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与古为徒,一家头面

作者: 胡竹峰 来源: 时间: 2022-03-03 03:37 阅读:

 

随心所欲,无所依附,无阻碍无隔膜,是作文人的自在,也是好文章底色,俨若狡兔,且不止三窟。兔起鹘落,空山不见,内心素白也野马也尘埃也,文章也要和光同尘。

胡适在北大任教时,他家客厅是文艺人士集聚地。有回徐志摩拿了本德国情色书给大家传阅,胡先生说:“这种东西都一览无余,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含蓄”二字是胡适一辈子的标志、一辈子的标准、一辈子的追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小心也正是含蓄。“含蓄”二字里有中国人几千年的审美。

西方人推崇露的艺术,中西绘画对比格外鲜明。西方人体画,多为丰乳肥臀。中国人体画,与其说展现的是人体美,还不如说是服饰美。

中国人讲究意不直叙,情不表露,在娓娓浅谈中体现智慧,在温婉沉郁里揣摩心意,以含蓄为美成为中国文化主流。以园林为例,设景不可开门见山。古人造园,因地制宜,回廊曲桥,峰回路转,顾盼有景,渐入佳境。《红楼梦》中大观园开门后,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贾宝玉认为,这里“并非主山正景”,所以拟题刻“曲径通幽处”,人们方知这假山叠嶂,其实是用来障眼藏景的,类似照壁屏风。因有山的遮挡,方能“景愈藏,境界愈大”。

文章也要藏,藏拙藏嫩藏劣,藏得多少是多少。从前作文不懂藏,洋洋洒洒,图自己快活,后来知道藏三分。藏得三分比一览无余好,写露了,易失分寸。文章藏得七分才好,剩下三分山岛竦峙。下笔含蓄了才趋向雍容,才有回旋的余地,好比闲庭信步,登楼望月方得意趣。

文章写得散散淡淡,情绪之水悄然弥漫,是我三十岁后的追求。

年轻时做过许多梦,并没有文学梦。文学似乎是惊梦,古诗说“惊梦复添愁”,让人不得沉睡。所谓文章,大抵是叙事、写景、抒情、言志、载道之类,然而这些并不十分重要,我在乎的是心迹呈现。尽管心底好像古井之水,难生漾波,但井中不免有青苔。

乡居岁月是久远的事了。湖海飘零,有深渊有暗流,庆幸书光照我度厄。书越读越多越读越古,心境于是安宁,人生于是平复,一些舛逆顺着杨柳岸上的残月晓风进入江河。乘一叶轻舟,或幻化为庄子北冥之鲲鹏上天入海,随心随意随遇随喜。

酒是陈的好,文章是新的好。写作的人总觉得旧不如新,我也难免。但古人的旧文章真好,一字一句稳稳妥妥,起承转合伏帖周正,那是老派人的意味与底蕴。

作文学了很多年,心中无他,朝夕摹古,不离不弃,得其味方可存于胸贯于手,所谓收养在心。读古文,读旧书,无非供养几缕旧时光的清芬。先贤珠光宝气护佑笔端,得一寸光是一寸光,寸光寸金,守着心里一点文意,不至在尘俗滑得太远。

近年作文,下笔随便。文章飘飘欲仙,出乎生活之外,是我向往的境界。字句拘泥现实,折了好看的头面。好文章自由挥洒、更无规范,有文气文意而不必太在乎规矩。文章自有命运,审美不同,识见不同,人人喜恶有别,得遇知音固然是作者的福气,也要彼此缘分。

吴昌硕年近古稀时书庄子“与古为徒”匾额赠域外博物馆,大篆格外沉重格外虚心,字字精神抖擞如悬胆如金铭,雄强恣肆,凝重有五岳之山林岩石气,笔道又率意又厚重,所谓人书俱老。书画如此,文章何尝不是,与古为徒,也可以与天为徒与地为徒。

祖父略通文墨,桌底备有竹箧,将写有字的废纸团成一球放入其中,隔十天半月,找一树下或河边焚去,观想所烧字灰中一切法义与大地众生结缘。幼年记忆里,纸灰浮扬上空或随水波悠悠荡荡漂远了,引得一阵遐想,让我懂得百姓之礼自有端庄肃穆。

北宋李成画风简练,惜墨如金,取景平远旷阔,渴笔画寒林枯枝,树身以淡墨涂抹。后人说画家用墨微妙,泼墨气势磅礴,惜墨骨骼疏秀,文法也如此。有人删繁就简,有人由简入繁,各寻路径上了宝山。李渔不喜欢元词楔子,觉得太老实,说文章忌讳开口骂题,随意惜字如金,容易卤莽灭裂。他的《闲情偶寄》自抒性情纵酒臧否,不乏风雷气概,行文恰切可见锤炼词句功夫,《笠翁十种曲》更是言辞精当。

古书读了几十年,越来越在意纸页的鲜活风华,那是先贤人世一游的痕迹。下笔节制,有惜字之心,或许更能写出风骨写出安静写出宏大气象。清人安祯作《惜字》诗:“羲皇一画本先天,仓颉演成字万千。会意象形涵妙理,岂堪抛掷不加怜。”有爱意、有敬意、有惜心、有文心。爱意、敬意、惜心、文心,是情怀是境界,比起承转合珍贵。

文章各有机缘造化,旨趣性情不一,开花结籽,风貌迥异。古风古韵渐渐阑珊,策马迎着一抹夕阳,不知暮色已至。夜宿鸡声茅店,晓月清辉照见板桥霜上的足迹,旧士人的背影并未走远。于是回归元典,偶转前人,与古为徒,抒发一己之思,书写一家之言。文章最怕掇拾陈词,株守俗见,拘囿于别家瓜田篱笆屋檐,一团精光性灵不得从胸襟流出,遮了自家面目。

