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妮:寻一片原乡

作者: 南 妮 来源: 文学报 时间: 2019-10-14 18:53 阅读:

有些人是不配说喜欢蓝天白云的,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透彻,省时度势、瞻前顾后了大半生,在简单面前复杂,面对纯粹耍世故,在人生的广场里,只剩下空空荡荡。

那些南方的田园梦,经由汤朔梅的笔兑现,是再好不过了。庄稼、土地、益虫、节气,都很会挑人,它们选择了这位敦厚又飘逸的诗人来替它们作传,它们与他息息相通,血脉相连。《朔梅散文选》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献给正在消逝的原乡,和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农民。”

农民是许多人所弃的区域,却正是朔梅选择的诗眼。

塘鳢、蚯蚓、蟋蟀、蜻蜓、油葫芦、紫姑、金铃子、麻雀、燕子……天上飞的,水中游的,泥中卧的,朔梅提供的是大地上几近消失的动物朋友的矫健身姿。他的笔触既生动又细腻,一幅幅具有画面感。“原乡”,也就是最初长粮食的土地,最初抚育我们成长的家园,它是我们走向工业革命的源头,土地的减缩必然伴随着动物的减缩,为什么我们对于那片曾经“动物蠢蠢欲动”的天地,有一份迷恋?

与动物描摹系列相配的,是朔梅描写日渐消失的农人的工作,其实也就是与动植物的相处故事:拾穗者的背影、戳鱼、望蟹、养蚕、土工(入殓师)、捉攻水鲫鱼、萤火虫之夜、刮蟾蜍、雨蛙、土方郎中、黄连和黄连树、阿二的麦钓船、五匠的式微……精神与脚步都从未离开过乡村、拥有几十年乡村记忆与经验的作家笔下,忘不掉的是包括他发小在内的几十个农民的故事。劳动与汗水,欢笑与失落,极其和谐地交织在一个个图景中,它们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悠远甚至伤感,远离一切的高光时刻。那里头有着一种近于悲怆的美。有一次听朔梅讲,他喜欢包括艾特玛托夫在内的俄苏文学,那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传统的农耕社会,传承了相互扶持的美德,这既使人们渡过了与大自然搏斗的一个个难关,也教会了他们的后代,要懂得感恩,懂得回报。”(《慈善,阳光般温暖》)朔梅的田园系列,有知识性、趣味性,审美性。他本性是一个诗人,其所有灵性的光芒令人珍视。他从不说教,他只负责阐述与勾画,常常在追忆中,显现大少年般的调皮与活泼。是深厚的土地造就了他自然而澄澈的性格,不知道什么叫伪装,什么叫应付。

“麦茶准确地说,应该是大麦茶。每年夏收,大麦、圆麦、小麦次第成熟,而以大麦为先。于是生产队长派几个老年农妇,选一块早熟的麦田开镰。随后,脱粒,扬尽,晒干。在牧场的大铁镬里炒到七分熟,存发在篾篰里。”(《农家茶香》)麦子也分三种!

铁镬的镬,篾篰的篰,都要查字典才知其意。“每逢大晴天出工的日子,兼任烧茶的饲养员,将井水挑入装着木圌圈的大铁镬,再将一大瓢炒熟的大麦倒入镬内。在风箱不紧不慢的呼哧声里,要不了半个小时,水就滚开了。于是再添一把柴火,闷上十来分钟。烧茶的人一揭开镬盖,水汽立马弥散开来。茅屋内尽是醇香的麦茶味。”(《农家茶香》)

并不是只有在星巴克孵着喝咖啡才有乐趣。零交流的咖啡客,冷脸喝着热咖啡,全情靠香咖啡来抚慰自己的劳累与寂寞。而有几分咖啡味的大麦茶,从烧制时的“田园风”,再到大桶送入田头的“共产风”,无不体现属于一个集体的快乐。在一个大桶里舀着茶喝的人,流着相同的汗,爽然解渴,互相微笑。

有田园牧歌的美丽,也必然有耕种人生的沉重。将敏锐的笔端对准农妇,是小说家的选取眼光了。在《最后的农妇》中,朔梅所概括的农妇一生的命运极为真切传神。她们短暂而鲜亮的待嫁时光,婚后各种“治男”术,比丈夫长寿的寡居岁月,她们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纳鞋、缝老衣、唱童谣……勤劳、被动、狭隘、没文化,如果群像代表了个体,每一个个体都暗淡无光,那么农妇们不能有更高选择的悲剧人生,是谁造就的呢?“这是那片土地上最后一拨农妇,随着她们的一一谢世,也标志着上海郊区这片土地上一个农耕时代的结束。连同那些童谣和农谚。”(《最后的农妇》)农耕时代与非农耕时代的区别,是前者封闭,后者开放。

有贵州籍男女,来到村庄上,在田地里建起了窝棚,7个女儿与夫妻俩就住在这窝棚里。《元旦,太阳真好》《怀乡》两篇记叙了这个故事。七个女儿后来扩展到九个女儿,直到生下儿子才在第十号打住。作者看到在田野里奔跑取暖的“七仙女”,既同情又欣赏。拿钱买书送给她们阅读。他和租种几百亩田的贵州男子在路边抽支烟、聊天,“也许她们好奇,竟有一个开车的本地人,停下来跟她们的父母说话”。四年以后,七仙女变成了九仙女,第十个男孩终于使贵州夫妇翻了身。男孩享受着姐姐们不曾享受过的待遇,被母亲背进背出,寸步不离。而四年后七仙女的不曾出现,让作者关注。原来都到贵州乡下读书去了。她们想回来,吵着要看弟弟,但车钱是个问题。“我还真想看到她们,这片田野的辣蓼、芦蒿以及油菜花、紫云英也在瞩望她们。再不来的话,时空将使彼此隔膜的。路费不要紧,有好心人会帮助的。”

问我自己,面对着这样来自外地的“超生游击队”,会同情会支助吗?不会。种水稻种蔬菜的外地移民,在一个城市里连一个家都没有,就像朔梅感叹的那样:“而那片土地却没接纳她们,她们还是异乡人。”他对她们,对一群没有故乡的女孩的关心是真诚的、恳切的,它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常规的保守,具有着罕见的善良与豁达。

汤朔梅最喜欢的作家是雨果,最喜欢他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现在想来,《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其实是诗。它们体现着作家恢弘的叙事能力与心灵的纯洁。善良是无须探测、本人也不自知的,在事实面前本能表现,你就把自己与他人拉开了距离。当朔梅返乡,遇到一个父亲与七个女儿,停下来抽支烟时,文学赋予他多情。写作帮助他寻找最好的人性。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喜欢雨果,而汤朔梅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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