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我们始终与树有约

作者: 廖静仁 来源: 时间: 2022-02-16 18:03 阅读:

 

仰望星空,我心璀璨。那样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们常说的不堪回首,或许根本就是一种怯懦的表现,是一个回避的托词。殊不知所谓成长的烦恼,其对象也不仅仅只限于懵懂少年……

圣人曾说,每日三省吾身。然而,自从我小有了一些名气,进入省城后,我又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几次回首呢?我又是否真正地明白了我当初呱呱坠地时,父亲之所以选择了一棵苦楝树作为我生命之树的象征的真正含义呢?从小处言,或许真如老祖母所说的你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生的苦处,只有明白了人生苦楚的人,才能够真正懂得珍惜苦尽甘来的日子!而如果从大处讲,作为一个血性男儿,难道他所要担负的就仅仅只是为了获得一已之利,一家之温饱?而且温饱之后又节外生枝出那许多异思邪想?胞衣树啊,胞衣树,难道你挺拔的树干撑开枝叶所承接的阳光和雨露,就仅仅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年轮画得更加圆满,而没有想到过要作为后来者的表率或者标杆么?树虽如此,也许可以理解,而人若如此,便难以原谅啊!我的心不禁一阵绞痛。是啊,今夜面对浩瀚的星空,我又将为自己的儿孙们选择一棵什么样的树作为他们的生命之树的象征呢?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湘江北岸的长堤上人也逐渐地多了。

但一千人有一千张不同的面孔,有一千种不同的经历,更有着一千个不同的心情故事。那时的我独自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下,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酝酿情绪,然后才打开随身携带的画架开始工作的。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自从四年前的春天与那个叫桃的女子在这一棵桃树下邂逅,我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年轻,变得更富激情,变得心中有了牵挂。我以前是从来就没有太理会牵挂这个词的,但自那以后却突然感同身受似的体会到了这个词原来就是牵肠挂肚,叫人不得安宁。正这么想着时我便笔走龙蛇般信手就在画框的稿纸上写下了一首感时怀人的打油小诗:又是春天到,再见桃花开;与君有个约,我来君未来。书毕,我又回首瞥了一眼湘江,但见流水汤汤,舟楫往来如织,心中便又有了几许无端的感慨:谁说踏遍青山人未老?或许只有眼前这汤汤北去的流水,清波碧浪注洞庭,波涌连天入长江,而后又义无反顾地奔赴大洋那才是永葆着激情与活力才不会轻易老去的罢。

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棵桃树是我亲手栽下的。我当初也觉得颇是意外,物业公司倡导每家业主在这楼盘前的十里长堤上义务植树时,自已为什么偏偏是选择了一棵小桃树。是天意?还是人意?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我却始终没有弄得明白当初一时兴起的原因和动机。

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我一直钟情于树,刚出生时就有了父亲选定的胞衣树;年少时又向往着老祖母说过的菩提树,因此一双清澈的目光几乎从不斜视,总是一路紧盯着前方苦苦追寻;而年轻时我又把自己也喻为一棵从山野间移植进城的树,两肩担负着重荷,总是在拼命地适应新的环境,尽可能舒展开智慧的枝叶,以期努力地撑开绿色的华冠,为家人营造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所以我无疑会活得很累,也很拘谨。我所有的洒脱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想来,或许也就是从我将知天命时,随意选择了一棵小桃树亲手植下的那一刻起,心底里才真正地萌生了另一种想法的?还或许,是在这一棵不断成长中的桃树下,我后来所际遇到的人和事,才彻底地颠覆了我以往的思维定势和所谓的人生选择?难道我是想决意要挣脱某种精神的桎梏么?我突然觉得脑子里很乱,一时间怎么也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也懒得怕人笑话了,我照例是来赴一个自称叫桃的女子的约会。

