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冰辉:雨夜来客

作者: 张冰辉 来源: 时间: 2021-05-20 05:08 阅读:

                              

前天傍晚,突然乌云满天,狂风呼啸,暴雨倾盆而下。海吃完晚饭,去书房写字。我吃得慢,尚留在客厅。猛然,我发现窗棂上来了一位绿毛、红尾、眼睛滴溜溜转的不速之客。它属于树梢上的公民,是一只非常美丽的小鸟。我与它对视,它似乎一点也不怕人。我忙喊海来看。海轻手轻脚来到客厅,看到这位雨夜来客,也感到很稀奇。小鸟见有人来,慌忙起飞,竟然停在了海的头上。海拿出手机举过头顶,拍下这动人的一幕,还叫我也赶紧拍照。小鸟见我离开,急忙起飞,栖息到我的肩膀上。海又拍下了这一珍贵的镜头。我和妹妹们视频聊天,小鸟一会儿飞到客厅天花板的吊顶边缘,一会儿飞到电视机顶上,一会儿又飞到中堂字画镜框顶上。停稳之后,它用双脚抓住边框,像高超的杂技演员快速地侧移,做出许多高难度的惊险动作,令我们大开眼界,惊奇不已。表演时,它还淘气地用圆溜溜的小眼睛观察我们的反应。

我轻轻地问小鸟: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小鸟静静地与我对视,似乎对我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

去年我回长沙探亲,海独自一人在家,为了排遣寂寞,买了一只电子画眉鸟作伴。时间长了,画眉鸟不知何故,不像刚买时那样,发出优美动听的鸣唱声。加上我回来后,画眉鸟功成身退,海早已将它放置书房,留作纪念。此时,海兴冲冲地找出鸟笼,将小鸟放到笼子里与画眉鸟为伴。可是,笼子太小,小鸟拖着长长的红尾巴,与画眉鸟挤在一起,蜗居笼中,动弹不得。我看着它在笼子里又委屈又难受的样儿,劝海打开笼子,轻轻将它抱了出来。

恢复自由之后,小鸟愉快地在客厅里飞来飞去,时而停在我们的头顶,时而站到我们的肩膀上,时而飞到博物架的小木屋上。它的动作夸张幽默,仿佛卓别林转世,我们被它滑稽而可爱的表演逗得呵呵直笑。

夜渐渐深了,到了我平时犯困的时间,然而这天晚上,我却被小鸟逗得睡意全无。午夜来临,它飞到了天花板的边缘。我轻轻关了客厅的灯,准备回卧室睡觉。不料我前脚刚进卧室,它后脚就飕的一声,飞到了我的肩头,任我劝,任我哄,任我赶,始终牢牢停在我的肩头。

海见状,轻轻走过来伸手抓它。它情急之下,一下飞到了蚊帐顶上。海到东,它往西,海往西,它到东,和他捉起了迷藏。海甘拜下风,放弃了追逐,让我自己想办法送它回客厅。它见海躺下,重新飞到了我的肩上。我带着它离开卧室,走回客厅。它从我的肩上飞到墙壁的挂钟上。我悄悄走回卧室,掩上门。但心里却酸酸的,觉得有些辜负这位小客人的信任和依恋。

走进卧室后,我发现海在微信群发布有关小鸟的消息。图片上,小鸟或蹲或立或振翅欲飞,憨态可掬,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大妹问道:小鸟是自己飞来的么?

海答:狂风暴雨,飞来避雨。

珏姊问:进笼子前是绿色的,进笼子后怎么变成红色的了。刚刚问完,又自问自答,原来是两只。

记者莫俊说:好像是吸蜜,大概要四五千一只。

朋友洪说:还会带笼子飞来?

海说:笼子是咱家原来的。

朋友唐乙问:咋处理?

