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水给了他什么

作者: 何大草 来源: 时间: 2020-01-08 14:42 阅读:

 

看涨大水,对每个少年,也都有如看大书。

去眉山,我最想避开一个人,苏东坡。

锦江涌出江口后,与南下的岷江汇为一股,继续向南,淌过苏东坡故里眉山。再向南,经过乐山,折向东南,抵达宜宾,注入金沙江,700多公里水程,归于无影无踪。

眉山有座三苏祠,我迄今只去过一回。那时十八岁,是个春天,落着雨水,不算冷,却几分冷清。我和几个同学在庭园中走了一圈,留下几张黑白照。建筑是木头的,很有些年岁了,跟黑白照很吻合,有种恒久的意味。

1905年,日本学者山川早水在四川高等学堂做讲师,也曾来三苏祠游览。他在《巴蜀旧影》中记述所见,反复写到“荒凉”“荒凉”“荒芜”“荒芜”,还感慨:“州民对乡贤真可谓冷淡之极。”这是令人伤感的。不过,时在晚清,活人尚且艰难,哪还顾得上古人。好在我看到的三苏祠,虽说冷清,却是干净、清爽的。

后来,三苏祠几经翻修。我看过照片,气派了很多,衬得我记忆中的三苏祠颇为寒碜,活像是假的。

三苏祠我没再瞻仰过,但眉山还是常去的。眉山城里,苏东坡的影子无所不在,却难找到他刻下的印痕。他的诗文,就我读过的而言,难忘之作,似乎都跟故乡没关系。在故乡,他度过顺遂的年华,而顺遂是难以刻痕的。我曾在写作课上告诉学生,写好一棵树的最好方式,是写出树的伤口。苏东坡的一生,人皆以为他通达、潇洒,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会在他伤口累累、心如死灰之地去会他,那是另一座江城了。暂按下不表吧。

眉山,我最想见的,是一位老同学。他出生在宜宾,曾工作于乐山,现退休于眉山;而求学,也是在岷江支流的锦江边——可谓喝了60年的岷江水。

这位老同学姓年,我入学时17岁,他21岁。21岁,在新三届的大学生中,不算大,25岁以上的,多得很。

年兄帅、瘦,且又结实、敏捷,绝无书呆子气。晚饭后我们常去校外散步,出门就是锦江。我有点得意地说,我小时候在锦江游过泳。年兄一笑,说,这江也太窄了嘛。说罢,捡起一块石子,嗖地扔到了江对岸!我小小一惊,问他在哪儿游?他说,岷江、金沙江。

那时学生中流行穿绿色的确良军服,便宜、耐磨、经得脏,大家都是买的,四个兜。年兄却是两个兜,部队发的,不花钱。他高中毕业后参军,在西北一所军事院校做警卫营战士。日子稍长,自忖与其给大学生看门,不如我也去当个大学生。于是退伍回宜宾老家,复习四个月,考上了川大历史系。

年兄有一次寒假返校,火车晚点,到成都已经半夜,公交车早歇了,就步行穿过整个城区。走到大门口,喊门不应,先把包裹扔进去,再翻上铁栅栏,一跳而入。这时候门卫出来了,年兄笑道,你节奏踩得也太准了。门卫嘟哝,你动作也太快了些,我穿衣服也要时间嘛。毕业后他顺水而下,分配回宜宾,继而逆水而上,调动到乐山、眉山。每一次调动,事业都升一级,古称右迁。

年兄去年退了休。今冬,我从去眉山找他摆龙门阵。他请我喝茶,面朝东坡湖。东坡湖,原为岷江故道,蓄水成了一大片湿地公园。石桥、楼阁点缀其间,时有白鹭、灰鹭掠过芦苇丛,景色上佳,空气清新。而岷江,则在几里外的另一侧流淌。岷江故道,实在比东坡湖好听。

年兄除皱纹多了些,变化很小。他做学生,没书呆子气,仕途三十年,也没官场气,没有啤酒肚。我们谈得多的,是他的家乡。

宜宾旧称叙州府,清末管辖十几个县。又盛产好酒,最有名的就是五粮液。不过,更吸引我的,在于它是岷江和金沙江的交汇点,这个点叫做合江门。江水流过合江门,正式称长江,宜宾也就得名:万里长江第一城。