或许人家只是一句戏言,一个玩笑,我却把它当成了某种神启,已经连续坚持几年了,年年在这个季节里,每天都会如期而至地来到这一棵日渐枝繁叶茂的桃树下,从早上一直守侯到傍晚,工作和等待十多个小时后,才收拾起简易的行囊和不舍的心情向家里走去。我当然偶尔也会在这长堤上来回走动一下,想从人群中寻找那一张娇好的面容和那山鬼般的窈窕身影,但熟悉的面孔确实还是有的,却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寻找的对象。不是就不是吧,我虽然有些许失落,但从未有感到过失望。或许我早就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决意要寻找的对象已经超越某一个具体的人和物了;还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的情感世界过于苍白,上帝才有意赐予我一棵桃树,这粉红色的桃花便是留给我的一种精神记忆,是一个美好的意象,是一种对生命、对幸福和爱的提示或暗喻?要么干脆是对自我传统文化心理的一种挑战?

我的家在回首可见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从自家的观景阳台上,我只需把目光一扫就能望得见那一棵桃树,并且连粉红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就在被人们称誉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右侧,当然还有其它杂树,只不过春天里的桃树更加抢眼。自从桃花开始绽放花蕾的那一天起,我就会每日里怀揣着满腔期许地来到这一棵看似虽然普通,但又因承载着一个粉红色的邀约而变得万般圣洁的桃树下,双手合揖,口中喃喃地呼唤着那一个叫桃的女子的名字,重复着她当年启齿时有几分羞涩的邀约。

在路人眼中,我或是个花痴,或是个傻蛋,但我且独自乐此不疲。

树叶在春风里窸窸窣窣地摇响,我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了。

那一天春阳很暖,很明媚,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来潮,找出了沾满尘埃的画架和画笔等,鬼使神差般来到了楼下,并且直奔江畔的那一棵由我亲手栽植的,如今却正迎风怒放的年轻桃树而去。难怪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手植两载的桃树真是见长噢!

远远地,我看到桃树近旁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她时而嫣然一笑,时而撮嘴凝眉,旁若无人地做着各种精灵鬼怪的样子,她已经沉醉在用手机自拍自赏的喜悦中,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我的到来。

我没敢惊动她,而是在相距十米左右的地方迅速地支开了画架。

我很快落笔成形把她的肖像勾勒出来了,根本就没有察觉她已经轻手轻脚地绕到了我的身后。我要把它创作成一幅肖像油画,而且标题都在心里想好了,就叫着《与一棵树有约》。这时,身后便掠过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叫《与一棵树有约》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是我久违了的熟悉的乡音。

因为人是有可能走失的,树会比人更信守承诺。我当时只对乡音感到亲切,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那女子避重就轻,故意装傻地问。

怎么不会?我的回答很肯定,只要是春天,桃花就会开的。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还会来的。她一定是微微仰起了桃花般灿烂的鹅蛋脸庞,你也会来吗?娇羞的乡音如一缕化雨的春风旋入了我干渴的心田。

当然会来!我鬼使神差般答得十分肯定,但猛一回头时便惊得呆了。原来是你呀?还以为你早已经逃之夭夭了哩!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如环佩一路摇响,她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就叫桃。是桃树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说完,便同样如一缕春风般旋走了。

 

 

我虽一时无言,精神却为之一振,而且心中亦满怀了由衷期待。

她真的是我的小老乡么?是有意专程来会我的么?我正在望着那美丽女子远逝的背影发呆和遐思时,一对年轻男女却又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那男的约模四十岁上下,却形影枯槁,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刚做过化疗的顽症病人;而女人虽是素颜,却怎么看也不失为绰约风姿。女人搀扶着男人,平和而从容地挪着小步,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在桃树一侧的石凳上坐下了。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的风景。女人指着身边不远处的年轻桃树说:这树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噢,活脱脱就像是我们美院试验班那些崇拜你的女学生。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你早日康复哩!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男人眼里掠过一丝异样的光亮。俩人相拥着,如一棵连理树。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浮躁的尘世亦仿佛变得肃穆了。

也许,就是从那个春天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终于想到了要开启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我被眼前的这一对情侣感动了,于是大踏步走了过去,主动地与俩人搭起话来。我也想为这一堆爱情之火再添一把柴薪。