海说:谁家的孩子谁抱走。

想不到一只小鸟,竟然引来那么多人的关注。

 

                            

 

翌日,尽管对小鸟的喜爱不断升温,依然觉得小鸟应该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特别是看到它脚上戴的铁环,想到它必定是爱鸟有主。它失踪不见,主人该怎样寝食难安。我更加觉得有责任为它寻找主人。于是打电话给小区物业,询问他们是否有人向他们打听失踪小鸟的消息。物业笑呵呵地回答说,没有。但是感谢我打电话告诉他们此事,他们愿意帮忙写一个失物招领贴在小区门口。

我感谢他们的帮助。

想到与小鸟离别在即,内心生出许多不舍和留恋。不知小鸟是否心有灵犀,知道我们在替它寻找主人,总之,它对我更依恋了。我写作的时候,它飞到电脑桌旁边的椅背上,静静地蹲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我。我偶尔抬起头,轻轻叫它一声“吸蜜”,它则轻轻回一声“戞”。见我长时间盯着电脑,手指如飞敲击键盘,没有理它,它竟然轻轻飞上电脑显示屏,淘气地看看我,然后伸出尖尖的喙,调皮地在显示屏上敲来敲去。我莞尔一笑,轻轻挥手,让它走开,它非但不走,还用小爪子勾住显示屏边缘,蹲在显示屏顶端,瞪视着我。我又好气又好笑。它突然来一个转身,背对我,将长长的红色尾羽拖在显示屏上。这时,我清晰地看见它的羽毛从头羽的浅灰渐变为背羽的浅绿,继而深绿,翅羽尖部却又变为孔雀蓝,而长长的尾羽则又变为绛红。大约见我观察它的羽毛,它再次转身,将腹羽袒露给我。我发现腹羽比背羽细,也比背羽短小。且羽毛像鱼鳞一样成圈状排列。先是由浅灰变为浅绿,继而变为鲜红,最后又变为浅绿。奇怪的是,小时候听人说红嘴绿莺哥,说它是鹦鹉吧,它的喙却又不是传说中的红色。它到底是什么鸟?从哪里来呢?而且,脚上还戴着神秘的铁环,铁环上还有神秘的数字。

午饭后,我拿起爱派,浏览朋友们转载的美文,它跳到爱派上,好奇地伸出金黄色的鸟喙,轻轻地敲击爱派。

我收起爱派,它一下飞到我的椅背上,在我身后嗲声嗲气“戛戛戞”地叫了好几声,仿佛怪我不给它玩爱派。

海下班回来,见它蹲在椅子背上陪我写作,微笑着对我说,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区门口贴了有关小鸟的失物招领。说完问我,有没有人打电话来询问它的消息?

我遗憾地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办呢?是否去买一个鸟笼将它养起来?

我说,先别买,等等看吧,也许它的主人很快会找上门将它领走。况且将它关进鸟笼,它就没有办法自由地飞来飞去了,那多难受啊!也许,它就是讨厌鸟笼,向往自由,才逃出来的呢。

海说,可是,鸟笼是它的家啊!总不能让它这样居无定所吧。

我指指天花板上面的凹槽说,它好像已经将那里当作它的家了,常常停在那里呢。再说,鸟笼就像囚室,它那么喜欢飞来飞去,我不忍心让它失去自由。

我去做饭,小鸟飞到天花板的边缘蹲着,海一叫“吸蜜”,它就沿着天花板快速地侧移。

我们吃饭的时候,它飞到海的头顶,静静地看我们吃饭。

饭后,我和海去公园散步,不知不觉谈起了“吸蜜”。虽然小鸟来家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在我们心里扎了根,成了我们的牵挂。

散步归来,刚刚打开房门,小鸟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对着我们“戛戛戞”地叫个不停。

也许不喜欢离别,唯恐我们再离开家,我们一回来,它就飞上我的肩头,时时刻刻跟着我,寸步不离。

海说,得赶紧将它送走,否则时间长了,就更加难舍难分了。

这天晚上,洗漱之后,我悄悄关上卧室的门,没有让小鸟跟进卧室。

 

                               

 

又是新的一天。清晨起床,来到客厅,小鸟一见我们,“叽叽啹叽叽啹”叫得特别欢实。我们惊喜地发现,它发出的音节与昨天明显不同,而且声音也比昨天的清亮动听。

海上班去了。我在家洗衣服。它飞到我的肩头,跟着我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到阳台之后,我以为它会趁机飞走。谁知它不,依然跟着我回房间。

我写作的时候,它又蹲在旁边的椅子背上,静静地看着我。

午休的时候,它竟然跟着我飞进卧室。见我躺在床上,它调皮地飞到蚊帐顶上,一会儿像个小绅士,悠然度步;一会儿像个淘气的小孩,将身子悬在蚊帐边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一会儿又像个小杂技演员,用一只爪子勾住蚊帐边缘,悬在空中,展翅欲飞。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它的目光始终在观察我的反应。我被它逗笑了。它玩得更起劲了。我的午休变成了观看它的表演。