暮雨青衫,西风流年,时间比逝水无情冰冷。几万个晨昏在瓦屋木窗外踏马走过,惜字亭还在,法相庄严,如见祥云。惜字亭好,惜字更好,下笔放任自流,也要惜字,点横撇捺一笔一画如镂金石。

好文章正大里放出光芒,照过心眼,所谓光明正大。正大才稳妥,尘世所求无非稳妥,岁月稳妥,身心稳妥,家国稳妥。袁宏道游览武陵,入德山盘桓近月,与诸衲极谈,体悟良多,欣喜无量,给友人手帖报喜,说学问乃稳妥,不复往来胸臆间。此后果然文采浓郁,识见脱俗,大宗师气度在焉,那是山中得道了。文章本在林深处、白云间,作文者要一意孤行,远上寒山石径。枯井底的青蛙,自在而鸣,胜过鲫鱼,尽管鲫鱼汤鲜美。

风骤起山峦,说不尽云山雾沼,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由草野入洪荒,寻兽迹,觅虫痕,察秋毫,或看日月星辰,或察风雨霜雪,悠然自适,自适就好,文章最怕不自适。言词之箭,达意即可。

吟诗填词,超脱物象,方才焕发精神。画家之上上者,多遗貌取神,水墨之妙,在无相有相。拙文从心,有兴致一面,心情常常在看山是山、看水非水之间。文章心迹,走笔如水,并无定式,是露珠是洪流是大河是小溪是湖泊是海洋是沼泽是泥塘……随物而赋最好,无所谓形无所谓神,形神十全好,形神俱废也好,不破不立,无需执念,无非一段气韵。

随心所欲,无所依附,无阻碍无隔膜,是作文人的自在,也是好文章底色,俨若狡兔,且不止三窟。兔起鹘落,空山不见,内心素白也野马也尘埃也,文章也要和光同尘。

古人说文以气韵为主,须题外立意,气韵不足,虽有辞藻也非佳作。陶渊明之天成、李白之神气、杜甫之意度、韩愈之风韵、苏轼之海上风涛气,各自气韵不同,皆为逸思妙想所寓,不是绳墨度数所能束缚。应酬辞章,容易流丧生气,咿唔模仿,自加桎梏,难觅性灵。好文章触动灵机,囫囵入得自然境,秉天地而生。只求行文灿烂,才华四溢,怕是逃不出匠人的五指山。

初习写作,唯恐稻粱无着。生活安稳,又担心消磨掉灵气,折损了才华,写不出肺腑。现在懂得浮沉不由己,躬耕其中就好,如牛负重田地,疲极不敢左古顾视,出离乃可苏息。人生刻意如刻舟,拾不回落水之剑。

少小读先秦诸子魏晋文章,读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感受无多。涉世渐深,慢慢体会到古人笔力,懂得文脉一代代传承,所谓千古一道,千古一心。晚明李卓吾先生手不释卷,终日抄写,自批自点,自歌自赞,说与先贤为友,彼此作用,多有妙处。古人的遣词造句芬芳了中国人的文心,文明离不开文字,我希望写出汉语之美,脱胎换骨进入前人营造的珠玑美玉氛围。兴趣使然,一直偏爱中国古典文学。写作白话文,向前人借鉴,会多些厚实多些意味多些古旧的色泽。文章大国由来已久,唐宋以文章取士,文而优则仕。

文体初兴,活跃灵动,商周青铜器铭文,不乏绝妙清简的言辞。《尚书》《诗经》之生气元气,字字千斤,后世鲜有匹敌。《世说新语》记人,《水经注》写景,《搜神记》志怪,《齐民要术》《农政全书》谈瓜果草木、种植牧养,《天工开物》论营造工匠,造句行文摇曳情致。

散文可以写虚,小说往往落实,唐传奇、《红楼梦》《儒林外史》坐实为虚,读来似坠幻境,像自家经历,不觉得杜撰人为。散文亦能写实,《史记》《汉书》行文安稳如磐石,韩柳欧阳不弄花枪,不耍花腔,观天地,观世界,观灵觉。文学近乎虚邑,借实言虚,以虚坐实,是现今对文章的追求之一。

世事寒热浓薄,文章宜虚宜实,繁灯如海中笔墨兴会,多少悲欢离合泛起。文学可以冲淡现实的乏味冲淡喧嚣的尘音,如执火炬,如近火炉。赏心悦目的种种美好慰藉此岸路途,最留恋彩虹雨后、月上柳梢的风情,虽是极小的景致,境况难逢,并不虚无。

听人赞扬文章写得好,大抵于登山途中迎来凉风,固然欣喜静立小憩,万万不会弃路而去。作文一事,攀附前贤,倒如子路一般闻过则喜。春秋时人高缭,在晏子座下为官,从无过错,却遭辞退。晏子说,我像一块弯曲的木头,必须用墨斗来弹,以斧头来削,拿刨子来刨。每个人都有缺点,别人不说,自己看不见。高缭随身三年,从来不说我的过错,只得辞退。古风如此,令人仰慕。古风中有古调,文章我偏爱古调,哪怕今人多不弹。

我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是简单,虽然不容易做到。年来作文极慕简单自然的境地,文章烂漫,机心全无,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可惜文思迟钝,安妥一字,常常旬月踌躇。作文如逆水行船,寸迟尺滞,不能速达。

文章如手指,长短不同,但通连人心,心血并无高下之分。作文时候心中存着一个大愿,勿依傍他人,不重复自己。写作技法或许有些进步,思路也渐近自由,但文章从来不止这些,个性和感情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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