不介意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吗?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俩人怔了一下,随即又很礼貌地给我让出了半边坐位。

是一个有关于心理暗示的故事。这或许对你的康复会有帮助。我于是把自已听来的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的从前,有一个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场,他当然不舍得就这么离开人间,更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但他知道即然是被判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人救得了他,于是他干脆从容地仰起头颅,等着那夺命的一刀能来一个痛快。没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镇定神情却令刽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有意开他一个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装得这样若无其事的吧?刽子手好奇地问。

难不成这世上有谁还真想死啊!死刑犯仰天大笑。

那我放你走如何?刽子手故意很认真地说。

当真?求生的本领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当真!刽子手于是装成给死刑犯解铁镣的样子在他的耳边说:我等下挥刀大喝一声的时侯,就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

死刑犯欣然点头。也就是在他点头之际,刽子手一声大喝……

那个囚犯的灵魂果然认为自己没有死,他一直陪着自己的娇妻生儿育女,一直奉养着自己的父母并且极尽孝道。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几十年后,他的灵魂却突然与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刽子手偶遇,远远地他就向刽子手抱拳致谢,而刽子手却吓得大呼说:你明明是被我一刀割下了头颅的,怎么这还活在人间?死刑犯听了心里一惊,顺手一摸项上的头颅,却摸到了一摊冷血……

故事讲完了,三个聪明人相视而笑。我说,其实最容易忽视的往往就是自己的内心。

 

从他俩的口中我得知,他们是一对师生恋人。在他身体健康春风得意时,全班的女学生几乎个个都暗恋着他,唯有她却能在他身患癌症后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而且坚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这无疑给了我巨大的震动,我终于知道了对爱的期待和守望原来也可以如此美好。是的,我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份期待和守望,我的大半辈子人生都始终处在紧张的运动和不断的折腾中,走得太过匆忙,太过仓促。而接下来,我从桃花开了又落了的不断的期待和守望的过程中,总算有了曾不止一次地回望和咀嚼自己匆忙人生的闲瑕机会。        

那女人说得没错,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的风景。我突然真想大呼一声:这树花开得多么灿烂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也曾一度迷上过《诗经》。那是我开始学习美术和文学创作时,县文化馆的一位老师送给我的。每每捧读,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风,令人沉醉,引人遐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这么朗声读着那些纯美的句子时,一颗年轻的心亦曾对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满了向往。但老祖母教诲的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的叮嘱声更是不绝于耳。我不敢有违老人的意愿和期许。既然已为人夫,已为人父,就必须百信努力地为家人撑起那一把遮风档雨的蔚蓝色神伞。

我坚信老祖母说过的,每一个人的前面一定会有一棵神树!我依然一路放胆而艰辛地走着,后来又从县城走进了省城。

 

 

 

嘿,你还真在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热切的期盼中随风拂来,桃花一颤一颤的,令人心旌摇曳。

是突然,又是果然,我却明显有些慌乱。这是我与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有约后的第三个春天了,那一天,春阳照例很暖,很明媚,我还刚刚支开画架,准备又花上整整一个花季,再一次仔细地为自己设定的那一幅艺术巅峰之作做进一步修改,从一开始的速写到现在已经就快满四个春天了,也应该是定稿的时侯了,但我确实万万也没有想到她终于还是在我的热盼中出现了。

只要桃花盛开,我一定会来。我的回答依然那么肯定。

你还真的是一个怪人哩。桃微笑着,无拘无束地向我走近。

是吗?我定定望着她,目光和煦,去年的花期真是漫长噢!