年兄就是在合江门附近,濒临两条江水,念完了小学和中学。

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幅地图,把合江门、大北街小学、东楼街小学、宜宾一中标注了出来。宜宾城建在舒缓的山坡上,他童年时,多半是木墙、青瓦的老房子,保留着古城的余韵。1964年他入读的大北街小学,是从前的古庙,后门有两棵巨银杏,巍巍并立,秋天落叶铺满了山坡、石梯,满眼金黄。从学校出门下坡,几分钟即可走到岷江边。一年级,他已开始在岷江中游泳了。和成群的毛孩子一样,不穿游泳裤,光身子,江水中撒野。

我问他,对岷江最初的记忆是什么?他说,涨大水。

1960年代,岷江年年夏天涨大水。那水之大,像辽阔的大湖,却又流动着,怒拍着江岸!真是烟波浩渺、气势磅礴,且在不停地上升。轮渡为之停航,公路为之封闭,很多人冒着危险,站在水边看水,惊叹这无穷的力。他也是观众中的一个,并靠得最近,站在快被淹没的码头上。一个浪子把他打进了水中。他刚好八岁,头一回经历生死。所幸他在水中改变了游泳的方向,最终挣上了岸。

我问他后怕不?他说,那个年龄还不懂得怕,照样天天去游泳。我现在做梦,还梦见涨大水……可惜,1970年代后,再没涨出过那么巨大的气势了。那是为啥呢?他也不晓得。估计是江河治理、开发的结果吧。

看涨大水,对每个少年,也都有如看大书。我想起鲁迅对《庄子》的赞词:“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涨大水该就是力与美之极致吧。

年兄10岁,转学到了东楼街小学。校园是院落式的,教室的屋顶架着粗大的横梁。校门是木头的,门闩也是木头,推进去关门,拉出来开门,相当厚重、坚实。学校东面,还有一座五粮液的酒窖,很有些年头了,空气中,时时飘着一股酒糟味。这儿离岷江更近了。那些年月,校风松弛,下午没啥课,五月到十月,他每天下午都在江水中度过。四年级,他已经可以横渡岷江了。

小学毕业,升入宜宾一中,紧靠金沙江。初一,他开始横渡金沙江。再过一年,已经能一鼓作气,横渡两个来回了。岷江水清,平日流速较缓,而金沙江水势就峻急多了,且水温更冷些,含沙量更高,呈黄色。游岷江起来,身上干干净净。从金沙江上岸,则身上、脸上都会粘一层细沙等,俗称水胡子,必须用自来水再冲洗。

初二时,宜宾市体委来一中招人,组建少年游泳队。100米蛙泳,年兄正常发挥,夺了第一。但年兄在少年队呆了两个月,就退出了。游泳池太小了,他还是喜欢横渡江流的自由、尽兴。江流中翻滚,较之于泳池,还充满了未知和风险,而这,也正是对男孩的诱惑。年兄说,江水中有很多船、漂流木,游泳者如果避让不及,一旦撞上,可能立即毙命。岸上还有许多纤夫,尤其是岷江岸边,拉着载货的木船,逆水行驶到乐山、眉山。他们七八个、或十几个一串,喊着号子,非常艰忍地行走着。纤绳有鹅蛋粗,是用麻、竹搓成的,随着纤夫的节奏,时松时紧,游泳者倘若被纤绳击中身体,骨头都会打断。

漩涡也是可怕的,金沙江的漩涡尤其多。但男孩子偏偏去寻漩涡钻,一边钻,一边挥臂把漩涡打碎,以此比拼男儿气。年兄有一回被一个很大的漩涡缠住了,怎么也无法把它打碎,这是十分危险的。后来,他放弃了击打,找到漩涡旋转的方向,顺势游了出来。时隔四十多年,年兄对我讲起,依然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

