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贵平:复活遥远的风景

作者: 郝贵平 来源: 原创 时间: 2022-11-11 14:48 阅读:


  

  他一本书的作者介绍是一首有意思的五言诗,打头几句是:自号刘闲考,生于进贤乡,时当五五年,临冬酷雪霜。再看他打印的一本研究《诗经》与地方民俗文化的书稿,署名也是刘闲考。与我互加QQ的时候,又得知他的网名叫闲人。
  他叫刘双智,咸阳市辖长武县人。以前我并不认识他,我在远距故乡几千里的城市供职,从故乡邮寄来的几本书中,看到有他撰写的数万字历史演义作品《浅水原大战》,记叙李世民御敌护国的一次重大战役:公元618年,唐王朝建立初期,为巩固新生政权,秦王李世民受命挂帅西征,与金城(今兰州)西秦霸王薛举、薛仁杲父子进行了一次持久激烈的大战,终于摧毁西秦,大获全胜。李世民登基后,在这次战役的发生地、今天的长武县浅水原建寺立碑,碑文中就有战争过程的叙述。那是一尊著名的史碑,碑文3150字,其中对战争过程自然只能概括阐述。至今,浅水原大战闻名遐迩,但全面、详细的战争过程却没有反映的文字。刘双智再现了唐代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令人刮目相看,我对他颇感神秘。趁着故乡探亲的机会,我终于见到他,并且和他有了一些日子的民俗文化踏访,也因此更多地知道了他在文物考古方面的更多故事。
  他是知名的文物考古专家,专业上有许多光彩。咸阳西毛村秦代都城咸阳宫遗址的发现,乾陵附近秦始皇甘泉宫和梁山宫遗址的发现,都首先是因为他的职业敏感。他参与省、地文物考古,又担任县博物馆馆长,在省级、国家级及外文刊物发表文物几十篇文物考古学术文章,编写、印行多本历史考古著作,32年里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他从来都没有闲过。问他何以用这样的名字,他只笑着摇头,就是不说。他额头、面庞上的皱纹仿佛他关注的土层皱褶,笑的时候越发明显。60岁的人了,那是他天生的面相,而我却觉得那些皱纹里仿佛藏着他几十年考古奔波中的风尘。
  我想,这个闲字里也许有他的某种隐私。
  

        二
  1988519日的《人民日报》向国内外发布了一条引人注目的消息:最近,在陕西乾县进行的文物普查中,文物考古工作者发现了秦代两处著名的大型宫殿遗址。经考证,初步认为,一处为与秦咸阳宫、阿房宫齐名的甘泉宫遗址,一处为规模恢弘的梁山宫遗址。这是我国秦代考古又一重要发现。
  刘双智回忆说,考古工作也怪,有价值的迹象亮在你面前往往偶然得很,你要是眼睛不尖耳朵不亮,扭头一晃也就晃过去了。问其此说的因由,他呵呵一笑,脸上皱纹仿佛隐藏着欣慰:甘泉宫的发现是我无意中在一个村子面粉机房的圆筒上看出苗头追下去的。发现梁山宫的最早信息,是吴店乡书记摩托车带我去他家吃面条,路上他与村支书说事,我从他们说话中抓到的线索。
  1988年,刘双智担任第六分队队长,一天,他在乾县南孔头村做文物普查,进村时蓦地看到面粉机房檐口架一个用作通气的圆筒,厚墩墩的样子有点特别。他问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那个圆筒是啥,怎么粘着一道一道面粉?老汉说那是个陶筒筒,本身就有道道。一听是陶筒,他就盯上了,给机房的人招呼一声,搬下来擦去扑在上面的粉尘细看。哎呀这儿怎么有这东西,这不就是秦代建筑里的下水道嘛!立即打开照相机拍照。问那老汉,你们村怎么叫南孔头村?老汉说,我听我老爷爷说过,这地方早先叫宫城,皇上住过的地方嘛,皇上走了就叫空城,空城叫转音了就叫成孔头村了,现时住的人多,这边叫南孔头,那边叫北孔头。他一下兴奋起来打问,哪个皇上住过?这个陶筒筒哪来的?老汉说哪个皇上咱不知道,只知道那边碎瓦片多得很。他请老汉带他去看,村边果然一大片空地长满荒草,荒草浮土间看得见一坨一坨碎瓦片,瓦片地中间还有一个坍塌裸露的巨大台基,台基南首有两座东西对峙,高高耸立的阙状土台。他回头找到村干部,村干部说,县志里有记载,县上也交代过,这里是墓葬群,不能深挖,不能耕地。那天,他待在南孔头村没走,仔细察看了一坨坨瓦片堆,尽是破碎了的瓦片,碎瓦片里还有陶筒片,初步察看了巨大台基和阙状土台的夯土,是明显的秦代夯土特征。如此宏大的台阙布局令他为之惊叹。他知道秦汉时代的皇家宫殿才有排水设备,这里有陶筒遗留,又有如此规模的台阙遗迹,当是一个有相当气魄的建筑群了。由此,咸阳市文管会组织人员考察发掘,丈量了那个巨大台基和阙状土台,台基东西长100米,南北宽80米,高出地面4米,阙状高台残高9米;台基均以坚实细密的夯土构成,夯土厚67厘米,层间可见直径6厘米的圆形夯窝;出土了一批龙纹空心砖、方形绳纹铺地砖、云纹瓦当、圆形陶管、陶管弯头及陶井圈等典型秦代建筑材料。文管会从《史记秦始皇本纪》里查到了确凿的印证,证实这里就是著名的秦始皇甘泉宫遗址。
  从面粉机房通气的陶筒追出一个秦始皇的甘泉宫,我听得饶有兴味。又问刘双智,那梁山宫就是你吃面条吃出来的了。呵呵的笑声中,他又侃侃说起了发现梁山宫的故事,过程情节还蛮生动。  

