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东西城,听花木
2010年秋,凸显北京历史情脉、与古城门密切相关的崇文区、宣武区在行政区划名称中消失,合并为东城区、西城区。随着城市管理者的规划、建设、改造,随着时尚建筑的大面积覆盖,老街旧巷原汁原味的古迹,或许难得一见。或许不期而遇。由此,怎不引发念天地悠悠,独创然涕下之形态?
然而,我一向认定,尽管凝固的遗迹难以寻觅,富含生命力的“活化石”——千百年守望于斯的古树名木,还可“定点追寻”。虽然,有些花木形态苍老,有些古树伤痕累累……
夏季,一场暴雨过后,我面对窗外被清洗一新的绿植,想起名街老巷的名花古木。于是,双肩背、旅游鞋、一瓶水,以独游形态,漫步东、西城区,寻觅雨后勃发的古树名木。
雨后清晨,京城街巷的路面凸显清润。我走进儿时曾蹒跚学步、结伴玩耍的地带——北京西城区后罗圈胡同。
确切地说,这条胡同,分前、后“罗圈”。宽度仅为5米的窄路,以“合围状”,把近百个四合院环形围绕。记得当时,我所住的是一座三合院,院中,有一株海棠树、一盘葡萄架,老枝遒劲、枝叶繁茂,像是百岁不老、精神矍铄、飘飘欲仙的老者。每到叶落时节,每到新月初上,四邻家的孩子们,便围坐在低垂“紫玛瑙”的藤蔓下,吃着盘里的粉嫩色海棠,仰头听着长者讲述神奇故事。
移动到院中影壁墙上的月色、花墙下散发清香的牵牛花、带有丝丝凉意的爽风、咀嚼海棠之后的甜美……让孩子们如醉如痴,继而睡意袭来。夜半之前,院里的长者朗笑一声,让故事情节出现悬念,戛然而止。挥着蒲扇,让几位小听众各回各家。那时,我似乎听到,百年茂盛的海棠树、守望几辈人的葡萄架,随着人空月明,在窃窃私语……
往事很浪漫,现实很骨感。当我走入生活过10年的“三合院”,试图抚触曾与之亲近的海棠树与葡萄架。出乎意料,一切一切都远去了……
面积不大、但构筑精致的三合院不见了。当年那片优雅空间,已被无序私建、形色纷杂的房屋所覆盖。小院那株海棠呢?那根茎粗壮、让几代人畅享甜美的葡萄架呢?那树龄至少有百余年的红枫呢?苍天不语,唯有缓缓移动的云片……
熟悉的邻居,早已不知去向。挤挤插插、门窗贴近的房屋,貌似把居住者拉近。其实,邻里已成陌路、亲情愈发疏离。小院消失,古树消失,树下乘凉的人们,早就成为故事……
我所居住的小院对面,是一座规模、形制颇具代表性的四合院。那曾是一座幼儿园。春季,我与小朋友在一株很粗很粗、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榆树下捉迷藏。看护我们的阿姨们拿来竹篮,把树上低垂、饱满、翠嫩的榆钱摘下,清水洗净后,分给我们品尝。瞬间,满口甜爽、一片笑声……
尽管眼下已是榆叶老、榆钱无的夏季,我依然渴望看到宽敞院落那百年老榆。悲哉!莫道古树名木、繁茂枝叶,就连那座具有典型风貌的四合院,也难觅踪迹!杂七乱八、拆旧建新的简易平房门前,挂有“清洁队”招牌。垃圾车、清扫工具、散碎零件堆放于斯。儿时那绿荫遮蔽、宽阔敞亮的四合院呢?百年老榆呢?清清亮亮、甜甜美美的笑声呢?