才守望这一点点时间你就耐不住了啊?桃一如既往地跳皮,一眼就瞥见画框里的自己了,便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她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她真是一个野性的女子,故意一个跄踉便顺势朴进了我的怀里。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噢!桃的声音里充满了期许。

我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便又咯咯地笑了,这是我给你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你必须让我到了八九十岁的时侯也还能在这棵桃树下与你见面!说着便仰起了她那张白嫩的鹅蛋形脸庞,薄薄的红唇充满期待地微微颤动着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便心跳加速,热血上涌,我能,我一定能!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已经确信自已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便紧紧地搂住了她……我已经欣然地接受了人生中的又一次挑战么?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春阳和煦,桃花灼灼,可我和她的世界里却仿佛突然刮起了狂风,脚下的湘水卷起了雪浪,江边的苇草时而扑地而倒,又时而昂首相向……

过了一阵,不,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你能把这一幅作品送给我么?语气似乎是很随意的。

行啊!你反正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了。我说着就动手为她取画。

你可真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啊?又是一路咯咯的笑声如环佩摇响,一如她的突然出现,她又突然地在我的视线里消逝了。

我当真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吗?我孑然伫立于那一棵年轻的桃树下,双目炯炯然注视着远方,口中却在喃喃地叩问着自己。一切皆有可能!我于是充满自信地回答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哪里人呢,她也许还会来的,但也许……

桃花依旧开得灿烂而又迷离,我如桃树旁一尊前倾的塑像。

和煦的微风从江面上凌波而来,这又是一个春风沉醉的花季,我忽然觉得自已年轻依旧,风采依旧,才情依旧,生命的质量和长度莫非还真是可以因某种暗示而延伸的?我倏地便想起了自已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叫寻爹的对象,那也是一个与树有关的故事。

那一年寻爹八十八岁了,身板仍硬朗如壮年,他是个光棍汉,八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每年春天都坚持在他家通往小镇上的一条黄土路的两旁植树,路人们都觉得好生奇怪。我采访老人时他居然说是他早逝的老相好要他这么做的。他的相好原本是镇上的一位千金小姐,俩人一见钟情后她的家里人却捧打鸳鸯,女子奇烈无比,居然终身非他不嫁,他自然也终身未娶。这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但寻爹重病那一年却奇怪地说他见到她了,而且还说她要他把这条道路两旁都栽上树了后再去阎王爷那里找她,她下辈子一定做他的妻子,如果真能那样,她来生从这条林荫道经过时处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寻爹还自豪地告诉我,他是与索命鬼打了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的。为了证明寻爹所述的真实性,我当时还采访了他的邻居,邻居也说他确实以前有一个相好就是小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子,并且他还说他那年病重时已经死过三日,是乡亲们正准备帮他入棺时又突然醒过来的。但稿子写好后却没有能够发表,原因是这个人物太唯心,太不可思议。而此时我突然记起这一段陈年往事时,却有着一种感同身受的豁然。

我已然坚定了年年春天都要来此守望和期待的决心。不求结果,但求心安。还或许,我是有意用自身的经历为人们常说的心理暗示做一次试验?

手机里咕咕地传来了短信:有一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但正如村里的老人们所预言,你已经开始分心了。他们是从你那一棵胞衣树分出的新枝看出来的。请原谅我以梦幻般的形式出现,因为你心念已动,我不出现同样会有别人出现。信息最后言词一转说:祝你们夫妻永远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一百二十岁!我还期待着老来你回家乡时与你共赏胞衣树哩。短信息没有署名。还用得着署名么?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正与一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着手从桃树前谈笑而过。

我顿时一脸茫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穿透了五脏六腑,我险些坠倒时,是身边这一棵年轻的桃树撑住了我。再定睛一看,桃花依旧绯红,天空依旧高远。一阵纠结之后,我欣然地也回了一句话过去,让我们共同守住这一个秘密吧,我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短讯刚发送过去,身后便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原来是四年前的那一个春天在此地邂逅过的那一对师生情侣。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男的已完全康复,并且一脸春风的样子。那女的已然消瘦了许多,几载的辛勤劳苦无疑在她那美丽的眉梢以及眼角处留下了些许深深浅浅的印痕,而她的容颜却依然照人。心中有爱,脸上有光。我在心里说。

你好!那男的大步向前,紧握着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们是专程来向你道一声感谢的。那女的一脸真诚。

真是奇迹啊!我为他的康复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顿了一顿我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知道我还会在这一棵树下?