发现甘泉宫遗址不久,刘双智带队来到吴店乡吊庄村。那天,下着小雨,晚饭前吴店乡书记叫刘双智去他家吃面条,半路上碰见村支书,村支书告诉党委书记,树根难掏得很,头一挖尽是瓦渣,一头下去还冒火星哩。刘双智知道,村里嫌树木胁地,正在清理一些树木,听村支书说掏树的地方尽是瓦渣,职业意识里就翻上一个想法:地里瓦渣多,怕是与古迹有关!就追问村支书,瓦渣有那么多吗?村支书说,那地方叫瓦子岗就是瓦渣多嘛。刘双智立时叫乡书记摩托车带他,再叫上村支书一起去瓦子岗看。
  瓦子岗地势形如龟背,四周缓缓下伸,顶上挺着一个高高的残破土台。刘双智快步攀近土台,辨认土台的夯土层,又在土台周围扣地皮草根扒拉瓦片。碎瓦片子就是多,一扣就扣出一片一块,还扣出半个带纹络的圆片儿。他手里当当当地敲着,抖掉上面的细土,叹道:这是瓦当啊!村支书胳膊一扬说,那边还多得很,你说的瓦当还有浑全的。刘双智快步走到村支书手指的地方,又蹲下身子在地皮上扣,果然扣出完整的瓦当来,又扣出一个长方形的砖形陶块儿。他抓起砖形陶快,抹去上面的细土,砖面显出细密密的纹络来,仿佛弯曲的龙身子。他高兴地连声惊叹:不得了不得了,这是龙纹空心砖嘛!
  乡书记说,我家院子里就有这东西呢,是以前拉回来准备自家垒墙用。刘双智就跟着书记去他家看,果然花园里有一堆,窗台上还摆一溜灰瓦当,家里用洗干净的瓦当做模子,在馍馍、饼子上印花纹。刘双智还得知,乡书记邻居家的厕所墙也用空心砖砌,许多人家里都有拉回来的空心砖。他高兴地忘了吃面条,一连转了了几家,家家院子里都堆的有。乡书记看他兴奋忙呼的样子说:老刘,你面条也不吃,啥也不顾了,你疯了吗!
  第二天,刘双智和同伴们冒雨赶到瓦子岗,丈量那个山包一样的大土堆27米长,土堆上的台子5米高;又拣了一些残缺的板瓦和瓦当,有的瓦当有云纹,有的瓦当有葵纹。回来后他们商量收购群众拉回家的瓦当和龙纹空心砖,先是一毛五钱一个,后来五分钱一个,收购的瓦当、板瓦、空心砖装满一个客货两用车。八成是一个不可小视的宫殿遗址!刘双智立即向咸阳市文管会电话汇报说,我们发现了重要情况,赶快送一本《史记秦始皇本纪》来。他们对照历史文献,再次察看了瓦子岗的地形地貌,实际的地貌与文献里的记载基本吻合!刘双智心里有了底:瓦子岗应当是秦代梁山宫的遗址了。
  从瓦子岗察看回来,刘双智即赶往县城文物普查队队部。那里,省文管会副主任张在民,市文管会主任曹发展、副主任张兴裕、文物科科长李绥成(女)正等着他吃饭。几位领导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问他发现了啥。刘双智说话本就喜欢带点儿幽默,故意不说,笑着只打哑谜:吃饭吃饭,先得把肚子整饱。他打哑谜,大家逼着追问,一再追问之下,他装着用含糊的口气说,可能是、绝对是把梁山宫遗址找到了。什么可能是绝对是,咋这么矛矛盾盾啊!在座的几位急了,目光齐刷刷盯着刘双智。刘双智却说,你急着,我疲着,先说说给我奖啥哩?曹发展看他这么耍闹,就掏出10元往饭桌上一拍:行吗?刘双智嘿嘿一笑,抓起钱塞进自己口袋,还是说,可能是、绝对是把梁山宫遗址找到了。看他这副神气,大家明白过来了,张在民立刻起身,双手抱住刘双智的头,嘴唇凑近刘双智的脸,左一下右一下地亲。李綏成也不顾异性的区别,抱着他一个劲儿亲。哈哈的笑声中大家都兴奋极了。

