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人生得意须读书

作者: 陈平原 来源: 时间: 2018-12-12 04:21 阅读:
  谈起读书,我欣赏晚明文人张潮《幽梦影》中的说法: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在校学生一般感觉不到这一点,还埋怨老师布置那么多必读书,实在不人道;走出校门后,为谋生终日忙碌,那时你才意识到,有时间、有精力、有心境自由自在地读书,确实是很幸福的事。

本想说人生得意须读书,怕同学们误解,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意隐瞒青灯苦读的辛酸,也不谈考试前夜不能看足球赛的痛苦,更不关心掉粉出局的尴尬。好吧,那就换一个角度,探讨读书的感觉,到底是美好、痛苦、严肃、快乐,还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读书很快乐,但读书也很艰难,凡只说一面的,都是骗人。正因为读书苦乐相生,既有挑战性,又不是高不可攀——不像造航天飞机或飞往火星那么难,普通人只要愿意,都能实现,因此,我才说读书真好玩儿

 

自古艰难“劝学文”

八年前我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称古今中外的劝学文大都不可信。不是说别人不行我行,我的也不行。问题在于,明知劝学效果很有限,为何还有那么多往圣先贤乐此不疲?
劝人读书,拿黄金屋颜如玉来引诱,这很俗气,可又很实在,也很有效。文革期间,我在粤东山区当民办教师,农村的孩子不爱读书,经常辍学,因而得去家访。家长是这样教训孩子的:你要好好读书。读好书,将来就像你老师这样,不用下田干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重回山村,早年的同事告诉我,现在的家长改口了:你要好好读书;要不,就得像你老师这样,走不出山村。那些教育自家孩子好好读书的家长,不见得知道《劝学诗》,可思路是一样的。
  问题来了,有人读书多,很成功;有人读书少,也很成功;有人基本不读书,同样赚大钱,甚至还当了皇帝。当老师的,你怎么给学生解释:当下中国不少成功人士学历很低,手下却有无数博士、教授、院士围着他团团转。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者,始终怀才不遇,或连都没得怀,难怪一想起来就很窝火。其实,古今传诵的各种读书名言,因其针对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群(学者、文人、权相、帝王),即便有一定道理,也不可全信。开卷有益作为各种读书节的口号,需要仔细推敲——为什么开卷、开什么卷、如何开卷,以及开卷的效果怎样?谈读书,我更愿意先问这读书郎的年龄、职业、心境、目标等,然后才给个说法。比如,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就只适合于专家学者,拿到广场上去对着大众宣讲,什么独上高楼,还有灯火阑珊,听不懂。
  在当代中国,还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读好书,不见得就会有好出路。面对此新时代的读书无用论,当老师的你不能不回应。我多次批评实行了十多年的大学扩招。真正让人感到棘手的,还不是教授们耿耿于怀的教学质量下降,而是大学生就业日渐艰难,而这将影响整个国家的安定团结
  我们只说更多人上大学是好事,可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痛苦,并没有被真正关注。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都不可能保证所有大学生就业——除非回到计划经济时代;但如果一个社会存在着大量无法就业的大学毕业生,这个社会是很不稳定的,或者说是很危险的。

 

“专业化”与“业余性”

 

晚清西学东渐以后,我们整个教育制度变了,世人对于学问的想象,也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说,读书人应博学深思,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现在呢,专业化成为主流。而与此相联系的,便是国人对于高学历的盲目崇拜。过去找工作,大学毕业就行了,现在水涨船高,非硕士、博士、博士后不可,这种选人的眼光是有点势利,但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当今世界,专业化乃大趋势。
  马克斯·韦伯一九一九年在德国的慕尼黑大学为青年学生作题为《以学术为业》的讲演,此演讲影响了好几代学者,至今仍被强烈关注。演讲中,韦伯有这么一段话: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种局面会一直继续下去。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在知识领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只有严格的专业化能使学者在某一时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时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项真正能够传之久远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韦伯的断言依然有效。直到今天,空前专业化仍是学术界的主流思想。当然,这种专业化强调到了极端,会有很大的弊病。尤其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可能限制其学术视野,也可能影响其综合判断,更可能消解其本该承担的社会关怀。因而,必须引入萨义德的说法。
  爱德华·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一书中称,挑战着知识分子的诚信和意志的四种压力中,第一个就是专业化今天在教育体系中爬得愈高,愈受限于相当狭隘的知识领域。作者希望用我所谓的业余性(amateurism)来对抗这一压力,也就是说,不为利益或奖赏所动,只是为了喜爱和不可抹杀的兴趣而从事学术研究。
  关于学者如何超越具体专业的限制,中国人有个绝妙的说法,叫博雅,与专精相对应。不同于文人,不同于专家,也并非汗漫无所归依,而是有专业但不为专业所限。如果你受过高等教育,那么,不管是今天在校念书,还是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最大的困境,很可能便是如何在专业化业余性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