男人扫了一眼女人忙抢着说:她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一定还会在这一棵桃树下守候和期待。是你那一次的目光告诉她的。

能守望和期待爱的人肯定是意志坚定的人!女人补充说。

正如你所说过的,爱是一种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释放。但我却并没有把刚才的失态和已儲藏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

三个人再一次相视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纵,笑得开怀。

有晚风拂来,桃树在笑声中激动不已,夕阳在笑声中燃起了漫天彩霞,而我却在笑声中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老祖母絮絮叨叨的声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着两棵树,一棵是命运之神赐给你的一棵菩提树,另一棵是你出生时父亲给你在祖山里选择的胞衣树……

 

 

四年一觉桃花梦,仰望星空知自醒。

伫立于桃树下的我忽然就很是思念起老家来了。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刚启蒙上学的年纪吧,有一天,我正在默写日、月、水、火的生字,忽然耳边传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朗朗书声。就很是好奇,便停下手中功课,竖着两耳听老师解读。那个时候,我连什么叫诗歌也无任何概念的。然而听着听着,幼小的心里便生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家书怎么会那么值钱呀?

学校的正前方,也就是我们村的村口,有一条清清粼粼流过的小溪,名叫株溪。她从哪里发源,又为何取名叫着株溪,那个时候我或许还并不完全清楚,而流水从我家门前的联珠桥下淌过,注入资江,最后又汇入大海,为苦咸的海水增添一叠清清粼粼的浪响,我却是有过朦朦胧胧的感知的。村口小溪旁,也就是离我家仅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架古老水车,虽然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却能够日里夜里永不息停地旋转着,吱呀,吱呀,三四年的光阴就那么被转过去了。

仿佛只是在眨眼间,我的初小生涯就结束了。

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在外,拉扯我们兄弟成长的祖母已没有供我继续上学的能力。十一岁那年,记得是一个忽晴忽阴的日子,祖母拉着我的手欲言欲止地说:老师说你很有天资,想动员我送你继续升学。但家里的境况……”我知道祖母要说什么,便很懂事地接过话茬,奶奶,我能做事了,要不我先跟堂叔去学篾匠吧!拥有着倔犟的性格的奶奶,此时的手却微微地抖着,那就好。那就好。祖孙俩就这么手牵着手,不知不觉地,便走进了我家屋后右侧的家山。

在我的老家,有着许多看似愚昧而实则深含人世至理的风俗。遗风千年,偶佛我心,亦能得到长久的润泽。其家山风俗,便是极好的佐证。因为她总能让人明白,你是哪里来,你的根在何处。原来小学时读过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为什么总让我生出朦胧臆想,怕正是缘于旧俗中的家山和家山里的那一棵胞衣树罢。如果说家书能够抵万金,那么我的家山呢,家山里的那一棵胞衣树呢?就恐怕更是与自己的生命具有着同等的价值了。

我当然还清楚地记得,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进了家山,而且径直走到了一棵挺拔而枝繁叶茂的苦楝树旁。很是虔诚地,祖孙俩绕树三匝后,祖母就说话了:这棵树就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语气凝重而平实。祖母还指着苦楝树杈上的一个几经日晒雨淋的竹篓说:你看看,看到没有,那个竹篮里,就装着你从娘胎里出生时的血肉胞衣。我似乎越听越糊涂了,便问祖母:为什么要把我的胞衣挂在树上啊?祖母满是皱纹的脸就一沉,你要牢牢记住,不管你今后走到哪里,都要记得这座山,记得这棵树!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这难道就是村里大人们常说的祖训么?我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同样是一脸的肃穆。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祖母:奶奶,为什么属于我的是一棵苦楝树呢?离开家山,祖母的神情也就放松多了,很是平静地,祖母就告诉我:你父亲之所以选择了这棵苦楝树,是因为它根扎得深,树干直,枝叶也很繁茂。顿了一顿,祖母补充着说: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世的苦处,只有知道世间苦楚的人,最后才能苦尽甘来。祖母突然又转过了话茬: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两棵树,一棵是你出生时父亲在祖山里给你选择的胞衣树,把你的胞衣挂牢在那一棵树的树杈上后,那一棵树就成了你一生的根本;而另一棵则是命运之神赐给你的一棵菩提树,它会永远在你行走的前方,只要你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到达了那一棵菩提树下,你就能心想事成…”她绘声绘色地又接着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或许吧。不知不觉地,祖孙俩就回到了家中。