  饭后,刘双智用曹发展奖给他的10元钱,买了几包烟,抽烟的人每人一包,大家又分享了一番那句可能是、绝对是带来的快乐……

  


  刘双智无意中逮住的重大遗址线索,不只是甘泉宫和梁山宫。2009年春,文物普查队在咸阳西毛村普查时,他进一个桃园撒尿,目光猛然扫见前面水渠旁的土岸不同寻常,就近前细看,发觉是一处陈旧的夯土层。有情况!他在那里捡拾了两快碎瓦片,回头问桃园干活的老汉,你们这里有这东西吗?老汉说有,果园房里就有一堆。过去一看果然有,有的是瓦当,有的是板瓦,小房子外面还有一块散水石——从这儿起头,经现场勘察,专家论证,原来这里确系秦咸阳宫的一部分。他的眼尖嘴勤,也在乾县境内的晋、唐好畤故城遗址和隋恭帝杨侑墓遗址的发现中起了重要作用,因此被咸阳市人民政府、陕西省文物局先后评为一等奖先进考古工作者。
  在刘双智考古业务、考古学术的业绩中,还列布着多项新的发现——蒲城县窦家的唐宫殿遗址、彬县甘津头的仰韶文化聚落遗址、长武县亭口汉代侯望邮驿遗址、泾阳县口镇唐代寺底遗址、杨凌区揉谷隋文帝下宫殿遗址、泾阳县石坡秦宫殿遗址和武功县文家台汉宫殿遗址等,都像发现甘泉宫、梁山宫和咸阳宫遗址一样,有他眼尖嘴勤的功劳。挖掘新发现的古代重大遗址,他常常像干活的民工一样,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土,市文物局副局长、文物普查大队队长曹发展称他是普查队的黑炮队长。这个奖褒式雅号人人皆知。
  闻知了这些,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听他言说正事,也与他闲聊闲侃,我觉得他粗糙脸面上的一条条纹络,似乎深埋着往昔岁月野外奔波的风风雨雨,探古发掘的日日夜夜。那天,我问到他的经历,又更多地知道了他结缘文物考古的曲曲折折……
  他当初从外地转调长武县文教局,沒有具体工作,只是做些送个文件、跑路叫人那样的打杂事,时间一长就心慌焦躁。一天,他在局办公室看到一份省文物局的文件,要求选送一名文化程度中专以上、有历史知识的年轻人,参加文化部文物局西北五省咸阳文物干部培训点的培训。他动了心事:如果能够参加培训,不是可以学点业务专长吗?就去找人亊科。科长说,学回来得去昭仁寺上班,去昭仁寺就是管好文物看好门,那是个冷地方,你要考虑好。他只说有个具体工作干就行,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去咸阳报到学习后,他才发现难题来了,别的人都是文物岗位来的业务干部,只有他是完全的门外汉,听老师讲文物讲考古像听天书,脑子里一团黑。这咋办?局里已经派出,自已经坐在课堂,只能进不能退了。他本是个强性子人,面对如此状况,那就铁着心往文物考古业务里钻吧。三个月的学习培训,别人付出百分之八十的努力就能合格,他却要拿出百分之二百的死拼。结业的时候他终于以优异成绩完成了所学课程。跨进了文物考古专业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充实多了。之后他参加省里的陕北文物田野普查和市里的地区文物普查,五年间整理田野普查资料和文物整理,完成5800多份文物说明和分类图表;市文物局又选拔他去西北大学文博学院进修三个月。几年的学习、实践,他成了成熟的专业人才,回到长武县担任了县博物馆馆长。
