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觉醒

作者: 梁晓声 来源: 时间: 2020-11-03 06:02 阅读:

 

 
 

  一段湮没于岁月深处的童年往事,一个少女无心犯下的过错,酿成了别人的悲剧和自己的苦果。尘封多年的悔愧,使她走上了漫漫救赎之路,并以海外归人的身份,见证了中国故事。在新作《觉醒》中,作家梁晓声阐述了对于时代的反思,也演绎了人性中的善良和狡猾、宽容与宽恕等,呈现历史和人性的多义,发掘思想深处的壮美。

梁晓声,作家、学者。1949年生于哈尔滨市,祖籍山东荣成。现任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返城年代》《年轮》《知青》等作品数十部。2019年以作品《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1

  同志村比尚仁村小一半。人口少,土地少,自然就小。但据王福至说,三个村子比起来,还数同志村的富裕人家多。因为当年,他们那个村的党支部胆子大,中央还没下红头文件,他们就偷偷将土地划分了。等别的村也动起来了,同志村的人都开始出外打工了。等别村的农民醒过神,也紧赶慢赶地出外打工,同志村的农民已用打工挣的钱盖起了小楼了。正应了那句话:所谓命运,其实只是人生关键处的几步。”——对于一个村,差不多也是那样。

  大力接到了丽丽发的短信,匆匆到尚仁村找她。只王福至一人陪陶姮夫妇到同志村去了。

怕大家等得寂寞,一会儿主持人唱首歌,或说一段逗乐子的笑话;一会儿乐队奏乐,集体制造出大的响动。间杂着,东边的一个孩子摔了,哭了;西边的两个孩子打起来了,小嘴儿里骂出了脏话了。而大人们,则全都处之泰然,坐在一张张桌旁,饮茶,嗑瓜子,吸烟,在热闹得近于混乱的气氛中,习惯又从容地聊天。

沃克看得来趣,说这是他所参加过的气氛最生动活泼的婚礼。

陶姮却看出了不寻常,也可以说看出了问题,看出了不平。她见些个十八九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女,也都围坐在两张桌旁,一个个穿得光鲜齐整,或勾肩搭背地说着亲密的话,或独自架着二郎腿吸烟,嗑瓜子,仿佛是些身份更上等的贵客。从他们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而忙忙碌碌干这干那,淘米洗菜烧火拎水倒水的,却几乎尽是老头儿老太太。他们连身体面的衣服也没换上,他们忙得彼此顾不得说话。有时说了对方也难以听到,便扯开嗓门喊。竟有那老太婆,显然忙得晕头转向了,端着大盆或挓挲着双手自言自语:我该干啥子来,我该干啥子来?

  2

陶姮将王福至招到跟前,问他:怎么能这样?

王福至莫名其妙地反问:哪儿不对劲儿了?什么事使您不高兴了?

陶姮指着说:你看,只些个老人在忙,年轻人们反倒闲得大爷似的。

王福至笑道:看不惯?

陶姮生气地说:当然!你看得惯?

王福至从桌上抓起一支喜烟,不慌不忙地点着,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缕幼蛇般的青烟,见怪不怪地说:他们可不是大爷嘛!如今大多数农户也只有一个下一代了,独苗啊。城里人拿自己的独苗从小当宝贝儿,当宠物,当上帝,当小太阳什么什么的,就不许农民拿自己的独苗也那样了?

陶姮说:平常是平常,这会儿不正是忙的时候吗?怎么也不能干坐那儿,干看着,该干那也得帮大人干点儿什么呀!

王福至朝青年们围坐的两桌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这种时候,他们又能插上手干什么?那些活那些事,他们也不懂怎么干怎么做啊!如今这一代农民的后代,不要说都不怎么下地干农活了,从小连家务活也很少帮着大人干了。都已经在外打工了,一年到头多少总能带回来一笔钱。能带回点儿钱来,就比父母辛辛苦苦在地里干一年挣得多。现在的农村,父母对他们来说太不重要了……”

陶姮指着说:重不重要的单论,你看你看,俩老太太在贴对联,上下联贴反了不是?这种事他们总能比老人们做得好吧?

