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壮国：李继平洒诗
我想写一写李继平，起因是我没有预先料想到的。那天我的眼睛用余光往左侧一扫，感到心灵震颤，发现李继平眼睛里“噼里啪啦”往外掉眼泪。
那是2019年８月，李继平在微信上邀请我参加大庆市第五届“蒲公英文学奖”的颁奖仪式。找我去掺和大庆本土文学界的活动，应该说是文学界朋友们对我高看一眼。
十几天后我走上主席台，给获得金奖的孩子双手捧上证书。随即大庆文友和朗诵爱好者王红玉、吕文良的朗诵团队里三个朗诵者，声情并茂地用声音和表情再创作了我的诗《三重喜庆》。那首诗主要意思是，在共和国七十岁生日里，包含大庆油田的六十岁生日，包含大庆市四十岁生日，我们大庆人有举世无双的“三重”喜庆。再随后就是李继平坐在我左侧，长条会议桌周围二十来位文朋诗友座谈。庆幸我事先对李继平做了一点功课，读了他写的童年里坐在红旗泡边上看水看鱼的散文。当时他一看就是四五个小时。“想的是，鱼也会有眼泪吗？风不知道，云不知道，水一定知道，鱼就在水的心里，他都想扑进水里变成鱼。”几句清凉话语，是他小散文里的原句或者原意，我的心弦被李继平拨动了。安达一个小村屯走出来的李继平，两岁多就没了妈妈，妈妈的模样他都没有印象。童年给李继平的滋味是孤寂凄苦，他散文里有一个词“苦水”，让我难忘。我就在李继平身边白话，哪里会想到能够把“蒲公英文学奖”的创立者给惹哭了呢？我说起自己对李继平连续五年自费十八万元搞“蒲公英文学奖”的理解。我说：“李继平就是想，他的童年不快乐，他要让现在的大庆孩子们得到一点儿快乐。写写小文章，评上征文奖，在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孩子们心底会铺展一小片温暖的阳光。”
就在这时候我的眼睛一瞥，看见了李继平流泪。这让我暗下决心，得好好了解了解这个人了，看得出他很不一般。
我和他“拉噶”上了。东北土语里“拉噶”这个词，用书面语表示，包含着联系、见面谈话、拉近乎的意思。隔三岔五我俩面对面唠嗑，最后他得搭上菜钱酒钱，让我获得素材之后还获得迷醉。我呢，做笔记，对他刨根问底。小长方黑色封面笔记本里，写了十四页密密麻麻如同小甲虫的钢笔字。微妙的是，这种民间闲聊式的采访之前，李继平没邀请我写什么，我也没提出要写什么。那几天我呆坐在家里的电脑前，动不动就惦记怎么开头，什么角度，该如何谋篇布局。越来越觉得李继平神秘、怪异，不好好过日子，似乎是在梦游。
李继平比我小十八岁。1968年10月，再有两个月我就十八周岁了。从齐齐哈尔坐一夜火车奔赴北安，走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路上。几乎同时，黑龙江省安达县任民镇一个小村屯里，李继平用婴啼迎迓月光和曙光。我俩读书读到初中二年级，就不再是学生了，这一点在时间上纯属巧合。不一样的是我是因为动乱年代的停课闹革命，他则是因为家境清贫，交不起学杂费，买不起书本。我们俩顺从命运或者反抗命运的方式也有点雷同。他文化水平不高，却二三十年来总是追寻文化的事；我也是文化水平不高，四五十年，乃至七十二三岁再次润色这篇小文，不也梦魇似的走在寻诗的作家梦里吗？
想写写李继平的那个凌晨，一年里难得做两三次梦的我，突如其来的有梦来袭。梦境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一片蔚蓝的高天。忽然又来了小飞机两架，看上去如同两只小蜻蜓。小蜻蜓似的两架飞机在天上绕圈，洒下干冰。天空原本清澈，立即就黑云翻腾，闹出黑旋涡、黑波浪。沙沙细雨，细雨沙沙。我就醒了。猛然坐起，我的床尾就是电脑桌。我一边给电脑开机，一边在心里默默诵念，苍天有情有义，赐给我这个苦思之人一个鲜活的题目——《李继平洒诗》。
李继平近影