  田野普查中的重大发现,并不都是仅仅依靠眼尖嘴勤,就能偶然抓到线索,更多的是爬山涉水,辛苦备尝,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困惑与艰难。1988年在礼泉县北牌乡调查时,他推着轻骑摩托在一个山丘往一条羊肠小道上攀,瞥见路边的草根下有一个露头的淡红色陶块,就捡起来辨认。陶块非常陈旧,颜色、质地绝对不是今时陶窑烧出的东西,况且这一带根本就没有土法烧陶场。四周都是农田旷野,这个山包又远离村庄,谁会把这个无用的陶渣块子带到这儿呢?又猜测这里会不会有仰韶文化的遗迹呢?或许会有,那就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他来劲了,立即赶到山包下的几户人家打问,却没有一点儿可以参照的信息。抽了一根烟就定下心决定自己跑路探察。山包上是一层层梯田,从下午2点到6点,他转遍了每一层田块,都毫无所获。
  天近傍晚,他进山坳里一户放牧人家,讨了点开水,吃了自带的干粮,就在牧人家无席无被的黑土炕上睡了一夜。北牌乡一带临近泾河,而泾河流域的长武、彬县都发现过仰韶文化遗址,这里的地势西高东低,呈现坡状,沟下有水,应当是先民居住、活动的有利地方。在牧人家窑洞的黑土炕上,他思来想去,定下心第二天再找,天一亮又下沟翻山,看看这里,望望那里,分析地形,判断可能,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的踪迹。可是,整整转了一个上午,还是毫无所获。他走得衣背透汗,人困马乏,肚子空得难受,就向山下的小村子走去。
  他想在那里讨口饭吃,顺便打听一下老年人。似乎是天不负我,几个老头儿说,一家门口的荒地上就有像你手里的陶块块。他借一把头,在那块荒地上刨来刨去察看,一片灰土里果然埋着疙里疙瘩的淡红色陶块儿——后来勘察得知,这里就是他四处奔波苦苦寻找的陶窑遗址,与半坡遗址属于同一类型,被命名为庄头河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遗址。
  事后刘双智回忆说,一天多寻找两手空空,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的熬煎,发现了遗址迹象,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说他兴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终于找到古陶窑地方,睡黑炕饿肚子还能算个啥!
  刘双智在考古素质的培训中有一股决心入门的死拼劲,在野外文物古迹的巡查中同样有一股死拼劲。