下午写作的时候,它依然像上午一样蹲在椅子背上,静静看我写作,陪伴我。

好笑的是,晚餐时间将临,我去厨房做饭,它竟然飞到厨房,先是蹲在厨房的热水器上,看我洗菜切菜。待我炒菜的时候,它又飞到我的肩头,在我耳边“戛戛戞”“叽叽啹叽叽啹”地不知说些什么。我担心它跌到油锅里被油烫伤,劝它,赶它走,它像个粘人的孩子,始终不愿离开。

海下班回来,见我在厨房炒菜,听见我说话的声音,问我在与谁说话。走近一看,见小鸟停在我的肩头,我一边炒菜,一边与它说话,不由笑起来。

晚饭前,我给小鸟准备了一勺蜂蜜水。

吃饭的时候,小鸟飞到餐桌上,在餐桌上走来走去。见我们夹菜,它伸出尖尖的喙,似乎也想尝尝我的手艺。海忙拿筷子赶它,嘘它。它毫不示弱,伸出尖尖的喙,狠狠地与海干架。我见状,夹了一点菜放到桌上,轻轻对它说,吃吧,吃吧。它却不吃,眼睛始终盯着菜碟,似乎在伺机寻找下嘴的机会。我想了想,放下筷子,拿起盛蜂蜜水的勺子放到它的嘴边,它看看我,尖尖的喙一伸一缩吸食起蜂蜜来。我悄悄地将勺子放到桌上。它慢慢走过去,旁若无人吃起蜂蜜水来。吃完蜂蜜水,它又开始吃碎梨汁。我和海相视一笑,开心地对它说,以后我们吃饭,你也在一旁品尝你的美食吧。

晚餐后,海去超市买东西,我在家听杨晓敏老师的小小说远程教学。小鸟像是颇感兴趣,停在天花板的边缘静静地旁听。

夜深了,睡觉的时间又到了,小鸟仿佛意识到我会关门,吸取昨晚被关在门外的教训,机灵地飞到卧室,停在空调机上,怎么赶也不走。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着门,熄灯睡觉。我以为熄了灯,它会飞出去。可是,只等到困意沉沉,它依然岿然不动地停在空调机顶上。

昨夜,又是狂风暴雨。清晨起床,小鸟对着我们欢快地叫个不停。又是我到哪,它跟到哪。我很纳闷,新的一天又来临了,这么可爱的小客人,为何依然没有人来认领呢。

上午写作的时候,看着静静蹲在椅背上的小鸟,想到它来我家避雨、作客之前,与我素不相识,短短两天时间,竟然与我形影不离,对我无限依恋。难道它也害怕孤独,渴望和人亲近?或者,它也像人一样,在感知到别人对它的善意时,会产生难以割舍的眷恋?

人类,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原本是地球上的居民,是大地母亲的孩子。当我们生活在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就会感到特别幸福快乐,感到内心充满诗情画意。小鸟来我家作客、歌唱、表演飞翔、高空行走、绝地攀援的高难动作,给我们带来开心和快乐。我聆听着它的歌声,观看它的表演,它也得到了避雨和作客的场所。我们相处得是那样愉快。鸟儿是天地间的精灵,是人和神之间的天使。小鸟来我家作客,仿佛为我打开了另一扇心灵之窗,我禁不住痴痴地想,如果有一天,人类的家园,也像鸟儿的家园——森林对人类自然开放一样,自然地对小鸟开放,成为它们常常来客居的宫殿,让它们来去自如,该多好!

这样一想,抬头一望,只见小鸟静静地蹲在椅背上,回眸百媚生地看着我,我不由用最轻柔的声音唤它:吸——蜜!

它仿佛听懂了我在叫它,转过身来,张开小嘴,轻轻地“叽啹”了一声,好像在回应我:“哦,有事吗?”