我说,游泳让你练出了一副好体魄。但他说,其实,那些年游泳,心里完全没有锻炼的概念,只单纯是对水着迷。少年懵懂,放纵生命,有很多精力可以在水中发泄,水又反过来,给了我很多的力量。长大后,发现自己对困难不怎么害怕,危险突然降临时,也能比较冷静去处理,可能也是游泳教会我的吧。

今年夏天,也就是几个月之前,我驾着老捷达去了趟宜宾合江门。是个雨后的下午,空气中飘着酒城的酒糟味。岷江、金沙江在此夹出一个小小半岛,半岛已修建为一个公园了,突入三江汇合的尖角上,有两层观景台,摆了十几张茶桌,有小伙子、老大爷在钓鱼。只有一个穿泳衣的女士,在坐着谈笑风生。江水是平缓的,水中还有十几个人在泡着,不时闲闲地挥动几下手臂。没有人横渡,也没有木船、纤夫,四下里是一种河清海晏的静。确如年兄所说,再也看不见气吞八荒的涨大水了。

我点了一杯花茶,才十元钱,茶叶感觉比水还多。江岸上建了许多新楼,但古风是犹存的。

今天的岷江,可能是上游下了雨,水势比金沙江还大,也比金沙江更浑浊。两江交汇后,能清楚看出一黄一青,泾渭分明,仿佛中间有根带子,在长江中飘出很远,才渐渐消失。年兄说,小时候常听大娃娃吹,合江门的水中,有根很长、很长的海带,把两条江水划开了。他信以为真,还专门来观察过好多次,可惜从没有见到过,就像个缥缈的童话。我估计,这童话的起源,可能就是这两江相依的色带吧。

距我茶桌最近的一个钓鱼者,约四十来岁,黑框眼镜,趿着拖鞋,面前同时放了三根鱼竿。我问他是不是合江门的鱼特别多?他说这是自然的,运气好的时候,他钓到过七八斤重的鲤鱼、鲢鱼。不过,今天还暂无所获。

附近摆了两只水桶,接着上一层滴下的积水。我过去看了看,一只桶里浮了条三寸的鱼,肚子朝天。另一只桶里,啥都还没有,只有水。

这位钓鱼者下鱼竿的位置最好,两股江水就在脚跟前交汇着、涌动着。他不停地刷屏,打手机谈生意,笑着称呼“某总好……”“某总好……”,但也没忘时时去操弄下钓鱼竿,很热切地期盼着鱼上钩。相邻的,另有一个钓鱼男,也戴了眼镜,稳稳坐着,一言不发,静静地看水。渔父樵夫,在中国的文化符号中,多与隐者、高人有关,我想再问些什么,终于还是算了。且多喝几口茶。

我问年兄,在乐山、眉山工作后,还去岷江游泳不?他说,很少了。一是江的水量大不如从前,不尽兴;一是乐山、眉山人游泳的方式,跟他的习惯很不同。宜宾人说游泳,是指横渡;乐山、眉山人游泳,则是顺水漂,即宜宾人所说的“放”,提不起劲。

我又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宜宾、乐山、眉山,论性格,有没有差别呢?年兄说,有啊。宜宾偏重庆,火爆、豪放;乐山偏成都,比较温和,有书卷气。眉山人呢,市场经济的头脑比较灵。

那你最喜欢哪一座城市?乐山,年兄想都不想就回答。还常回宜宾看看吧?回得很少了。

一段短暂的沉默。我在想,年兄记忆中的宜宾,跟今天的宜宾,可能已很不一样了。就像我笔下的成都,跟今天的成都也相当隔。我偶尔从居住的郊县乘地铁进入成都的腹心,看着矗立的高楼、熙攘的人群,会恍然觉得,如在他乡。好在,故乡那些最好的日子,我们都活过了。

这个想法,我没来得及跟年兄交流。这种复杂的感受,可能需要聊上一整夜、喝完几升白酒吧。

我坐了一程年兄驾驶的越野车。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灵敏地摆动着,让我想起他把石头扔过锦江的年轻时光。去年,他从三亚独自把车开回眉山,1900多公里,只用了两天。“累不累?”“不算累,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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