 
 四

  许多人不了解修葺泰山庙和修葺完毕以后,刘双智所做的事情。
  长武县县城东街有一个唐代昭仁寺,昭仁寺对面就是泰山庙。庙院中孤零零留存一座兽脊飞檐的古殿,人们把这座古殿也叫东岳庙天齐殿。上世纪90年代初,根据全囯文物工作会议抢修抢救文物古迹精神, 省文物局把抢修抢救天齐殿列为重要项目之一,上报国家文物局得到批准。昭仁寺和泰山庙是长武地区著名的古建筑,几十年来昭仁寺被完整的保留、利用着,而泰山庙面积达20亩院子里的天齐殿,屋梁檐口鸟粪斑斑,地面墙角鼠屎成溜,窗棂墙角挂满蜘网;外屋壁破落,台阶多有损裂;多处乳桴断折,部分柱根糟朽,屋基显见下沉,整体构架倾斜;屋顶瓦面上的积土厚达半米,灰土里长满齐腰高的茅草,屋顶严重漏雨,雨过天晴后屋内仍然滴水不停。如此破败,望之不由悲怆!整修昭仁寺之后,2006年省古建研究所组织专业文物建筑工程公司施工,确定刘双智代表他们做工程监理,指导、监督整个翻修工作。
  天齐殿没有始建年代的准确记载,也没有任何建筑结构方面的档案。刘双智决定在揭顶拆墙以后,准确丈量梁柱门窗,仔细考量各处结构,以便日后整理成档,可资查用。而拆除过程中,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瓦下椽上覆有带着壁画痕迹的破损板材;大梁上的一处用彩绘麻纸粘糊,揭开麻纸,梁木上有毛笔书写的题记,为万历二十九年三月初三日重修;山墙木梁的裂缝里藏有一包重修时的资用账单;墙体木柱显见烧损的黑痕;殿地、台基上铺垫垒墙的雕花灰砖。显然,现在的天齐殿是原殿火患以后的重修殿。
  刘双智对殿墙壁画、木架门窗和意外发现的一物一件都做了拍照。翻修过程中他又生出一个追寻泰山庙的想法:泰山庙既然历来一直被称作东岳庙,那么,就不仅仅只有一个天齐殿,现在的天齐殿殿前院落空旷,尚有一个废弃的井口,当年会不会还有其他建筑呢?他多处走访群众,果然得知这里原来有一个建筑群。经过进一步调查考证,这个建筑群终于明晰起来。综合走访和考证的情况,他绘出了东岳庙1949年以前建筑群的布局平面图。
  拆除天齐殿时,刘双智攀上屋顶检查大梁糟朽程度,不料从屋架前檐坠落,摔在檐下石条,随之门拱塌落身上,情景吓人至极。所幸一块板瓦架住了门拱,他的鼻脸只受了点儿外伤。事后他想,要是发生伤及人身的事故,那将会是怎样的后果!这件事刺激了他的心思:考虑到包括天齐殿在内的整个庙宇没有存今的档案,他现在获知了天齐殿建筑艺术的实物资料,弄清了泰山庙建筑群的基本情况,通过查找资料抓到了殿宇内设的道教文化内涵,应该系统梳理,记录成文,这是一个文物工作者应有的良心和自觉。
  于是,天齐殿修葺完工以后,他进一步深入研究,一年后写出一本成书近百页的《长武泰山庙》,对泰山庙的历史脉络、重修情况和道教文化内涵作了系统阐述,还附有天齐殿元代受焚、明代重修,1928年后院建筑和2006年翻修天齐殿时发现的镌刻砖雕等相关照片,以及他根据翻修时丈量的尺寸绘制的天齐殿多种平面示意图。整理完成《长武泰山庙》一书,不是他担任工程监理的任务,县里也没有谁要求他必须做这件事。他是凭着一个文物工作者的职业本分写成了书稿,又自己拿钱、朋友资助,印制成书。这是一本集纳资料、可资研究的好书。
  撰印《长武泰山庙》本是一件有益的事,却受到大伤尊严的责难,有人当面摔书要他把送人的书全部收回去。一时,刘双智感到无趣、发懵,似乎无地自容。好在县政协主席理解、看重,派车把书拉到政协、人大会,分发到参会的每个委员手里——并没有谁说这本书有什么不好。

  