 

                                   

 

依然无人来认领小鸟。我没有养鸟的经验,不知该如何喂养小鸟,想到小鸟几天来只吃了一点蜂蜜水和少量的食物,担心它饿坏了。昨夜,想起前年受《广西林业》杂志委托,给他们的“生态散文”栏目写稿,曾经与广西林业厅冠斑犀鸟研究专家阙腾程工程师一起去西大明山观鸟点看冠斑犀鸟,与他结下真挚的友谊,于是打电话给他,请教他该怎么办?阙工程师让我发微信图片给他看看是什么鸟。我加了他的微信,将早已拍摄好的照片发给他看。他看了照片后告诉我,小鸟是鹦鹉。我告诉他,小鸟风雨夜自己飞来,我已经打电话给物业发招领通知,目前无人来认领。他说,这种小鸟没有野外生存能力,没人认领的话,你自己先养起来吧。我问他,小鸟吃什么好?他说,吃五谷杂粮。我再问他,是笼养还是放养?他说,放养会弄得到处是鸟粪,笼养则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发现小鸟随意拉臭臭,我需要不时为它清理,这是它的美中不足,我为此已经有些烦恼。

海觉得还是笼养的好。说完,上网查阅鹦鹉的有关资料。发现一种小太阳鹦鹉跟飞来我家的小鸟长得十分相似。

海考虑第二天去买鸟笼。

我担心笼养之后,小鸟整天呆在笼子里,失去自由,也失去飞翔时的调皮、机灵和可爱。但是,不笼养,它又到处拉臭臭,怎么办呢?心里纠结得很。

第二天中午,海提了一副不锈钢鸟架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他下班后去花鸟市场了,那些卖鸟的人告诉它,小太阳鹦鹉大多架养,也有笼养的,变声很快,长大之后,耐心教它,还会说人话。我曾听说会说话的小鸟在学语言的时候,大多会被剪舌头,想到那血淋淋的场景,我感觉不寒而栗,急忙问他,“吸蜜”学语言,需不需要剪舌头?我心想,如果需要剪舌头,我无论如何不会让“吸蜜”去学什么劳什子的语言。

海笑眯眯地看着我,柔声回答,八哥学话才需要剪舌头,小太阳鹦鹉不需要。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看不锈钢鸟架。只见架子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小杯子,下面还有一个同色的不锈钢托盘。海仔细地将鸟架洗得干干净净,在杯子里放了水、荞麦、葵花籽、稻谷等小鸟爱吃的五谷杂粮。然而“吸蜜”对鸟架似乎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或是在天花板边缘自顾自地玩耍。

我和海开玩笑,也许“吸蜜”对这样的鸟架有记忆,唯恐重复以前被束缚的生活,所以对为它准备的美食视若无睹。我甚至幻想“吸蜜”是古代一位被囚禁的佳人,风雨之夜,费尽心机逃出牢笼,去追求理想的爱人,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不料半路饥寒交迫,误打误撞进入一户人陌生人家,得到主人无微不至的关怀,遂对主人一家产生留恋,决定留下来共同生活。幻想令我对“吸蜜”更加心怀慈悲,柔情四溢,我更愿意它来去自由,不愿它受到束缚。

午餐后,小鸟飞到我的头上,我试试看,它是否愿意去品尝杯子里的鸟食。小鸟在我的头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危险,大胆地飞到架子上,美美地品尝起美食来。

见它这样,我微笑地对海说,你看,吸蜜懂得去架子上吃东西,何必将它固定在架子上,还是让它像以前一样自由地飞翔,玩耍吧。

在我的劝说下,海暂时放弃了将吸蜜固定在架子上的想法。

下午和晚上,吸蜜像前些天一样,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时而单脚吊挂在天花板边缘荡秋千,时而在蚊帐顶上倒挂金钟,东瞧西望。晚上,它甚至还大胆地降落到地板上,像个淘气的小孩,东翻翻,西找找,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夜深了,它乖乖地飞到天花板的凹槽里独自休息,不像前些天一样吵着闹着要跟进卧室。

翌日上午,我在客厅读了一会儿书,然后到书房写作。忽然,一些细细的石灰粉飘落到电脑键盘上。我感到奇怪,抬头一看,原来是吸蜜见我忙碌,不理它,淘气地飞到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边缘,在啄食天花板。我作出手势,要它停止淘气。它歪着小脑袋看看我,又连连啄了好几下。我见它不听话,拿了晾衣竿,轻轻吓唬它。它调皮地飞到远处的天花板上,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瞪视着我。等我收好晒衣杆,它飕地飞过来,停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叽叽啹”地唤了几声,很快安静下来。我摇摇头,笑笑,继续写作。渐渐地,我感到脖子上有些热乎乎的,抬手轻轻一摸,它竟然伏在我的肩头,将头伸到我的头发里,静静地睡着了。