面对这个困境,有三种选择:第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专业书,直奔院士或诺贝尔奖而去;第二种,自由阅读,不求闻达,追求生活的舒坦与适意,无意或无力成为专业人士;第三种,既想成为杰出的专家,又希望保留阅读的乐趣——这第三条道路最艰难,也最值得期许。在专业化业余性之间徘徊,那是一辈子的事情,至于在学期间,可以有轻重缓急,但我不主张过早地合弃某些题中应有之义

关于专业化业余性的纠葛,没有统一的答案;作为读书人,这个困境你必须认真面对。所有关于读书的论述,其实都该有的放矢:相对于独尊自然科学的潮流,我们强调人文学的意义;相对于过分看重考试分数,我们突出人文修养;相对于专家之炫耀专业性,我们标榜阅读兴趣;相对于道德教育的居高临下,我们强调人文教育的体贴入微;相对于高歌猛进的功利性阅读,我们主张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在我看来,当下中国,要讲阅读的敌人,首推过分功利化

“有问题”且“讲趣味”

同样是读书,有两种不同的姿态与目标:一是在大学里修习相关课程,准备拿学士、硕士、博士学位;二是课外学习,自学成才,或走出校门后自由阅读。最大差别在于,后者不必要循序渐进,也没有进度成效方面的考核指标。
  肯不肯读书是一回事,会不会读书又是一回事。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勤勤恳恳,但收获不大,连一点书卷气都显示不出来。为什么?原因很多,最大的可能性是方法不对。以我的观察,会读书的人,大多有明显的问题意识。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从何入手,怎样展开,以及如何穿越千山万水。
  对于那些已经完成基本训练或走出校门的人来说,只有带着问题学,才能选准目标,集中精力,最大限度地调动你阅读的积极性,而且容易见成效,鼓励你不断往前走。
  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选择与自己本职工作相关或自家特别感兴趣的课题,然后上下求索,这样读书比较有效,也有趣。一九二二年八月,梁启超应邀到南京东南大学的暑期学校讲学,有一讲题为《学问之趣味》。其中提及必须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而最能引发趣味的,包括劳作、游戏、艺术、学问等。我相信,人生百态,读书是比较容易以趣味始,以趣味终的。最近这些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退休人士,因信仰、因投资、因旅游、因收藏等缘故,拼命读书,且很有心得。没有考试的压力,也不想成为专家,就是喜欢,甚至成痴成疵成癖。用晚明张岱的话来说,有痴有疵有癖才可爱,因其真性情。读书也一样,不管你喜欢读哪方面的书,只要能读出乐趣来,就是好事。在我看来,读书讲趣味,比讲方法、讲宗旨,要重要得多。
  有问题,迫使你深入钻研;讲趣味,故可持续发展。这两者相辅相成,读书就变得好玩儿了。

“目迷五色”说开卷

先不问你阅读的到底是哲学著作还是色情小说,是物理课本还是炒股指南,先说说传播信息或知识的媒介,即你到底是在读书本、读报刊、读电视、读网络还是在读手机?很可能这五种媒介你都涉及。面对这五种媒介,哪个优先,何者为重,跟阅读者的年龄、职业、修养有关。我反省自己,最近十年,读书的时间明显减少,每天总有一两个小时贡献给了网络,报刊粗粗翻阅,电视可有可无。手机则基本不看——广告固然深恶痛绝,贺卡也没有人气,段子更是统一制作,更可怕的是反腐败警告。至于比我小二三十岁的,他们从小接触网络,挂在网上的时间肯定比我多。或许,对他们来说,正襟危坐地读书,远不及网上阅读舒适。网上的读物,并非都是轻薄短小。学生告诉我,很多人在网上下载艰深的哲学书籍。可我知道,下载阅读是两个概念,你或许收藏时起劲,阅读却没有时间。
  信息技术上的革命,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阅读习惯。眼看着电子书的平台越来越多样化,掌上阅读器的价格越来越便宜,界面也越来越友好,沉湎书海变得唾手可得。可买回来储存量大、内容丰富、检索方便、图文声像结合的阅读器,你以为大家都在读书,不,主要是用于收藏或检索,而更多的人是在玩游戏。有个大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告诉我,原本以为电子书会成为纸本书的终结者,现在看来没那么悲观——“手不释卷依旧还是大多数人认真阅读、刻苦钻研、沉潜把玩时的标准姿态。我没有那么乐观,因为现在的读书人,大都在网络尚未兴起或不太成熟时接受的教育,基本养成了阅读纸质书的习惯;随着时间推移,等那些从幼儿园起就接触网络或电子书的一代人成长为社会中坚,那个时候,才是决定纸质书命运的关键时刻。

对于习惯于阅读纸质书的我来说,电子图书或网络数据只是用来查阅与检索;至于下一辈的学者,很可能走出另一条道路。我不反对研究生阅读校对精良的电子图书,甚至要求他们做学问时要善于使用各种数据库。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五种不同的媒介,本代表着知识传播道路上的不同阶段,如今同台竞技,让大学生们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选择。最怕的是,整天在网络上东游西荡,表面上忙忙碌碌,实际上收获甚微。还不仅是阅读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心情——面对网络上排山倒海、五花八门、激动人心、不读就out的信息,你还能沉得住气潜心阅读思考吗?说句玩笑话,当下中国的读书人,可真是五色令人目盲