  撰作大型书稿《长武博物志》,让刘双智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尴尬和冷遇……
  长武历史进化,源远流长,历代留下了许多珍贵遗迹和文物。据考古发现长武境内有旧石器时期遗址5处,新石器时期遗址35处,秦汉遗址85处,古墓葬12座,其中确定为省、县两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6处,县博物馆珍藏的历代文物有两千多件,其中大唐豳州昭仁寺碑于1979年被国家文物局公布为书法艺术名碑,昭仁寺大殿已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少文物也被分别定位国家一二三级珍品,在县博物馆珍藏。这些珍贵遗址和文物是长武古代文明的历史见证。这是《可爱的长武》一书中的一段话,这本书是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省教委、陕西省新闻出版局、共青团陕西省委和陕西人民出版社联合编写出版,旨在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的《可爱的家乡》大型丛书中的一种。
  作为长武人,刘双智珍爱本地的历史遗迹和历史文物;作为县博物馆馆长,他守持本地历史遗址和已经发现文物的管理职责;而作为文物考古研究专业人员,他更看重本地文物古迹的历史价值,更清醒通过整理研究,留存文献资料的重要意义。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也是灿烂文化的积累史,每一处文物古迹都见证着当时时代的文化生发和演进、文明继承和发展,都是某个时期民族文明的窗口。地处黄土高原泾河流域的长武,如此多的历史遗迹和文物发现,自然是中华文化、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多年文物考古的野外调查,发现遗迹和发掘文物之后的文图设档,形成了他研究工作的思维素养,形成了他文字梳理和著文记载的浓厚意识。担任博物馆馆长以后,面对本地众多的历史遗迹和出土的珍贵文物,他生出撰著一部本县文物志的考虑。
  做这件大事,需要进行田野调查,需要去外地查阅文献,需要拍摄图片资料,需要专用绘图材料,成稿后需要出版。他向财政打了报告,不了了之;又再次打报告申请,得到的回答是:哪里有钱弄那个事,你不写那个行吗。虽然没有得到批准,但他对撰写文物志书的思虑仍然萦绕于心:这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还是要做,这是一个文物工作者应有的良知和责任。况且自己具备做好这件事的基础,即使单枪匹马又有何妨?他甚至并不乐观地这么想:这件事自己不做,县里的文物梳理很可能空白断线,自己做成后哪怕无人理睬,起码自己的后辈儿孙知道他干了大半辈子文物,还留下了这么一份笔墨。
  从1994年初开始,这件事刘双智就独自做起来了。他节假日、星期天骑自行车跑遗址,看地层,查实物,做调查,有的遗址甚至跑了十多趟;自备照相材料,自拍照片资料,自己花钱洗印,自己绘制图样;借出差方便前往省、地文物部门查资料、做对证。他的辛勤两只脚板知道,他的辛苦风风雨雨知道,他的熬夜月亮星星知道——就在他做得随心顺意的时候,那种尴尬和冷遇戏剧性地发生了。
  他本来就是博物馆馆长,上面却派来又一位馆长,他被悄然凉在职务之外。没有谁问津他的一切,他成了被冷在一边的闲人。闲就闲吧,个人的时间多了,不是更利于采集写志的资料吗?可是,他几次进库房研究物件、拍摄照片,而库管员却被要求说,你把库房盯紧,防止谁把贵重物件拿走。刘双智不去单位待在家中,也没有人说什么。他选择了回家,买了两只奶羊放养,作务家里几十棵果树。
  回家放羊务果时,省文物局的几位专家来到长武,要见刘双智了解长武出土的青铜器,却不让见。几位远道而来的专家打问到距离县城二十多里的秦家庄,找到刘双智家才中见了面。当然只能是见见他们的同行,并没有看到他们想看的青铜器实物。
  刘双智心里特别不是味道。虽然心中的熬煎无以言表,可是能够向谁诉说?他不是多事之人,他没有打算找什么人申诉,申诉了又能怎样?而如此的熬煎盘旋在心,那是一种无奈的心灵疼痛。他觉得每天的时间实在过得太慢,放羊时带一本书,羊吃草他看书,一看书就暂时不想别的了。
  有一天,县委宣传部来人找上门,请他参与编写中小学乡土教材《可爱的长武》。他心里顿然一热,心想总还有人沒有忘记他。上文引用的那段长武历史遗址和发现文物的概述,就是由他执笔写成;而连同更多的遗址文物内容,因为家里没有稿纸,一沓子初稿却是在孩子作业本的背面起草写成。参与编写《可爱的长武》中的章节时,翻阅积累的遗址、文物资料,他心里又腾起继续编写长武文物志的念头。这个念头给他带来催促的力量,他又执笔动墨,用文物志的编写填充闲待家中的空寂。