我写作累了,到客房去听歌,它跟着我进了客房。

中午,海来电,说要回家吃面。放下电话,我赶紧将吸蜜啄落的墙漆,剥开的荞麦壳、瓜子壳等打扫干净。然后去烧水煮面。

大约半小时后,海“哈罗”一声,开门进来,我在厨房回了一声“哈罗”。

他轻轻问我,面条煮好啦!

我轻轻回答说,快好了。说完,将面条装进碗里,洒了一些葱花,又放了一点腊八豆到面条上,将面条端到餐桌上。

餐后,海问我,吸蜜呢?

我说,在客房。

他说,还是应该将它锁到链子上,让它蹲在架子上。

鸟是空中的音符,是飞翔的舞蹈,是活泼的精灵。我不忍吸蜜被束缚在铁链上,微笑着替它求情。我说,飞翔是鸟类的本能,也是鸟类的愿望,吸蜜飞来飞去的样子多么机灵,多么可爱。锁在链子上,失去自由,它该多难过,多伤心啊。它风雨夜胜利大逃亡,来到我们家,刚过了几天自由飞翔的日子,现在再将它锁在链子上,不是重新让它失去自由么?

海说,所有宠物鸟都是这样,不是被关在笼子里,就是绑在架子上啊。

我说,鸟优于人的地方就是有飞翔的能力,而人类没有。现在将它锁在链子上,不是让它的优势尽失么?

海说,权力应该被关在制度的笼子里,谁都想自由,怎么行?它太调皮了,锁起来才老实,听话。

我说,你大概在机关工作的时间太长了,开口闭口就是老实,听话。你想,吸蜜整天被固定在架子上,被迫老实,听话,却失去了机灵、活泼、可爱的优点,又有什么意思?

他固执己见地说,先锁两天看看。说完,走进客房,关了门,将吸蜜捉住,真的将它的一只脚锁在了铁链上。

吸蜜急得羽毛乱颤,惶惶不安,“戛戛戞”叫个不停,伸出尖尖的喙拼命去咬脚上的铁环。见咬来咬去,奈何不了铁环,气得拖着链子绕着架子乱飞。我看了不忍心,劝海解开吸蜜脚上的铁链。海不愿意。吸蜜抓住铁架,狠狠地咬起来。尽管它的喙能剥开瓜子壳和荞麦壳,却奈何不了钢铁做成的鸟架。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累了,体力不济了,它放弃了反抗和愤怒,默默地吃起鸟料来。

海笑眯眯地说,这样不是很好嘛。

吃了一会儿鸟料,大概恢复了些精力,它又开始咬脚上的铁环。我再次劝海解开它脚上的铁链。

海说,解开也可以,等我去买一只鸟笼回来,将它关进笼子里,就将它的铁环解开。

我问,将它关进笼子里,地方那么小,它怎么飞来飞去?

海说,笼子里空间虽然小点,但它在那里面却是自由的。

我再劝,海说,我在这里看着它,你进卧室去睡午觉,不要看它。

我被迫离开客厅,回到卧室,默默琢磨如何还给吸蜜自由。

 

                             

 

下午,海去单位上班,我来到客厅,坐在电脑前继续写作。书桌的另一端,吸蜜蹲在不锈钢鸟架上,自顾自吃东西。吃一会儿东西后,它又低头去啄脚上的铁环。我看它那么不喜欢脚上的铁环,走过去,想帮它将铁环取下来。它似乎受了惊吓,扑棱棱直飞。然而,却被铁链拴在铁架上,飞不远。我努力了许久,才将它抓在手上。低头看它脚上的铁环,发现海用一个大一点的铁环套在它脚上原来的铁环上。它的脚杆细如火柴棒,我的手一动,它也激烈地动来动去,还伸出尖尖的喙狠狠地啄我的手。我害怕弄伤它的小脚,只好放弃帮它取掉铁环的念头。准备还是等海回来,再劝他将铁环取下来。我放开吸蜜,它扑棱了一会儿,大概累了,安安静静地停在了铁架上。然而眼神里好像透着焦躁和郁闷。我爱莫能助,继续写作。

傍晚,海来电邀我去外面吃饭。晚餐后,一起沿着竹排溪散步。溪两岸树木吐翠,新枝萌发,一派春天的气息。岸边的美人蕉偎红倚翠,争妍斗艳,美不胜收。海忽然轻轻对我说,不知“吸蜜”在家怎么样了?它下午还咬铁链么?

