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甬道是长长的寂寞——定远营古城侧记

作者: 李 娜 来源: 原创 时间: 2018-03-24 17:06 阅读:

  从这头走向那头,穿过冬天到夏天,这条长长的甬道只是一条写满寂寞的路。八百米的道路上,有两千六百三十五级青砖,依次默念着边走边数,然后在最西头的城墙处停住。历史在这里没有缺口,一座四方的城完全为它找到了淡然处之的理由。

三百一十八串红灯笼,每一串上有八个,远远看去密密匝匝,仿佛一道红色的帘幕,从宽阔的跑马道上直垂而下。风一吹,所有的金黄璎珞都摆向同一个方向,如同一场预先演习无数遍的盛大仪式,一定要在风起时才能按下播放键。

城内空气稀薄,要用力吸气才能满足一次呼吸间的供给,我站在三面封闭的包围圈里,试图躲过萧瑟的风。三月暮春,城里的空间依旧大得令人心慌,当阳光无法填满它,风也无法填满它的时候,人群只是一个毫无悬念的缩影,再纷杂的脚步声,也只是远古穹音中一脉。站在巨大的门洞里,风由外而内刮过,依旧什么也没带来,那些松树枝、宽落叶、沙尘粒,都被某种屏障拦截在视线之外,只有声音在墙壁间不断碰壁,反弹,减弱,消失,空气干净的令人难以置信。我知道,它只是寂寞。

七颗星特产、驼珍骨雕、新生代沙画、戈壁琴行、大漠石馆,依次挨着念过去,被粗哑的声音渲染过后,变成了一段毫无意义的音符,原有的北方戈壁特有的雄浑感和粗粝感在一瞬间被过滤,顺便掩上了门,挡住外来客的探究目光。雾气依旧浓重,整个城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气韵里,风吹不散,凝滞的气氛愈加沉重。我还记得,我曾在某个清晨,穿过刚刚解冻的土地,趟过汩汩流淌的清泉,来看它。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就像一个突然兴起寻根的人一样,发誓要在万水千山间找到祖先躬身以求的土地。故事的高潮与结尾,在寻找的过程中被一再叠唱。

大红的灯笼照例挂在长长的甬道上方,与各色风车一起,在风中呼啦啦的响着,五彩的颜色交织着,眼花缭乱间生出彩练舞动的错觉。廊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叮咚咚的声音,人愈近,声音愈清晰。我抬头仰面,站在声音的来源处,久久驻足,用几近虔诚的目光一遍遍洗刷天空。这声音若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一定要在特定的时刻经过廊檐,周围足够安静空旷时才能听得清。今日,城中到处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更显空间偌大,人烟稀少,稀少的到处都是铃铛的容身之地。

由一小段阶梯走上去,就到达了望月阁,与其他宫殿楼阁不同的是,它没有屋脊,平整的屋顶足够容纳数十人共同搀扶站立。也许在几百前年,真有人在月明风清的时刻携亲友立于顶上,共同观赏千里婵娟,或许,就是中秋和七夕的夜晚。娘娘庙、绣楼、戏楼散布在周围,被浓郁的四川火锅味包裹着,不见端庄妇人,不见闺阁小姐,亦不见华服女子。旧时长城的遗迹还保留有一小段,孤零零的一座,矗立在山头上,不抬头看,几乎就要错过了。在两棵三百年的香柏木面前,我渺小虚弱的如同蝼蚁,顶上摇晃的经幡在渐起的风里原地徘徊,去年秋天的落叶在今年春天不断纷飞,季节一无所有,但愿意给我安慰。

城里的老房子还残存有几幢,在装饰一新的亭台楼阁庙宇面前,显得寒酸而破败。流浪狗在其间吠咬逃窜,围着垃圾箱做围剿式追捕,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没有牙齿的嘴唇瘪着,目光中饱含深意。记忆中的袅袅沉香,慵懒的猫咪,煮着蒙古奶茶的黢黑锅子,都在二十年间被推倒,转移,难以重建,也难以回归。但这里依旧交织着锅碗瓢盆的声音,人们在四合院里大声说话,放电视剧,尘土飞扬的巷道里,我竟然不忍继续前进,颓圮,陈旧,但是生活气十足,从不寂寞,也不该寂寞。

人世间世事变化如梭,短短几百年,防御工事变成了遗迹,名声赫赫的王爷变成了先祖,肃穆庄严的家庙变成了旅游景点,流行的手工艺变成了文化遗产。人生不过百年,能两全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三百年的历史被压缩成一座小小的城,谁在这里挥斥方遒,谁又在这里彻夜痛哭,还有谁在阴暗的角落祈祷一小片阳光。经过车轮一辗,长长的青史就只剩下一个“二龙戏珠”的传说。风住了,风又起。无论用多少艳丽的颜色装饰,这座城依旧是寂寞的,它在华灯初上的时刻醒来,又在晨光微熹的时刻睡去,眼眸开合间,已是百年光阴。

人声鼎沸的元宵夜,门可罗雀的隆冬夜,无论它是日理万机还是无所事事,它都是寂寞的。世上还有千百座像它一样的城,一生都是寂寞的,这是常态,也是长存的哲理和处世之道,就像传承工艺的匠人一样,守得住寂寞,才能留得住历史。我知道,它只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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