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天琳:你是我的春暖花开

作者: 吕天琳 来源: 时间: 2020-03-31 18:56 阅读:

   腊月二十九晚上,央视晚间新闻的画面还是一片辞旧迎新的欢腾景象,古老神州,山河幻彩,烟花绚烂,年味十足。忙乎了一年,绷紧的心弦只想弹拨轻松与欢快,万万没想到,一场突如袭来的祸患追着春天的脚步狂暴地荼毒了所有人的好心情。妻在洗澡,这是她年前最后一个规定动作,时间也比平时长。这会儿她正专注于浴兰汤兮沐芳呢,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喊她几声没回应,我就接起电话。里面的声音像是在上楼梯,挺急的,叮嘱马上给他回电话……这时,卫生间里叫我,我知道喊我搓背,这是她给我的规定动作你们头儿打电话,让你赶紧回过去,看样子挺急的。我从她手里接过搓澡巾。从这一刻开始,她这个基层社区书记+居委会主任的手机铃声就没停过,大多是微信群里那种熟悉的布谷声。我开她玩笑说,到底是居委会大妈,人缘儿不错呵,还没到年三十儿呢,拜年的就风起云涌啦。

“这个年恐怕过不消停了,随时都要我们上班,看来疫情越来越严重了。”她的声调开始发沉,仿佛刚刚洗掉的疲惫,立时间又成倍地回锅到身上来。

中国画很快,各种消息源一如暴发的洪水,通过不同渠道灌满了我们的房间。打电话的,发微信的,公众号里,互联网上,电视上的,沸腾着我们越发焦躁的每一个细胞。我挨个房间转,通过每一扇窗惊悸地查看着身外这个俨然被病毒浸泡的世界,感觉我们的房子就像一条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小船,那种意会到的恐惧就像置身灾难片的汪洋里一般。妻子开始整理装备。口罩是女儿常备的,正好派上用场。医用酒精还有大半瓶,那是我测血糖用的。手套、帽子和围巾,不止一两套,这差不多是现代女性的行走必备,皮靴过膝,羽绒服一裹,这一番包装不能说不严实,敷衍一下那个叫什么新型冠状病毒的家伙应该不成问题。尽管是大年初四晚间,她还是不管不顾就下楼了。她当然想不透把武汉闹腾得天翻地覆的冠状病毒有多厉害——尽管经历过十七年前那场非典——眼下,她似乎正在随意地把从来都没跟她沾过边儿的那个唤作勇敢的词儿,大咧咧地勾兑到一种无知者无畏的俗常观念里,毅然杀进了那个被歌咏成逆行者的行列中去了。我那时还在无端的麻木中尽情观赏着这个新型冠状病毒在医学底片上的瑰丽影像,在普通人的视觉里,那病毒被栽培成一种奇花异木,只不过已经有人体会到了它蛇蝎般的吞噬与杀戮造成的痛苦滋味。我突然开始为妻子担心了,然后开始闹心,很快又开始为武汉提心吊胆,为正在露珠里加冕的南方一阵阵难过起来。从正月初五到三八节的整整四十天时间里,我以一种鳏夫的视角紧紧关注着逆行者妻子的一举一动——通过关闭微信视频后生成的想像。随着鞭炮越发零星儿,节日的喜气被凛冽的疫情湮没了,视野里的彩色生活由于剥离得过于惨淡而显得有些发盲,睁眼闭眼全是忙碌的医护人员在病房里插管拔管、进出ICU、搬氧气瓶、盯血压仪和呼吸机……死神仿佛突然就会从隔壁跳出来,狠狠掐住你的脖子。我本来就觉儿轻,困极了想睡却又死活睡不着,不时跟踪网上不断更新的实时数据,害怕确诊数增加,揪心病亡率上涨,又急切地盼着治愈率攀升,在一种无奈的痛感中,真真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宅家也是折磨,什么叫过度安逸也是酷刑了。与此同时,妻子顶上抗疫第一线,我们俩的角色分工泾渭分明,她是逆行者,我则成了旁观者。武汉疫情加重后,钟南山院士特别强调城市社区的重要性。二月中旬,黑龙江疫情告急,牡丹江和绥化风声日紧,安达有人开始封路,大庆也开始提高风险等级。肇州出现一例病死后,大庆也出现确诊病例。妻子所在社区名曰愚公,起初她领着社区工作人员、网格长、志愿者,会同辖区警务队,成立抗疫先遣队,每天的标配是,带着红袖标,举着大喇叭,拉网式巡查辖区,全覆盖走访企业,全面管控进出人员的大小道路,逐一登记所有居民,目标是坚决不让病毒进家门、疫情进社区。

早在年轻处对象时,我就根据接触到的有限心理学知识猜测妻子的气质类型是粘液质,持重、自制、镇定、踏实。她业务精,待人诚,却也固执认真,办事认死理,大事上倒是不糊涂。区里的意思重在“外防输入、内防扩散”,她就一刻也不敢怠慢这八个字,刻进脑海,视如箴言。最早排查过程中,她就掌握了除夕之前有两例武汉返庆人员信息,便一遍一遍打电话、发微信、上门按门铃,直到排除了这两个人涉疫的可能性。

妻一个星期没回家,吃饭开始糊弄,我打电话发一点牢骚。妻半个月没回家,天天在家吃碗面,我有些失去了旁观者的耐心。第三十九天,我开始胡搅蛮缠:你真把自己当成救星了,现在最有用的是医护专家,你们社区不管用。直到感觉脸上发痒,这才想起好几天没洗脸了,对着镜子一看,胡子比头发还长。让胡路区有确诊病例后,大庆开始封城,平时进出自由的小区,南西北三门封死,东门24小时有多人值守,查口罩,测体温,排查登记身份、住宅、手机信息,开始要通行证,之后扫二维码,再后是龙江健康码、智慧市民通,很烦,刚想要发火,一琢磨,老婆大人也是干这个的,心里突然间就缴械了,将心比心嘛,人本哲学上这叫悲悯。一种坐困愁城的体验像一层层持续加厚的塑料大棚盖上来,整个城市都要窒息了,大街上空空荡荡,让这个冗长的春节变得死气沉沉。不敢看电视,打开就是全民抗疫的碎片化消息,整个国家完全进入一种战时状态,社会能量的正负比在时空中拉锯,这个时候显得更焦灼了。人性在疫情中摇曳,人们普遍期待真相反复击溃谣言。没办法,我只好上午趴在沙发上读《棉花帝国》,下午重温《加缪文集》……三八节晚上,女神终于回家了。进门前我一语双关快过去了吧,她在大口罩后面答非所问晚上涮鱼!很快她像变魔术一样换衣服,洗菜……我像通了电一样收拾鱼,找火锅……“该解放了吧!我是砸开枷锁的翻身农奴。黎明前的黑暗吧。她像现了真身的地下党。每个冬天的句号都是春暖花开。我情不自禁地卖弄起加缪。她却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作者简介:吕天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庆作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代中期陆续在《诗刊》《北方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黑龙江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文集《鲜花之侧》《苹果为心而甜》《肆意妖娆》。作品入选《20世纪90年代诗选》《2014中国年度诗歌》《星星40年诗选》《星星50年诗选》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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