我之所以强调阅读书籍,那是因为阅读与思考,不仅是获得某种具体的知识,更是开拓眼界,锤炼思维,养成趣味——说不定还能防止老年痴呆症呢。因此,我仍固执己见,认定读书很重要,必须认真对待。过去说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抄书。为什么?因为那种紧张的阅读,需要调动全部的精气神。如今则移动鼠标,一目十行,边听音乐,边品咖啡,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朋友聊天,这样的阅读习惯养成后,很难再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现在的大学生,很少能在课堂上记笔记的,说老师你把讲稿给我们不就得了吗?可我理解的记笔记,主要是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否则你跟不上思路,抓不住重点,记不下来的。

 

网络时代的“压舱石”

在《别想摆脱书》中,艾柯有一段妙语:事实上,科技更新的速度迫使我们以一种难以忍受的节奏重建我们的思维习惯……母鸡可是花了将近一个世纪才学会不去过街。它们最终适应了新的街道交通情况,我们却没有这么多时间。母鸡的故事不可考,但趣味盎然。我同意艾柯的意见,过分追求速度,从城市建筑到饮食习惯到阅读工具等,一切都日新月异,这确实不是好事情。
  以前的人,经由一系列学习,到了二十岁左右,其知识及经验已足够支撑一辈子——除非你想成为某一方面的专门家。现在的人多累呀,不断学习,永无止境,各种知识——尤其是电子产品——不断更新,稍不留神就落伍。过去的长辈喜欢说:我吃盐多过你吃米,过桥多过你行路。那个时候经验很重要,老人很权威;现在的老人真可怜,忙碌了一辈子,到了退休时,还得经常向儿孙请教,这电器怎么用,那开关是干什么的。儿孙辈又很忙,嫌老人怎么这么啰唆、这么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搞不懂。
  有时候我想,有必要这么一辈子紧紧张张地追赶吗?学不完的知识,忙不完的活!
  我之落伍,最新的表现形态是拒绝微博。
  我以为,微博作为一种表达形式,自娱可以,交友可以,揭弊也很好;但文体上有明显缺陷,写作心态不佳,传播效果也可疑。大学生、研究生偶尔玩玩可以,但如果整天沉迷其间,忙着写,忙着读,不考虑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则有点可惜。因为,我关心的是如此红红火火的微博,对于中国文化建设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很多人欢欣鼓舞,理由是在微博上,一百四十字的限制将平民和莎士比亚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如此强调草根性,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平等是平等了,但文化上的创造性,真的被激发出来了吗?我感到忧虑的是,没有沉潜把玩,不经长期思考,过于强调时效性,且最大限度地取悦受众,久而久之,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及思维习惯。而这,无论对于学者还是文人,都是致命的诱惑。当然,若是大众娱乐,那没问题;用作商业营销,也很有效。至于造谣与辟谣,那更是及时雨
  之所以如此杞人忧天,且公开说出我的困惑,是有感于今日中国的大学生、研究生,很多人乐此不疲,且将其视为最大的时尚,过高地估计了此举对于人类文明的正面效应。最近十年,网络力量狂飙突进,不要说城市面貌、生活方式,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日新月异。年轻人因此而志得意满,忽略了各种潜在的危险——包括读书、思考与表达。
  稍有航海知识的人都懂得,空船航行时,须备有压舱石,因此时船的重心在水面以上,极易翻船。在我看来,人文学(文学、史学、哲学、宗教、伦理、艺术等)乃整个人类文明的压舱石。不随风飘荡,也不一定与时俱进,对于各种时尚、潮流起纠偏作用,保证这艘大船不会因某个时代某些英雄人物的一时兴起胡作非为而彻底倾覆。在各种新知识、新技术、新生活不断涌现的时代,请记得对于传统保持几分敬意。这里所说的传统,也包括悠久的含英咀华沉潜把玩的读书习惯。
  读书本是平常事,需要提倡的是读好书,我说的不是阅读好的书籍,而是高效且深入地读书。这很不容易。古今中外谈读书,没有比宋代大儒朱熹更精细的了。体贴入微,要言不烦,尤其是读书状态的描述,特别生动,值得推荐给诸位: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看人文字,要当如此,岂可忽略!”“直要抖擞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耸起精神,树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剑在后一般。不是所有的书都值得这么读,但如果从来没有这么读过书的人,必定不是合格的读书人
  最后,建议诸位认认真真读几本好书,以此作为根基,作为标尺,作为精神支柱。过去总说多读书,读好书,以我的体会,若追求阅读的数量与速度,则很可能读不好。成长于网络的年轻一代,很容易养成浏览性的阅读习惯,就是朱熹说的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因此,我主张读少一点,读慢一点,读精一点。世界这么大,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不懂得,不欣赏,一点也不奇怪。我在《坚守自家的阅读立场》一文中称:基于自家的立场,自觉地关闭某些频道,回绝某种信息,遗忘某些知识,抗拒某些潮流,这才可能活出精彩的人生来。这就是我关于阅读的基本立场。
       (本文据作者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演讲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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