给李继平第一次心灵震动的，或者说第一次精神上温馨抚慰的，是一篇作文。四年级，老师拟定作文题目《我的妈妈》。妈妈什么模样，两三岁就失去妈妈的李继平哪有记忆呢？多想在记忆里找回妈妈的音容笑貌啊！依稀记得家里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那上面有妈妈的影像。可是唯一那张小方块里的妈妈也没有影踪了。李继平翻箱倒柜，也没找到老照片。站在穷家陋屋中间，少年李继平转圈，想问一问亲爹和后妈，你们把我妈藏到哪里去了？原因是李继平五岁那年，凄苦孤独带着五个男孩过日子的父亲，与一位比他小十岁带着六个孩子的妇女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大小十一个孩子，四十多岁与三十多岁的一对男女，在底层村屯，过的该是怎样艰辛的日子啊？亲妈的照片被继母家的照片替掉了，李继平找不到亲妈的印象了。
《你把我妈妈藏哪了》，李继平擅自修改了作文标题，一边哭一边写，把一个没妈孩子对亲妈的思念，湿漉漉的写了满篇。或许对亲爹后娘他有微微的怨恨，但更多的是他要寻找没有了记忆却有深爱的亲娘。他的老师在教研室里给其他老师朗读，在场的七八位男女老师之中，有两个女教师哭了。校长知道了，拿过小文章看看，不由得也眼睛湿润。被小孩文字感动了的校长，当即拍板决策，第二天全校广播体操的时候，全体师生集合，在操场上听广播。大喇叭播送着李继平的小作文《你把我妈妈藏哪了》，五六百学生，稀里哗啦哭成了一大片。从此，李继平童心里得到一次文化洗礼。文字的力量竟然这么强大，文学竟然这么神奇！这就让李继平从十七八岁到五十一二岁，倾心痴心于各种各样跟文化、诗意的文学情怀沾边的事情。
“蒲公英文学奖”从2015年开始设立，到2019年举办了整整五届，到2023年应该是第九届了。第一届，让胡路区的文学期刊《让胡路》和它的子刊《小荷》立下了汗马功劳。宣传部的霍春华，那时候编辑《让胡路》和《小荷》。刊登在杂志上的孩子们的诗文，由八个有文学专业水平的大人来阅读、初评、投票、终评。到了2020年，第六届“蒲公英文学奖”由于疫情拖延了评奖时间。这之前的2014年，还热身了一次。在大庆市最西边的大同区的一次茶话会上，李继平跟区文化局局长李娜建议，你看咱们能不能搞个文学奖呢？我出点钱吧，专门奖励小孩子。他俩一拍即合，乡镇的文化人、教育人、文学人就紧着忙前跑后，把一个公益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大同区文学期刊《松基三井文艺》上连续三期发布征文启事，三百多篇中小学生短文、小诗雪片似的飞来。那次一共有十个大同区的孩子获奖，大庆市从此一年一次，连续举办了五届“蒲公英文学奖”。李继平自掏腰包，买了许多册本土作家写的书，以及省内外书画家的字画，奖励了三百多名获奖的在校学生。这项公益活动李继平还想继续坚持下去。有一次他跟我叨咕，也曾想用这些钱买一台光鲜的轿车。狠了狠心，暗自在心底默念，把钱花在孩子们身上，比自己四个轱辘摩擦地面要有意义。
李继平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五六年里帮助他忙活“蒲公英文学奖”的有一群人。他们都有事迹，足有四五十人。如果把沾边的工作人员都算上，例如颁奖会幕后的音响师、获奖证书的印制工、动员学生参赛的老师们、热情支持的家长们，还有那些冥思苦想好好写诗文的孩子们，估计得有上千人。
从十二三岁到年过半百，李继平酷爱集邮与书画收藏。他买来纪念邮票小四方联两套，还附带一张返程的邮票。他四面八方邮寄给邮票设计大师、书法大家、美术巨匠、文学大家，就盼望大师们能够寄回一个有他们亲笔签名的四方联。我在心里疑惑，那些大师的收信地址，李继平得费啥样功夫啊，怎么弄到的呢？邮信小工程每年都要耗资一万多元，泥牛入海无消息是常有的事。默默无闻，素不相识，一个小地方的小孩子、小青年、痴中年、呆呆的准老年，仅凭纸上的字句，凭什么能够打动大师们的心呢？李继平苦心坚持的收藏活动，积攒了小小传奇。大漫画家华君武好多年前给李继平回信了，还附赠一幅小漫画。画面上，弯弯的一牙月亮下头，挂一串仨老头。大漫画家亲笔写道：“李继平同志，忽见此画，复印一件寄上。信上写错了，是老汉爬上月尖了。华君武”。落款是2002年６月１日。这是当时三十四岁的李继平，得到的平生以来最珍贵的、六一儿童节喜出望外的礼物了。美术大师韩美林给李继平回信，还附带亲笔画的一幅小国画，画的是大眼睛小美猴，缘由李继平属猴。大诗人贺敬之给李继平回信，赠送书法条幅鼓励他。