王福至朝两位正贴对联的老妪望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那未必。让他们贴,也许照样贴反了!还有呢就是,您不必替那些老人抱什么不平,这种时候,他们倒觉得自己终于又派上了用场,忙得高兴,时兴的话那叫体现了一种价值!”——尽管嘴上这么说,毕竟也还是和陶姮一样有些看不过眼去,扭头朝青年们喊:那边儿把对联都贴反了你们没看见呀!

而青年们,有的似乎根本没听到;有的虽然听到了,朝两个贴对联的老太太或王福至望了望,但也就是望了望而已,转眼该怎么样又怎么样了。

王福至苦笑,表现出他的无可奈何,嘴角斜叼着半截烟,自己纠正两个老太太的错误去了。

陶姮说:真想训训他们。

沃克说:你完全没那个必要,我认为也许正是他说的那样。

陶姮望着王福至将贴反的对联揭了下来,较真儿地说:老人们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不必非搞清楚,问题是他们那些儿女或孙儿女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3

丈夫刚欲再说什么,忽而有个中年男人来到棚下,说由于昨天夜里一直下雨,路上出现了塌方,迎亲的车队被堵住了。

青年们皆望着那人,听着他说,却没一个往起站一下。倒是几个中年的、老年的男人,这里那里找到几把锨,相跟着报信儿的男人匆匆而去。

棚下刚安静片刻,乐队又奏起了震耳欲聋的喜乐。

陶姮冲丈夫的耳朵大声说:咱们走吧,震得我头疼,你不走我走!

丈夫点点头,便也站了起来。就在此时,棚下一角忽而混乱,接着有个老汉冲乐队大喊大叫,于是喜乐顿停,棚下肃静无声。然而混乱却仍继续着,看来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因为连青年们也几乎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混乱处看。

那制止住了喜乐的老汉冲青年们嚷嚷:还都傻看着干什么啊?还不跑路上去拦车!

于是有几个青年离开大棚,朝公路跑去。

陶姮夫妇欲上前看个究竟,有位抱孩子的妇女拦住他俩说:别看,烫得怪吓人的,别吓着你们这样的人!

她将你们这样的人几个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

接着陶姮听到周围有人七言八语地说,谁谁家前来帮喜的老娘,从一口大锅里捞尽了米粒,将米汤舀在一个大盆里,端着要去倒掉,不料脚下一滑,仰摔在地,一大盆米汤当胸扣在她身上……

烫得要不要紧啊?

还问要不要紧!一大盆滚热滚热的米汤当胸扣在身上,只穿了件薄衫子,那能有好吗?!

陶姮未听犹可,一听那话,双膝顿时发软,一下子坐在一条长凳上。还幸亏身后恰巧有那么一条长凳,否则坐湿地上了。

从人们围住的角落,响起了令人揪心的呻吟。

陶姮脸色刹那间苍白了,且从额角淌下两行冷汗。她是个对于别人的伤痛极为敏感的女性,一旦就近见闻,仿佛连自己身上都疼起来了。汶川地震中那些令人骇然的电视新闻画面,她是不敢看一眼的。但是却赶快往灾区寄钱,还积极踊跃地参与各种形式的募捐活动。总而言之,她的神经脆弱得很。她觉得周围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唯独自己反而坐了下去,不好。努力站了两次,竟没站得起来。她朝公路的方向望,见几个青年的身影,还木桩似的站在公路边上。分明没车辆经过。

沃克……”

丈夫也在往公路的方向望,听到她叫他,将目光望向了她。快让王福至把那辆奔驰开来啊!于是丈夫大喊:王福至!王福至!王……”别人告诉他,王福至扛着锨清路去了。他就又呆望着陶姮,摊开双手,没辙地摇头。

陶姮冲他嚷了一句:你摇什么头啊,你自己就不会开了吗?!

丈夫其实也有点儿被突发事件搞蒙了,经她一嚷,猛醒,二话没说,拔腿便往尚义村跑。陶姮这才又往起站,总算能够站起,便一小步一小步地离开了棚下,抄近路也往尚义村走。别人还以为她心脏不好,是想回到住的地方躺下。

  (《觉醒》梁晓声/著,新华先锋·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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