我回答说,咬呀!将它拴起来,让它失去自由,我看了难受。

海说,鹦鹉都是这样养的呀。要不,我还是去买一只鸟笼回来吧。这样,既可以放它出来飞,又让它有一个家,它也不到处咬天花板,到处拉屎。

暮春的余晖铺满了溪面,一派落日熔金的诗意。岸边的树丛里,两三只小鸟扑棱棱地惊飞而起,从我们头顶的天空飞过,很快栖落到溪对面的千层红树上。我的目光追逐着小鸟,轻轻对海说,我心目中的小鸟就是这样的,想飞就飞,无拘无束。

海说,谁说不是呢。可鹦鹉是宠物鸟,靠人工喂养,要么架养,要么笼养,没有别的办法。像你这样,让它在房间里到处飞,肯定不行。

我说服不了海,海也说服不了我。我们各执己见。

见天色还早,我决定邀他一起去看看艳艳。艳艳是海的堂妹,生完孩子两三个月了,最近一段时间忙,没有去看她和宝宝,有些挂念。于是,买了一些水果和蜂蜜去看艳艳。在她家坐了一会,聊了一些宝宝的近况,我们就回家了。

推开家门,拉亮灯,海突然惊呼起来:吸蜜跑了,不见了!

我一看,铁架上空荡荡的,除了细细的铁链在架上寂寞地晃悠,哪里还有吸蜜的影子。我绝望地呼唤着:吸蜜,吸蜜,吸蜜……一连唤了十几声,房间里鸦雀无声,没有吸蜜的任何应答。

海歉疚地安慰我,别喊了,它一定是飞走了。再喊也没有用。

我不死心,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呼唤,查看吸蜜平时喜欢栖息的地方。天花板的凹槽、蚊帐顶、空调机顶、热水器顶、小木屋、酒坛盖……这些吸蜜平常喜欢停留的地方,空荡荡的,毫无它的踪影。

我眼睛酸酸地盯着那些吸蜜平时喜欢玩耍的地方,期待它伸出可爱的小脑袋,调皮地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冲我“唧唧”“戛戛””地叫,或是飞到我的肩膀上,依偎在我的头发边。

海将不锈钢架收起来,将杯子里的食物倒出来,拿着杯子和不锈钢架去厨房清洗。他一边洗,一边像是安慰我,一边像是自我安慰地说,飞走了也好,这样,我们就不用那么纠结了,也不用争执到底是笼养还是放养了。

我略带嗔怪地说,它是神的使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非要按自己的意志管制它,中午要你放开它,你不放,想到它现在带着遗恨离开,我心里就很不舒服。说完,我默默地拿了抹布,去擦吸蜜吐在桌子上的谷壳、荞麦壳和瓜子壳。

海见我失去吸蜜,闷闷不乐,宽慰我说,它是来给你送文章的,现在你为它写了几千字的文章,它也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飞走了。说完又感叹,它真是很聪明,很厉害,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将铁链打开逃走。

我说,它一定是一只特别爱自由的小鸟,你看,它前几天趁着风雨夜逃来我家,一定是对自由充满渴望,不喜欢被囚禁的生活。小鸟的逃跑,再一次验证了我“爱才能留住一切,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的哲学;也充分说明你那一套专制、管教学说的失败。说完,我情不自禁地又叫了几声:吸蜜,吸蜜,吸蜜……

这时,奇迹出现了。我好像听到了几声轻轻的沙沙沙声,那声音就像吸蜜平时吃东西吐壳的声音。我屏息静气倾听声音的来源,发现声音来自客厅落地窗帘的角落。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拉开窗帘一看,只见吸蜜缩成一团,怯怯地立在窗帘里面。我伸手抱它,它一点也不躲避,一点也不挣扎,任我抱。我抱它出来后,它竟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乖乖地,静静地依偎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抚摸它的羽毛,柔声安慰它,哦,吸蜜不怕,吸蜜不怕,再也不拴你了,你想飞就飞吧。