带着几许怅惘,我茫茫然走出后罗圈胡同西口,来到棉花胡同。这是一条南北走向、较为宽阔、长达一公里左右的京城老巷。胡同中部,有一座老院,门前两株古槐至今犹在。百余年的老槐外皮若甲、枝干遒劲、叶如伞盖、花蕾深藏,像两名忠实的卫兵,在饱受风雨剥蚀、早已暗淡无光的门楼前值守。门楼内的小院,便是拔剑南天起、打响讨袁第一枪的蔡锷将军在京居住之所。令人扼腕的是,现今,蔡锷将军北京故居,早已变为外地打工者和京城住户杂居的院落。旧貌仅有残存,院貌杂乱不堪。我正在伫立凝望,一位妇女端着一盆脏水走出门楼,刚要泼向古槐,见我正在认真地拍摄,讪笑一下,转过身去,把水泼向了路面。
古槐当然不会忘记,当年,蔡将军曾在绿荫下品茶乘凉,时而透过浓密的枝叶向南天凝望,企盼纵马扬剑、推翻帝制的呐喊能从心底早日呼出。近百年来,古槐一直痴痴地守护着身后早已面目全非的名人故居,它们在企盼,当满树槐花盛开、清香四溢时,这里成为受人关注、受人敬仰的纪念地。
我不想再迈入蔡锷故居对面的百花深处胡同了。因为,那里,早已消失史记中记载的名花,早已没有古诗中吟诵的杨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住户混杂、私搭乱建的民居……
儿时那深长、幽静、齐整的古老巷陌,而今,随处充斥着低俗商情。塑钢门窗店的电锯铮铮、美容美发店的音响刺耳、杂货铺里的大呼小叫……胡同两侧,那一座座经过改建、售卖杂乱商品的房屋内纷纷扰扰、口音繁杂。倘若不是残留的几面旧墙、几株老树、几块路牌,与北京周边县城的街巷难分彼此。此时,有谁还关注街巷小院那所剩不多的绿色遗存、名花古木?市场经济大潮为大势所趋,期盼能留些念想……
记忆被撕成碎片。于是,茫茫然,一路向南。原本想在虎坊桥一带的湖广会馆品茶深思,不想却在珠市口西大街晋阳饭庄门前停下脚步。
晋阳饭庄,为京城较为典型、堪称老号的山西风味饭庄,与纪晓岚北京故居邻里相拥,曾是我进行专题采访之地。记得当时,文章选题,定格在“以餐养文”——晋阳饭庄以经营所得部分,用以保护名人故居。
迈入纪大官人的阅微草堂,沿着长长的彩廊,走向庭院深处,古木名花便依次入眼。前院的紫藤和中院的海棠,似乎在低声倾诉五味杂陈的过往……
那日,纪大学士发现京城给孤寺有一架古藤“其荫覆院、其蔓旁引、紫云垂地、香气袭人”便喜不自胜。从另一处移来一棵紫藤种在前院。数年后,纪大学士便在“十亩藤花落古香”之间品茗读书了。
在草堂中院,一株古海棠绿肥红瘦。此地,原本有纪大学士亲手种植的两株海棠,“文革”中,被“闯入者”残忍砍断一株,余下的一株海棠,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古海棠翠叶上,垂着晶莹的水珠,是昨夜骤雨后的余沥,还是“她”孤寂无助的泪水?我猜不透。但见“她”在风中晃动着枝叶,向我陈述那段令人闻之伤感的往事……
纪昀在少年时,家叔有一名婢女名叫文鸾,聪明且美丽。纪昀常与她在海棠树下相依相恋。当他把海棠花插到文鸾头上正式向她求婚时,文鸾告诉他:“功名成就再成家”。
在纪昀第一次落榜时,文鸾又鼓励他:“没什么可惭愧的,大不了再等3年!”于是,纪昀又苦读3年,中了解元后,匆匆赶回向四婶提亲,囊中羞涩的他,又遭文鸾的哥哥索要高额聘礼导致好事难成。不久,文鸾忧思成疾、竟然香消玉殒,与纪昀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后来,纪大才子在草堂种植两株海棠,以此寄托情思。他曾无数次在海棠树下默默伫立,轻抚海棠枝杈思忆旧事,并写下《题秋海棠》:“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花一怅然。”我站在海棠树前,听到枝叶间发出的轻叹……
继而,我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西城,一些巷陌的很多古木,面对阴暗贪求与纷杂商情,大多被雨打风吹去。喜的是,东城,尚有维系古风的名店、守护名花的儒商。草木若有本心,自当垂泪对恩公。
我与阅微草堂几株古木道别,走进晋阳饭庄,临窗坐下。三杯酒、几碟菜、一碗油麦剔尖,伴随我沉思联想。
夏阳朗照。窗外老院,那几株见证古今沧桑、饱经人生况味的古木枝叶扶疏,在青砖墙上摇曳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