也不知村口小溪旁的水车吱呀,吱呀地又转走了多少岁月。渐渐地,我确实长大了,也确实懂得了一些世事。连同我爷爷和奶奶在以往的岁月中做过的那许多鲜为人知的善事,以及令少年的心中充满神秘感的家山和胞衣树,尤其是那一棵诱人遐思的菩提树,也渐渐地在我不断前行的人生中廓清……而且再到后来,我还干脆把自己也当成一棵从老家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了。

家山其实就是祖山,是族山。

在我的家乡,人的一生始终离不开两座山。一座是屋后左侧的家山,即:坟山。我的祖人,世世代代就安放在那里,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他们的后人,护佑着后人,也提醒着后人;另一座就是屋后右侧的家山,即:胞衣山。人们一生下来,长辈就会在这一座家山中选择一棵树,把自己晚辈的生辰八字及血肉胞衣都挂在那一棵树上,从此这一棵树和这一个人,就有了命运相依的关系。这是我们村廖姓家族上千来传承至今的风俗。无人更改,也无人置疑。

这应该说是一种好遗风。记得自从我渐渐地明白事理的时候起,我就对屋后一左一右的这两座山和我的那一棵胞衣树,怀满了敬意,充满着敬畏。少年时,我跟随堂叔学篾匠的几年里,虽然心中始终向往着那一棵能赐予我幸福的菩提树,但每每从外地回家,我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会先赶到屋后左侧的坟山,向先人们磕一个头,行一个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绕到右侧的胞衣山,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那一棵胞衣树,轻轻地抚摸着挺拔的树干,凝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和零零星星的苦楝子,痴痴地对着她倾诉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心思和喜怒哀乐。说来也怪,每回,每回,只要一接触到她,我就像接通了地气似的,精神就饱满起来,血液就沸腾起来。而且偶尔还有过很自豪的心思,属于我的这一棵树,原来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枝繁叶茂,这不正是象征着我充满朝气的人生,象征着我将要度过怎么的人生么?就这么发着呆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还慎重地对着苦楝树说过:胞衣树啊,胞衣树,如果哪一天我的事业需要漂洋过海,你能成为我扬帆远航的桅杆么?却不料一阵山风拂过,点点雨滴便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让人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凉意。哦,莫非是胞衣树不愿我远离家山,远离家园么?还或许,是告诫莫忘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另一祖训?又或许什么也不是吧。她洒下的,仅仅是不愿舍弃的离人泪啊!

从此,我对家山的理解和对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的依恋,便更多了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朦胧思绪。

 

 

也许,人真是不应该长大的。

后来,通过好心人的关爱和我自己的努力,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篾匠了,而是招工转干,从县城进入了省城。之后的岁月里,我虽然一直秉承着正直做人,不畏艰苦的本色,却也因为只想着自己的前程,想着自己的小家过富足的生活,而把我的家山和家山中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竟然忘记得无影无踪了。也确实,照家乡人的说法,我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成了省城里小有名气的文化人,一儿一女也已结婚生子,。这是我的父亲当初所期望的苦尽甘来的日子么?孙儿绕膝欢,不愁衣食住行,这就是我的家山里祖人们赞许的生活么?居然到了再后来还找出种种借口向组织强烈要求辞去了实职,并且自以为得计地为守候着一个桃花美梦飘飘起来……