海也满脸失而复得的喜悦,歉意浓浓地说,再也不拴它了。

过了一会儿,我放开吸蜜,它轻盈地飞到天花板的凹槽边缘,倒挂金钟,做出一个高难度的攀援动作。稍后,它又飞到电视机顶上,立在电视机顶缘,冲着我们“戛戛戞”“叽叽啹”欢快地鸣叫。

夜深了,吸蜜飞到天花板的凹槽去休息。它仿佛将那里当作了它的卧室。我轻轻关了灯,吸蜜将头缩进凹槽,大概夜眠去了。

我想起春秋时期,山东有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聪明好学,除了有很多知识外,还有异常功能——懂鸟语,识鸟音,能够和鸟做朋友;想到《神笔马良》里的马良听懂鸟语,成功带领乡亲们逃避水灾……我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听懂吸蜜的声音,感知它的内心世界。

这一夜,我和海谈论着吸蜜,分析它是怎样挣脱铁链,怎样躲到窗帘后面,怎样任我千呼万唤都默不出声,当我们自责与反省时,它又怎样聪明地暗示我们,让我们发现它……

然而,分析来分析去,始终不得要领。

第二天起床,吸蜜蹲在天花板凹槽处,伸头冲我们欢快地鸣叫。我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了早餐时间。昨天这个时候,吸蜜早已主动去不锈钢架上的杯子里享受美食,然而今天,它正眼不瞧不锈钢铁架,好像对杯子里的美食无动于衷。

早餐后,我在家写作,海提着不锈钢鸟架,去了花鸟市场。不久,他用不锈钢铁架换回一只高大崭新的鸟笼。回家后,他在里面放上水和食物,将小鸟放进了笼子里。这一次,吸蜜没有强烈地表现反抗和挣扎,而是站在笼子里的木棍上,低头吃东西,愉快地喝水。吃完东西,它还将头伸到水杯里,仔细地梳洗华丽的羽毛。

海见了,说,吸蜜进了鸟笼,仿佛见到了熟悉的家,只是这个家比以前的家更新,更美,更宽敞。

它一时有些新鲜,也有些陌生。相比昨天的不锈钢铁架,起码,它的脚是自由的,翅膀是自由的,在这小小的空间,它不用带着脚镣跳舞。我默许了鸟笼的存在。

吸蜜看了看我,“叽叽啹”“叽叽啹”叫了几声,我不知它是否在对我说,我不喜欢你先生给我戴上脚镣,也不喜欢他为我新买的囚笼。

 

                              

 

鸟入笼后,情绪比用铁链拴着时平和多了。每天自动地进食,喝水。而且每天早餐过后,先在笼子里爬上爬下,蹦蹦跳跳,看起来十分快活。待气温渐渐升高,它会突然将头埋进水里,稍后,将头从水里抬起来,不停地晃动,将水珠甩得到处都是。如此三番几次之后,它停下来,转头默默地清洗羽毛。清洗羽毛的时候,它像孔雀开屏一样,将红色的尾羽展开,弯成优美的弧形,然后,一片一片,耐心细致地从羽梢一直清洗到羽根。它神闲气定,仔仔细细,缓缓慢慢,将每一片尾羽都清洗到位。这时的它,看起来就像一位在镜前梳妆的美女,孤芳自赏,矜持而又自恋。

我是有轻微洁癖的人。家里任何时候都要整理得有条不紊,纤尘不染才能坐下来安静地读书写作。吸蜜如此爱干净,如此洁身自好,深得我的喜爱。

我出生在开慧故里板仓,那里树林青翠,植被丰富,小溪潺潺,山清水秀,四季如画。山林中层层叠叠的绿树,四时开放的鲜花,以及色彩斑斓、歌声婉转的鸟儿,令我从小对大自然十分迷恋。

