马在这里过夜有马棚么?”我又问。

“没有,就在外头。”

我忽然心里有点可怜起这两匹马来。

刚刚从马爬犁上下来那拔人,又从雪堆滑道上传来一阵撒欢声。雪花落在狗皮帽子汉子身上和马身上,人和马都缄默地立在雪幕里。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这些山外的农民赶马爬犁进山来干活,他们是进山来倒套子拉原木,套户们赶着马爬犁往山下拉木头,人嘶马叫的,搅热了一冬天。马棚和草垛常常是我们孩子像麻雀一样喜欢的去处,马这牲灵在我们孩子眼里是多么神气威武呵。

夜色在落雪中降临,家家户户房前的红灯笼亮了,透着山屯特有的温馨和宁静。披着一身的雪花走进屋,主人在门斗仓里备了条帚,扫净了身上和鞋面上的雪,进屋,两桌热腾腾的饭菜已摆在门厅两张桌子上,主人还特意给我们蒸了 豆包,咬一口黏黏的,香香的。

“像过年了。”不知谁说一句。

吃过晚饭,挺善解人意的采风团团长、市文联记王还特意打发人去食杂店里买来了鞭炮,在房前红灯笼下的雪地里“噼噼啪啪”燃放起来,引来了几声狗叫,闪光跳荡的鞭炮震落几抹柈子垛上的雪沫,捂着耳朵,那白白的雪呼吸一口都要吸进肺里一样。

之后,一切便安静下来,狗不再叫了。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安安静静的小山村冬夜呵,白雪屋内热得烙身子的火炕,让山里人,山外的游人都暖暖地进入了梦乡……

晨起,同屋的老袁收拾好相机,穿好羽绒服,要出去拍日出。我也跟他走了出去,老袁原是市文化局艺术总监、执导过多台综艺晚会,退休后酷爱上了摄影。早晨外面的空气有些凛冽,还透着一丝寒意,天没见亮,外面的房子、子垛都模模糊糊反着雪光。空寂的胡同雪地里响起我俩“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走到北头的河岸边,就见已有两个摄影的人影站在那里了,其中一个是李丹红大姐,她是市摄影家协会的。山里太阳出的慢,迟迟不见太阳露头,他们就朝河对岸黛色的山峦背后那白亮的雪山照了一气。那馒头状的雪山,远远望着有点像日本的富士山。

我登上了河岸那座高高的雪滑道雪堆顶上,老袁和李大姐站在河中间的小桥上,冲我招手,要我滑下来,我想也没想,蹲身滑了下去,他俩一齐举起了相机。而我在飞速的滑动中,脑子里闪过的是小时候打出溜滑的情景来,倒挺激的感觉,这条二浪河恍惚间也变成了老家的汤旺河了。

没看到太阳出来,返身走回来,看见白雪晨雾的胡同里,走过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羽绒服的游客,都缩着脖子,像是从南方来的游客,他(她)们是要坐车往雪乡下一站地去了。拉杆箱的滑轮在踩硬的雪地上“哧啦哧啦”地响,打破了小屯清晨里特有的宁静,家家户户雪盖房顶上也冒出缕缕的炊烟来,那炊烟让小屯变得生动。

吃过早饭,我们也要乘车赶往雪乡的下一站地去了。中途有一段要穿越大雪谷到达雪乡腹地,这让我和老崔都很期待,别看一行人老崔年纪最大,可在家时我俩都是“岁月徒步队”的成员,徒步穿山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头一次进山的老崔全副武装把棉坎肩和厚厚的羽绒服都加在身上了。汽车沿着盘山公路穿行,走过一段山顶上时,车内响起一片惊叹声,只见车窗外进入了一片白茫茫雾林带,仿佛被白发魔女施点了妖术一样,树是白的,林间的寒气是白的,雪地是白的,草木皆成白色,连公路边的电线也裹着毛绒绒的白雾雪晶。在刚刚升起的阳光照射下,白得耀眼。就有人喊要下去拍照,旅行社跟出来的女导游上前去同司机商量了一下,回来说,这里是盘山路不能停车。大家只好遗憾的叹息了一声,把身子重新缩回座位上。

更遗憾的事情是接下来,原本说好是穿越大雪谷徒步到达雪乡的,可是到了大雪谷景区后,当地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导游小伙买票回来说只能徒步半程,另外半程路不好走就取消了。这个当地导游先前在车上极力推销一个自费项目,就是坐雪地摩托去大秃顶子山顶上观光,每人景观票费用原价360元,他给拿打折票280元,推销了半天,我们一行中只有几个人交了钱。

大雪谷穿行了一半折了回来,兜回来的线路回来时才知道,这边林中给设置了几个人为的景点,有山里人家野味烧烤的,有销售山货的,多是养殖的,走过一个野猪养殖场,一头野猪悠闲地领着两只小猪在林间溜达,见游人过来视而不见,游人看那些猪们也并不害怕,如同观家猪一样。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山里有一猪二熊的说法,这样的野猪还哪里有那样凶猛的野性呢?恐怕连它们的肉也食同家猪一样了呢。这样走下来,大家也似乎明白了导游的用意。