莫非真是如诗人所说,人一但盲目地追求着对物质生活的满足,精神生活肯定就会严重缺失,曾经敏感的少年心,就会被世俗的尘埃所淹埋,记忆中也就不可能再有寓言,再有童话?我欲问祖母,可祖母早已成了古人。也就在那一个夜晚,当我仰望星空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拷问着时,忽然就感觉到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处传来……

我的这一颗始终在路上的游子心,莫非是与家乡的资水,老屋后的家山,特别是家山中的那一棵胞衣树有着某种感应了么?正如对里的老人们所言,你已经分心了。这还真得感谢那一位叫桃的家乡女子的提示,心中顿时便有了几分愧疚。

夜露渐重,星空却依旧璀璨。我虽有不舍,但还是作别了桃树,回到了身后的湘江豪庭的家中。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在我的提议下,我们一家七口,便开车驶回了老家。村口的水车还在,吱呀,吱呀,古老的歌谣依旧是那么地动听;小溪的流水亦如从前,清清粼粼,不舍昼夜地淌过石拱桥,注入资江……

儿子说:我们在这里合一个影吧。联珠桥瞪大着洞察世事的双眼,水车旋转着岁月的流光,这确实是人生中一处最优美的风景。但儿子并不知道这一座经历了近百年风雨的联珠桥就是他的曾祖父主修的。在村口稍作停留,我们便开始步行,并且由我带领着先去了屋后的家山祭拜祖人,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右侧的胞衣山,并直奔到了那一棵粗壮而挺拔的苦楝树下。

这就是属于你爷爷的胞衣树!一踏上故土,妻子菊儿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神彩飞扬并有几分自豪的对孙女和外甥介绍说。我却一脸肃然,心中似有万千言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一家子就这么静静地席地而坐,晚辈也没有多问什么,或许这就叫一切尽在不言中吧。有风拂过来,明丽的阳光斑斑点点地从茂密的枝叶间洒下,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醇香的地气丝丝缕缕地从杂草中渗出,润泽着我们的每一颗心。或许,家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胞衣树就是人生中最灵验的菩堤树,而每当你重返家山,再见菩堤树,便是岁月中最值得珍惜的朝圣时光。当然,你首先得学会供奉,学会祭祠,用情,用心。你的虔诚,说不定哪一回就会感动了天,感动了地,同时也会让你自己感动呢!一个能够常被自己感动的人,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手中握有着金钥匙的人。难道不是吗?

当当!当当当!……”是我念初小时就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同学们集合的校铃声。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循声望了过去。村小是新建的红砖楼房,照样是两层,校门口齐刷刷的那一排松柏也已经长得比楼房还要高了,那是我启蒙时老师带领学生们亲手种下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师当年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排柏树就是我们学生成长的象征,更是我们民族挺立的象征。同学们似懂非懂,却一个个听得自豪不已。

当当!当当当!集合的铃声越来越急促了,在铃声的召唤下,学校的全体师生们都集合在宽敞的操坪里,并且一个个都很是肃穆地仰起头颅,把坚定的目光投向了那一排挺拔的苍翠柏树。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全场突然就唱响了激越的《国歌》歌声:

当我循声望去时,却几乎被惊得呆了:在那一排柏树的掩映中,已经昂扬地挺立着一根招展着鲜红色旗帜的笔直旗杆,师生们正如山外的学校一样在举行着庄严的升旗仪式,并且是那么地自信,那么地朝气蓬勃,而窈窕于柏树和旗帜下与学生们一道放歌的漂亮老师不就是那个叫桃的女子么?

而正是在此时,我的孙女小丫丫,和外甥小嘉嘉就再也待不住了,爷爷,爷爷,我们不想待在你的胞衣树下了,让我们也到学校的柏树下去看哥哥姐姐们升红旗吧!真是童年无忌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人们个个都面面相觑,但我想,我们每一个的心里,都应该是有了某种意会的。

是啊,还迟疑什么呢?或许大家都还没有细酌自己究竟意会到了什么,但家庭中每一成员瞬间都有了感慨这已是无疑的。

 哦,我们本应该始终与树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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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及《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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