早春,燕子归来,在门前禾苗青青的稻田上空翻飞、滑翔;清明时节布谷鸟飞来了,村前村后不辞辛苦地呼唤“布谷,布谷”“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暮春,白鹭伫立水田中啄食虾螺,动作优美静娴,就像美丽的芭蕾舞演员;白鹭四飞,翅膀掠着水面,飞入附近的青山,如白色的音符划过绿色的田野,在我的内心留下余音袅袅。夏天,体型如鸽子般柔美的斑鸠,成群结队地停在门前的电线杆上、宝塔松上,眼神是那么温柔清澈,让我的心也跟着变得十分柔软。至于那身披绿裳、羽毛艳丽的翠鸟,我常常好奇地看见它静静地立在池塘边的芦苇上,瞬间又会像一道绿色的闪电掠过水面,啄到一条活泼的小鱼美美地享用。秋天,羽毛像彩锦一般的锦雉,毛色益发鲜艳,肥美而又诱人。一年四季最常见的鸟是飞起来飘飘如仙的长尾雀,还有喜欢在屋檐下筑巢,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得欢的麻雀和燕子……鸟儿鸣唱、飞翔、栖息的地方,多是草木葱茏,繁花似锦的人间仙境!鸟儿在四周鸣叫的村庄,多是和谐安详甜美。

确实,我的故乡开慧村就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全国开展美丽乡村评选活动,它第一批次被评选为全国最美乡村。每年,全国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缅怀先烈,看花,听鸟,欣赏优美的田园风光,品尝农家菜,呼吸新鲜空气,感受独特的乡村文化,对这里赞不绝口。

我青年时代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对故乡的思念常常令我满怀忧伤,情难自禁。吸蜜的到来,唤醒我的童年记忆,唤起我对故乡的怀念,令我常常感觉故乡鲜活在我的心中。

狄更斯的名著《荒凉山庄》,将鸟笼视为囚禁、绝望和死亡的象征。看到鸟笼,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悲惨而离奇的故事情节,因此,我不愿将吸蜜囚禁在笼子里,整天将鸟笼的门敞开。吸蜜在鸟笼里喝饱了水,吃了鸟食,洗澡,蹦蹦跳跳之后,就会自由自在地走出鸟笼,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或是栖息在我的肩头,陪伴我写作。

有朋友来家玩,好心地提醒我说,它这样飞来飞去,你不怕它飞走么?

我轻轻微笑,回答说,不怕。

海去花鸟市场买了一些消毒木屑回来,倒在鸟笼底部,顺利地解决了吸蜜拉臭臭的问题。我十分开心。海试探地对我说,花鸟市场卖鸟粮的人告诉我,像吸蜜这样的大鸟,应该将它的翅羽剪掉,这样它就飞不高,也飞不走。

翅膀是高度、速度和自由,是人类的梦想,是鸟儿优越于人类的地方。我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占有欲而剪掉吸蜜美丽的翅羽,剥夺它飞翔的自由呢?更何况,我爱吸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欣赏它飞翔的姿态,看它轻盈地从鸟笼顶上起飞,轻轻扇动翅膀,或是收缩翅膀,迅速降落,就像欣赏优美的舞蹈。尤其是它在天花板边缘、蚊帐顶倒挂金钟,比最高超的杂技演员做出的动作还要迷人……它的聪明,岂能因为人类的自私而被剪除!

海渐渐认同了我的观念,赞同了我的做法,随我敞开鸟笼,任吸蜜在家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吸蜜渐渐变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渐渐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带给我们无穷的欢乐!

目前,世界上已有五百九十三种鸟濒于灭绝。诗人济慈有诗曰:“枯萎了湖上的蒲草,销匿了鸟儿的歌声”,美国海洋学家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一书里告诉我们,一个再也没有鸟儿的歌唱的世界,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而我知道,一个到处可以听到鸟儿的歌声的世界是多么美好。面对吸蜜,吟咏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类的诗句,我常常陷入沉思,人们对我们美好的世界做了些什么?我又能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做些什么?

   (节选自长篇散文 《家中飞来一只鸟》)

作者简介:张冰辉,笔名:千江雪,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理事。南宁市第一、第三、第五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班及鲁迅文学院第二届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已在报刊杂志发表作品百多万字。作品被收入《中国散文百家谭》、《广西散文百年》、《震撼大学生的101篇散文》等文选。曾获多种奖项。已出版散文集《月满西楼》、《仙境大明山》《心湖恋歌》与诗集《雨夜的玫瑰》、长篇人物传记《传奇人生——韦贵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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