  所幸的是,直到1998年他被新任馆长接回博物馆重新开始工作,编撰志书才有了更好的方便。他依然和省、市文物部门的专家、领导保持着联系。到200510月,终于拿出《长武文物志》的初稿,就直接送到省文物局,希望审阅指导。想不到的是,省文物局刘云辉副局长打来电话说:我把书稿看了,很好啊,你们长武一个小县能写出这样的书,太不容易了。刘局长并且告诉他,书稿由他们省文物局交给出版社了,省文物局将给县里划拨5万元专用出版费用,促成这部书的出版,要他来西安直接与出版社联系再修改一些地方。还让他感动的是,书稿交付出版社前,刘局长已经主动写了一篇序言,同时送交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双智当然喜出望外。刘局长要他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等待着再次修改的《长武文物志》不久正式出版。然而,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出版一事如沉大海没有音信,他只好从出版社拿回书稿。
  2012年,段张权同志接任县文化局局长,办理的第一件文物工作大事,就是重新启动完善、出版《长武文物志》的工作。刘双智在原稿中增添了截止2013年县里文物工作的新内容。201410月,县里召开《长武县文物志》评审会,新的书稿通过了评审,重又送到出版社。评审会对将近一寸厚的文物志打印稿给予了积极评价,肯定了刘双智19年来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刘双智心情欣慰,站起身向大家鞠躬说,写这个文物志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虽然受过委屈,有过伤心、伤情、伤感,终于得到县里的重视肯定,我深深感谢领导们的关心支持!
  五
  我随刘双智来到黑河河谷的山坡台地,观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泾渭考古队,曾经发掘、获得重大发现的碾子坡古人类文化遗址。他指着黄土断崖上显见的灰土窝层,向我讲述先民们生活居住的境况,又抠出灰土窝里埋压着的灰陶碎片,向我介绍据此判断而知的先民们使用的生活器皿。从中,我具体地看到他对县境内遗址、文物状况是那么了如指掌。我又在他家中的书房,看到他书柜底架上有五六个扎捆着的纸包,那是他几十年来积存下来的刊物发表过的研究文稿和尚未出版的几部书稿。那一沓沓发黄的纸页,纸页上的一字一句,是他带着风迹雨痕,合着灯影月光,灌注思维思虑的见证。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多了,我不由想起一位作家的话:耐得风劫方大树,任由火炼才真金。刘双智,一个普通的文物专家,几十年追求事业,心怀公益,那是一种堪称可贵的文化自觉。他身处偏远小县的基层,执着于对历史文物的发掘研究,自励自进,有所作为,成为具有副研究员资质的专业人才,更是难能可贵。
  不久我又一次回到县里得知,他那本《长武文物志》的新书刚刚出版,我自然格外欣喜。手捧这本图文相间、印刷精美,厚近300页码的大开本志书,我注意到封面上的署名是刘双智编撰,又想起那个刘闲考的笔名。他一直没有向我谈过这个笔名的来由,现在我不必淘根问底了,只在电脑里保留着他QQ上还在使用着的那个网名:闲人。

 
  作者简介 郝贵平,咸阳市长武县人,现居新疆。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散文集多种。多篇散文入选《中国散文大系》《中国西部散文精选(四卷本)》等。散文《四十岁舞步》《灵魂伫立》《塔里木的胡杨》《喀纳斯写夏》等,选为中学语文试题、中学语文阅读课件及地方中学校本教材。主要获奖作品有:散文集《大荒漠眺望》获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我的绿洲河》获首届中华之魂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第四届中国世纪大采风散文金奖;多篇散文获中国当代散文奖、当代最佳散文创作奖、中国散文华表奖最佳散文奖、《散文选刊》全国散文奖一等奖、《求是》杂志二等奖(“南湖杯•辉煌30年”散文征文)。本人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成就奖、中国散文家协会中国散文创作奖。创作评介刊于《名作欣赏》《中国散文评论》等,载入《中国散文百家谭》(四川大学出版社)、《中国当代散文史》(百花文艺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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