年轻时的李继平在大同区供销联社招待所食堂里切墩，自悟苦练，熬到了大厨。从承包小灶食堂起步，办起厨师学校兼办大九州美食城，干了五六年，经济上有了实力，办起晋唐书画院。干着干着，他跑到大庆市区，紧挨着大庆市图书馆，办起了百湖美术馆，楼上楼下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展厅。李继平用积攒的血汗钱，经营着一个民营的文化事业单位。
这些年里，文化洒雨的事情李继平没少干。他组织志愿者自驾游，跑了许多市区外围的村屯，慰问抗美援朝老兵；策划全国诗人、书画家踊跃参展，举办“诗意三永湖名家墨迹展”；策划“楮墨百湖”诗书展，协调书法家李义清师生团队把大庆百余湖泊，浪漫成百余首诗词，百余幅书法，先后展出并收藏于大庆市图书馆和大同历史陈列馆；组织“文者心语”作家与书法家，挥毫百余幅书画展览。本土书法家、画家、篆刻家的个人展和联展，更是一展接一展。在这片没有什么历史典故的土地上，李继平有意让文学与艺术联袂，做着燕子垒窝一口口衔泥的事情。我写的《含泪说一说石油人的家》那篇散文，结尾有一句：“石油人的家，让我的心一波一波地涟漪，涟漪着涟漪着，止不住的泪水就涌出我的眼眶。洗一洗我的眼睛，洗一洗我的心。大庆是怎么美丽的？它美丽在我们阵阵疼痛的心上啊。”这几句话，李继平凭着多年交情，请山东省书法家高建赐笔，写了一大幅潇洒的行书。我估摸着李继平得给书法家润笔费。展览过后，李继平装裱了送给我，我的小小书房从此有了镇房之宝。
我的大庆啊，盐碱地、小泡子、芦苇荡，对比石油给国家和民族的建功立业，文化艺术上显得清寡寒酸。但是大庆人默默耕耘的做派是含有铁人风骨的。我从李继平洒诗的举动里联想到长年累月寂守孤灯埋头写剧本、写小说、写散文随笔、写评论、写古诗词的成百上千的大庆人；联想到搞音乐、搞美术、搞书法、搞晚会、搞朗诵、搞读书会、搞导演、搞广场舞、搞辅导班成百上千的大庆人……我们都在挥洒着心底的诗之雨，滋润生活、滋润心灵。李继平生活过、工作过的大庆市大同区的文学杂志《松基三井文艺》，我管他要投稿的电子信箱，他竟然好几天不搭理我。一追问，李继平说了心里话，不想让我在那里发表我的小文章，理由是继母和她的几个儿女都在大同生活，怕他们读到了，心里难受。我对他说，你啊，心地善良，知道心疼人。
李继平在散文写作上默默耕耘，从来不吵吵嚷嚷，颇有收获。我们当过编辑的行话里有一词，“自来稿”。靠自来稿能够得到用稿通知的作者，我向来敬佩。举个例子吧，河北的《散文百家》杂志通知李继平，他的《傍校而居》被采用；辽宁的《鸭绿江》杂志通知，他的《一碗粥的时光》被采用。2020年第六届“蒲公英文学奖”在国庆节前夕又举行颁奖典礼了。2021年农历九月初，李继平打出租车，从大庆市东边跑到西边，请我喝小酒。为让我这个七十一岁老顽童酒后安全回家，特意在我家门口的小饭店里，点了五六个我爱吃的菜。四五个文朋诗友聚会在让胡路。他说，重阳节要到了，让我们几个老写手高兴高兴。
热爱书法、绘画、写作的李继平发起“蒲公英文学奖”，已经坚持了好多年。他自掏腰包，让大庆的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都能得到文学的春风拂煦。仔细想想，这种应该由相关文化部门干的事情，李继平自费操办，而且坚持数年。我不免又思之慨之叹之赞之，诗人动不动“犯病”的情况又来了，百感交集，百念潮汐。“蒲公英文学奖”是咱们北方一抹美丽的文化风景啊！突然我心间划过一丝暗笑、苦笑、酸笑以及含泪的笑。“洒诗”，我杜撰的词。按照东北人说话的口音，“资雌思”（“知嗤诗”）不分，听起来跟一个词沾边了。冷幽默色彩的，挺自嘲自讽的一个词——傻事。
作者简介：庞壮国 (1950～)，河北迁西人。民进成员。一级作家。黑龙江作协委员，曾任大庆市作家协会主席。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庞壮国诗选》、《望月的狐》，散文随笔集《听猎人说》等。诗歌《关东第十二月》、组诗《大鲜早山》分别获黑龙江省政府第一、二届文学艺术奖，诗歌《石油师的旗帜》获全国石油文学一等奖，另有报告文学《大医院里的兰》获北国杯全省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