晌午走进雪乡,雪乡以一幅幅天然熟悉的画面出现在我们眼前,没来过雪乡的人像我一样都是从照片上知道雪乡的,这个原本坐落在深山沟里的大海林双峰林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是因为几个摄影爱好者的闯入,揭开了她神秘的面纱。雪在这里无处不在,天无三日睛,雪说下就下,这里的雪又粘又白,落下后随物就形,房顶上、柈子垛上、小杆儿障子上、仓房上,雪棉云、雪棉垛、雪蘑菇、雪馒头随处可见,街面胡同里踩出的路也是溜光的雪板道。我来雪乡三天,脚下鞋底像水洗过一样干净。

在雪乡临街的一家客栈住下后,下午我跟袁导、李丹红大姐出去拍照,摄影协会的李丹红大姐,原本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长,她这次出来带的摄影设备是最多的了,看她不高的身躯背着双肩背包,肩上挎着长短相机,在往山坡观景栈道登上时有些吃力,我就替她背了双肩背包。后来才得知她腿有关节骨膜炎,这次是不想错过雪乡拍照的机会才坚持跟来的。看她专注拍照的神情,就知道是一位敬业的摄影人。

雪乡原本就是一幅画,站在山坡栈道往下看,山凹中的雪乡有两种色彩,白的是雪,红的是灯笼,那静默的白,在鳞次栉比中,被星星点点的红点缀着。还有两边青黛色的山峦作背景,就如同一幅丹青水墨画铺展开来,让雪乡有了神韵。

从栈桥走下来,走进雪乡雪韵关东风情一条街上来,倒热闹起来,操着南腔北调的游人,在这里都是一样的装束,狗皮帽子,厚厚的羽绒服。蓦地,一辆四条狗拉的狗爬犁迎面从街头跑来,腾起一溜雪雾。李大姐转身紧紧追过去,我和老袁也站下了。她脚上穿着矮腰翻毛棉靴,跑起来一拐一拐的,看得出她的奋力来,她拚力跑到狗爬犁前,站到道中央上,挥挥手,叫赶狗爬犁汉子慢一些,那站在爬犁后头的汉子看明白了,拉下爬犁下的木,爬犁下的雪道“哧哧——”划出一道很深的雪沟,那几只撒欢跑着的狗就停了下来。李大姐“咔嚓、咔嚓”连着抢摁下几次快门,随后感激地冲那赶爬犁的汉子和游客笑笑挥挥手。狗们喘息地吐着长舌头瞅着她,摇晃着头又拉走了。

走得有些累了,我们回到客栈。想等晚上点起篝火和扭起大秧歌时再出来。雪乡天黑得早,太阳一从山背后落去,天就黑了,房前和街上的红灯笼都亮了起来,映红了一溜雪街。

我没有等到大秧歌扭起来就独自从客栈走了出来,想看看外面的夜景。出来抬头,正有一轮圆月悬挂在南面的山峰顶上,山峰下是这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灯笼,将这雪坨的夜幕隐在一种静谧中。我顺着白天走过的那条街走过去,游人也比白天少了许多。我从雪韵街拐上了观景山坡下的栈道,栈道上的游人倒不少,都举着相机、手机在往下拍照。我站在白天站过的观景台上往下一看,哇噻,简直是童话般的世界!夜幕下,那雪屋檐下的红灯笼和院落里红灯笼,将雪屋顶上的雪和幽暗的院落辉映得红红的,泛着暖暖的雪光。栈桥上的蓝色串灯又如彩带一样从山坡的雪中飘落下来。此时此景,仿佛置身于梦幻仙境之中。站在夜幕里,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心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早起吃早餐时,看到外面又下雪了。上午自由活动,我和袁导想随意去附近的山爬爬,弥补昨天没穿越大雪谷的体验。

走出客栈来,雪花不紧不慢地落着,我俩朝山根下走去,冒蒙顺着一条马爬犁道走。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山涧前,雪中的路旁立着一块巨石,上写着“羊草山”。原来这也是供游人徒步游的一个山道,咋没听当地导游介绍?迷乱的雪花中,羊草山三个字一跳出来,忽然让我想起这山名和我的一本小说集同名,就觉得这山和我挺有缘份。不由得兴奋往前走,袁导也很有兴致。先是从两山夹一沟的山道走,越往里走林子越密,而且渐渐往山坡上走了。静静飘落的雪花,静静的大山,静静的雪道,只有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往上走,先是走过一片阔叶林带,桦树、椴树、柞树、榆树、花楷子树……所有的树,树身、树枝、树冠上都挂满了雪,我俩不由得惊叹这树挂的景观,还有林中空地里树墩顶着的雪蘑菇,倒木根上卧着的雪兔子造

走过阔叶林带,顺着雪道走上更高处的山峰坡时,又走进了一片针叶林带,红松、落叶松、鱼鳞松、白松、臭松,所有的松树都成了雪松,树冠上的针叶披挂上了厚厚的白雪,雪压翠绿的松针,一团团白雪棉絮一样堆积在上面。袁导后悔没带长镜头相机来,他以为只在山脚下走走,这么大雪天会什么也拍不到。他只能和我一样用手机拍照了。快到山顶时,我俩都出了一头的汗,就把羽绒服帽子都摘了。多么亲切的山呵,这山上的树木和我故乡小兴安岭山林里的树木差不多,光桦树就有白桦、枫桦、黑桦好多种,小时候上山拉柴火爬雪山坡也是这样走着走着热得满头是汗,而脚上的鞋还冻得像个冰疙瘩。

袁导是哈尔滨人,没见过这么多的树和这么奇形怪状的树挂景观。袁导站到一株雪松树枝下,像淘气的孩子一样举起双手摇动头顶松枝上的雪,那泼撒下来的雪沫儿,扬洒了他一头一身,他顿时成了一个树下的雪人。

我呢,更是兴奋得像个雪地里撒欢的傻狍子一样,一会儿蹿到没膝深的雪窝子里去拍树墩上雪馒头、雪蘑菇,一会儿又蹿到树林子里去拍雪树挂。走出来,鞋窠子里已灌满了雪,坐在雪道上把鞋窠子里的雪倒掉,那鞋里的雪成了冰雪块。老袁不敢离开道边,一再叮嘱我不要往树林里面走得太远。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袁导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跟我说下山回去吧。我还有点余兴未尽,看看时间也真是不早了,就往下走。

在下山走过一处很好看的林中树挂时,趁老袁在路边拍雪景的工夫,我又轻跳着脚趟雪走进松林子里。我刚刚趟着没膝深的雪走到那弯曲的树挂前,在那株横在雪面上倒树枝干上,那上面像一串雪松鼠扯着尾巴爬趴在上面,我刚举起手机拍照完,右脚一下子陷进很深的雪窝子里,想拔脚左脚也跟着陷了进去,而且身子还止不住往雪里陷,很快没过了腰部,我顺势斜着身伏躺在雪斜面上,止住了身子往下陷。这时听林子外头传来老袁的喊声,我应答了一声,怕他着急过来,喊了一句:马上出来!我侧脸看头部边上露出几根灌木枝,我就一把抓住了灌木枝,用力拽着把身子慢慢往上提爬了上来。之后,小心地顺着我进来时踩出的雪窝脚印走了出来。幸亏小时候上山拉柴火有过雪地经验,不然就麻烦了。出了林子到了道边,老袁已往下坡一段找去了,在山里冰冻的林子里喊话,有回声,老袁是听错的方向。看见我出来,他松了一口气,说刚才他给打我电话山上没信号了。

我俩顺着雪道匆匆往山坡下走,中途遇到三伙往山上爬的游客,一伙是从湖南来的三个男游客,一伙是从北京来的一对情侣,最后遇到是三个来自广东来的女孩子。他们向我俩打听离山顶还有多远。我们告诉了他们。每伙人走过去,老袁都小心叮嘱:不要走到林间雪窠子里拍照,雪太深了。看来我刚才的一幕还叫他心有余悸。因为我浑身沾满了雪走出林子时被他看出来了。

我俩一头蒸腾的汗水走回客栈的,大家已围坐在餐厅里等我们了。见我们头上沾着雪花冒着汗气进来,纷纷问我俩到哪去啦?老袁说,羊草山。又问,好玩吗?我和老袁同时说,太好啦,山上的景色太美了!就有人遗憾,有人羡慕我们。那几个去大秃顶子山回来的人说,因为赶上下雪,上去后远处的景色什么也没看到。

不能怨这下雪天呵,如果没有这飘飘洒洒的雪花陪伴,雪乡也失去了雪的故乡味道了。

吃完饭就告别雪乡了,这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这慢悠悠的雪花像似在为我们送行,也像似在依依不舍要挽留什么……雪花甜丝丝、粘乎乎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这浩大的白,是那样的纯净,纯净得让我不敢轻意去触碰了,就像告故乡时不敢轻易的回首,就让那滚烫的热留在心里吧。

哦,雪乡,你让我不经意间找回了故乡,找回了童年。

(原载于《2018《北方文学》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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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鸿达,笔名洪荒,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1961年生于伊春林区苔青小镇,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四百多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人民日报》海外版转载。出版长篇小说《青春斑驳》、《冷云传奇》、《太阳岛》、《青马湖》、《站台》,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的羊草》、《孤鸟》、《城市和鱼》,中篇小说集《白井房》、《乌拉嘎》,短篇小说集《重影》,散文集《恍惚》等。获得过首届东北文学奖,获得过第一届、第三届、第四届、第七届、第九届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奖,获得过第三届“金盾文学奖”,获得过第十二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有作品被译成英、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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